我站在都市上空三百尺的夜里,侧头静听着远处的钟敲响十二响。
风从底下卷上来,穿过钢筋水泥的丛林,带来地面上才有的氤氲气息——那是脚下那个世界中特有的醉生梦死的味道。
钟声消散后,我在高空的冷风中打了个寒颤,睡意朦胧地对身边的醍醐喃喃:“真糟……今天似乎又出来得太早。你看底下的人都还没有几个睡着呢。”
“不早,已经过午夜了。”醍醐回答着,站在我身侧往下看,衣带当风,足下踩着世纪大厦金壁辉煌的尖顶,“是这个城市的人们睡的越来越晚了。”
从数百丈的楼顶望下去,地面上一切微小如尘埃——在这个城市里居住了十年,几乎每夜都要这样出来巡游,可是站在高处朝下看去,却依然有目眩的感觉。
仿佛是,望着十八层地狱下的众生相。
龙城是一个奇怪的城市,也可以说是传奇之地。
这样一座繁华宏大的沿海城市,它的诞生和成长,却只用了十年的时间。仿佛被神的手指点中,一瞬间无数金钱、人口、资源源源不断地聚集而来,汇成了巨大的漩涡,仅仅过了十年,在这个海边的小渔港就变成了一座人口超过五百万的大城市。
我是在十年前的第一批移民大潮里来到这里的。那时候和我同行的,除了怀抱现金准备投资的内地商人,就是一无所有但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们都是怀抱着梦想来淘金的。而我却是为了他们的淘金梦而来。
我需要他们的梦——那些随着大潮涌入的人们心里所怀有的梦幻与憧憬,不但是我和醍醐生活的来源,同样也是我们生存的必要条件。我们就像洄游的鱼类,这样追逐着梦想而居已然过了三百多年。
而最近这十年,我们居住在这个沿海最繁华的城市。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啊……每个人心里都有着空前强烈的欲望,抱着各色各样的梦想、从全国各地聚集到这里,汇成了巨大的漩涡。在这个崭新的移民城市里,种种尖锐的反差安然地存在。有着金融界翻云覆雨的大亨,也有沿路乞讨的褴褛老人;有着香火鼎盛的寺庙,也存在着圣歌飘扬的教堂。每日里,暮鼓晨钟,川流不息,好生热闹。
同时,魑魅与人类并存,因此,也就便宜了我和醍醐这样的异类。
“这座城市,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不夜城。”醍醐冷冷的说。
他望着万丈高楼底下灯红酒绿的广场——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派对,是为了庆祝这个城市建立十周年ZF举行的公开活动,场面非常大,三教九流挤满了八千平方米的广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随着十二点钟声的敲响,一排排烟火升上天空。楼下发出阵阵尖叫,那些人开始庆祝欢呼。无数手臂纠缠在一起,疯狂的对着天空挥动。这时候耳边轰然发出了巨响,惊得我差点从尖顶上掉下去。那一刹那,盛大的烟花已经在我头顶开放,向着我笼罩下来。
那个景象,像极了FF8主题曲里的那一幕。
我仿佛漂浮在夜空中,身周是璀璨的光与影,宛若流星滑落,天河倒挂。
有刹那的错觉——这个城市是如此的华美和绚丽,层层叠叠的锦绣包裹,远离一切饥荒罪恶;这个城市的人们是如此快乐而幸福,充满了热情和活力,对着天空挥舞着他们年轻的手臂,仿佛一切梦想都可以实现。
“这座城市里的人,迟早有一天不再需要睡眠和做梦了。”
然而,醍醐却在此刻冷冷重复了一遍,惊醒我的幻觉。
烟火不断地在我头顶绽放和盛开,但是我却透过浮华,看到了底下这个城市真正的面貌——这是一个到达物质鼎盛时期的城市,在生机已经耗尽,渐渐散发出凋零的腐败味道。这里的人们越来越富有,却越来越吝啬。吝啬于付出,吝啬于感动,连他们的睡眠时间也越来越少,做的梦越来越低劣。近一年来,每当我们半夜出来捕猎,遇到的竟然大部分是伶仃的残梦和残酷的噩梦,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用途。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又要迁移了。”我喃喃地说,望着那群狂欢的人。
“还能去哪里呢?”醍醐冷冷道,“这个世界到处都开始荒芜了。”
我悲哀地叹了口气,沮丧地垂下头不再说话。如今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底下的狂欢接近了尾声,整座城市也开始从骚动中安静下来。
醍醐在一旁,看着我在风中架上夜行镜。
“晚上还戴墨镜?”醍醐冷笑,“装什么酷呢?”
我白了他一眼——他以为我是他么?
醍醐那家伙是个典型的御宅男,可以三天三夜不出门。而我却闲不住,喜欢出来到处逛,偏偏又不能如他那般随时随地改变自己的形貌,三百年来用的都是同一张脸。所以,每次在进入别人的梦境之前,我都很小心地戴上夜行镜遮掩自己的面貌——免得在某一日人海里血拼得兴起时,或者在做某次专访时,忽然会有个人对着我失声尖叫。
——因为,我曾经在他的梦境里无数次大摇大摆地出现过。
镜片后的世界是氤氲而扭曲的,一切像是在蒸气里升腾,缥缈而虚幻。
我从七十七层的高楼顶上掠下,扑向广场旁的十字路口,动作迅捷得如同一头母豹。风灌满我的衣袖,风衣下摆猎猎作响。然而当我落到地上的时候,那群渐渐散去的狂欢者里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呼。
他们看不见我。就如我此刻也看不见他们。
我切换了视野的界面,同时也让自己从常人的视线里消失。现在,在我眼里这个城市是空的。所有活人的躯体都被隐藏,而大街上游荡着的、都是苍白而透明的虚无形体——那些在梦境中出门游荡的灵魂。
其实,即便是梦境里,龙城还是热闹非凡的。
大街上人来人往,甚至偶尔还有车驶过,然而却死寂一片。
那些人相互之间并不看上一眼,眼神直直地游荡而过,直奔自己的目标。在交错的刹那,他们的身体对穿而过,无形无迹。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最荒诞的景象。
有人赤裸着从街上飞奔而过,而周围人目不斜视;有人在张开双手做飞鸟状,扑扇着,身体竟真的慢慢腾起;还有人进入银行金库,不停往外搬运着一箱箱的钞票……
事实上,我知道那个裸奔的,是平日里死板严谨的大学某教授;在空中拍打着双臂飞翔的,是天桥下自行车摊里一个沉默的修理工;做着盗金库美梦的人却形形色色,有些面色饥馑,有些却脑满肠肥,然而无论贫富,却都对金钱怀着深深的欲望。
原来在这个富裕的城市里,还有如此多的人心怀饥饿。
那些梦中游魂的数量非常多,幸亏形体虚无,倒从不相互推挤。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
我戴上夜行镜,沿着街道飞奔。
夜复一夜,我奔驰于空旷的城市梦境中,在这样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源源不断地猎取着灵感。在日出之前,我会和醍醐一起返回出租房,拉上窗帘筋疲力尽的睡去。一直到中午才被叫醒,赖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吃完午餐,然后蓬头垢面地坐到电脑前,在午后的斜阳里十指翻飞,将那些离奇的梦记录下来。然后,拿去卖钱。
——是的,你们猜对了,我是一个码字的。
我叫小枕,枕头的枕——当然,那只是醍醐给我取的一个笔名,因为我总是喜欢抱着那只hello kitty的大枕头。而三年前新换的身份证上,我的名字叫做陈海燕——当然,那也是假的,那是我随手拿了一个责任编辑的名字报了户口。
至于真名是什么,我想这个世上大概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是的,非常可笑,仿佛是如三流白烂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我居然患了失忆症。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只是浑浑噩噩的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一年又一年。当有记忆的生活过了四十年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容貌依旧停留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丝毫不见衰老——从那时候起,我开始隐约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
而醍醐却没有诧异,也没有问什么,只是带着我每隔数年就更换一次住处,仿佛侯鸟一样迁徙。同样的,我发现这么多年来他也不曾衰老,始终保持着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原来,我们都是异类。
日子过的波澜不惊没头没脑。唯一有过的一次惊喜,是接到一封署名江南的电子邮件——对方在信中自称是我失散多年的唯一胞兄。我大喜过望,立刻飞往他所在的城市,期待着兄妹久别重逢抱头痛哭一场,然后解开身世之谜。然而,一见面才发现那个江南长得和我绝无半分DNA重合之处,仔细询问,才发现那个爱吃茄子的海归原名叫陈大海,居然是那个正版陈海燕的哥哥。令我登时大失所望。
这个尘世似乎和我毫无关联,除了醍醐以外,我也不和任何人保持长久的联系。
三百年来,我适应着这个世界的改变,从事过无数职业:从歌女到知青到建筑师,无所不为,经历足足可以写上一部百万字的小说。不过,自从我几年前开始执笔为文赚取稿费以来,渐渐也有人称呼我为作家——往往前面还要加一个美女的定语,很是耸人听闻。
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只是一个二道贩子。
最近的几年来,我一直靠着贩卖别人的梦想而换取生活,而且在通货膨胀严重的世道里活的还算滋润。一般来说,我每写一千个字可以换到五百块,当然,在我急着交房租水电的时候,千字五十我也是卖的。
——在这个时代里,只要给得起价格,梦也可以论斤卖。
可笑的是,那些颠倒的、错乱的梦,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喜欢。
或许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已经越来越匮乏,匮乏到连做梦都奢侈,所以需要有人代替他们做梦。于是,躬逢盛世的我就从一个猎梦的二道贩子摇身变成了一个畅销书作者——虽然我的书没有沧月的《镜》系列或者萧音的《遗失大陆》这般风靡一时,但每一本至少也能卖出个十万八万,这足以让出版商们对我趋之若骛。
只可惜,我往往写的太慢,又生性懒惰爱睡觉,时常导致经济困窘青黄不接。所以,在发觉明日又付不出房租的情况下,今晚才不得不拉着醍醐一起出来捕猎。
通宵工作真是辛苦。
凌晨一点。庆典已经结束,烟花的碎屑散落了一地。
我深深吸了口气,飞身掠下,准确地落到了晴川路和襄阳路口的红绿灯上,宛如一只猎食的秃鹫噗拉拉的飞下,惊起了一大片异世界的精灵——那里,在都市的路灯下,举目到处都有灰白色的小鬼,密密麻麻。
它们只有一尺多高,有着大如西瓜的头和无神的大眼睛,身体不成比例地小,手足纤细。在这个万众狂欢后寂静异常的夜晚,它们从各家各户的窗口里游荡出来,如往日一般安静地蹲在夜空下,一个挨着一个,茫无表情地发呆。
路灯上,电线上,甚或霓虹灯广告牌上,到处都是一个个挤着的脑袋,默默地看着这个世界,眼里没有丝毫表情。它们不是亡灵的化身,而是活的——它们是存在于活人心里的暗鬼,平日里隐藏得极度秘密,只有到了夜晚睡梦时才出来露一个头。
在我踏上红绿灯横杆的刹那,有几个杆子上坐着发呆的白色小鬼掉了下去,却没有发出一声响,在地上簌簌成灰。
“这个城市的鬼,是越来越多了。”醍醐说着,又踩碎了一只发呆的灰色小鬼。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个城里的梦也越来越少了。
可是,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又怎么糊口呢?
我不是醍醐,可以光靠吞食这些梦就能生存。我虽然拥有漫长的生命,却和普通人类一样需要食物、居所、水电、衣裙和化妆品,而这些,都必需要用金钱来换取。而很不幸的,活了三百年的我既没有穿墙入室掠人钱财的特异功能,也并不具有织梦者那样凭空创造一个新世界的精神力——我没有别的本事养活自己。所以每当入夜之后,就得通宵干活。
从涌金大广场一路飞奔到了外环公路,远远把醍醐甩在了身后。我左右顾盼,上下翻飞,四处寻觅,最后颓然地点足在立交桥上,大喘气。
真是衰到顶啊!跑遍了整个城市,一路上遇到的居然都是一些垃圾之极的梦,不是烧杀抢掠就是行男盗女娼,还差点被一个做着极其变态的自虐梦的游荡者吓到——那些梦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味道,荒淫而铜臭。
这个城市怎么变得这样了呢?记得十年前,哦,不,就算是五年前,我都曾在这里捕捉到过很美的梦,令人至今难忘——比如那个叫做石康康的女孩。
我至今记得那个女孩站在巨大的舞台上歌唱,声音宛如天籁。在她唱出最华美的那一段时,周围排山倒海的欢呼响起,无数烟火升上天空,在她头顶散开,衬得她宛如缪斯女神。她唱得如此投入,就像夜莺在尖刺上唱着最后一首歌。
那样宏大的梦境,不知道需要多强烈的心愿才能幻化而出。
我在一旁看着,和她梦中的那些虚幻观众一起鼓掌欢呼,一直到整个梦结束才张开了手——一切幻象在这一瞬消失,烟雾凝聚向我的手心,最后化为一颗闪耀的宝石落下。
我知道,当那一曲天籁消失的瞬间,那个十九岁的音乐学院女学生正在这个梦中阖然逝去。她有无数的梦想,也有为梦想奋斗的决心,但上天却没有给她向世人展现天赋的机会,只有行走于梦境中的我是她唯一的听众。
那个没有实现的梦,被我写入了那一篇《奋斗》里面,以另一种方式在人世得以实现——那也是我最获好评也最畅销的一部作品,改编成连续剧后风靡一时。
那之后我也遇到过很不错的梦,比如说一个叫雪漫的小孩梦见了那个叫做寒寒赛车手化成了一个圣诞老人,在夕阳下驾着金色马车来接自己回家,车上驮满了各种礼物;比如说一个叫痞子蔡的少年梦见自己终于鼓足勇气告白,与暗恋许久的女孩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种种情绪变成了种种幻梦,种种幻梦最后凝聚成了七彩的宝石落在我的掌心,然后被小心翼翼地收在了那个玻璃瓶里,就如一瓶五彩缤纷的糖豆——那些糖豆就是我的粮食,每当我要写一篇新的小说时,就会抱着那个大靠枕,叼一颗在嘴里慢慢的品尝。
然后,我就能体味到做梦者心里的任何一丝微妙变化,凝固在纸上成为华章。
为了明日的衣食,我在夜里继续奔跑。三月的夜风灌满了我的衣领,冷得人发抖——真是奇怪,在这个虚幻梦境都市里却依然有着季节天气的变化。
我望着龙城外环附近的建筑区,心有不甘。行到此处,旁边的楼房已然慢慢零落而破败,显示着居住的人口也渐渐稀少。我跳到立交桥的扶手上,高跟鞋踩着巴掌宽的栏杆,如孙大圣一般手搭凉棚四处寻找醍醐的踪迹。
这个死东西,一定是大快朵颐去了。
这个城市看来是越发住不下去了。我喃喃咒骂,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地裹紧了披肩,放弃了寻找好货色的念头,只想寻到了醍醐一起回去。
管它什么帐单。见鬼,等房东真的杀上门来再说吧。
最多兵来将当水来土掩。
就在我准备撤退的时候,耳边忽地听到了一阵奇特的声音——哒,哒,哒,仿佛从极远处走来,机械而平静,由远而近。
我愕然回头,在雾气里看到了一个旅人。
那是一个风尘仆仆的旅行者,身上装备齐全,登山包冲锋衣一应俱全,正在沿着外环线朝着西面步行。他年纪不大,脸色却苍白,眼神一直凝视着西方,仿佛被什么极其强烈的心愿驱使着,脚步片刻不停。
然而让我失声惊叫的,却是他身后紧跟而来的一个巨大怪物。
黑暗里,视线骤然被古怪的灰白色占满,腐臭的气息逼人而来,令我下意识地后退。那是一个灰白色没有面目的怪物,丑陋而恐怖,只会在人们最恐怖的恶梦里出现。
我下意识地后退,鞋跟却在扶手上扭了一下,几乎从立交桥上直接摔下来。
“小心。”有人及时拉住了我,一个点足,转瞬掠下天桥。
醍醐从不知何处赶来,把我拉到了路边,让那个旅行者不受干扰地静静通过——那个怪物一直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不到五米之外,散发出腐败死亡的气息,亦步亦趋,不时伸出手来,巨大的手掌离那个旅行者只有几分远,几乎把他攫入掌心。
而那个人只顾着往前走,似乎浑然不知。
“那是什么?”我低声问,“快替我把它吃掉,真恶心。”
“是死神。”醍醐回答,却拒绝了我的要求,“我不吃噩梦。”
“怎么可能!”我忍不住反驳,“死神怎么会长这样?”
“那只是那个人心里对死神的想象。”醍醐回答,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旅行者,“看来他在现实里已经感受到死亡了,所以心里一直怀着巨大的恐惧。”
“他想逃离死神么?”我恍然。
“恐怕不是,”醍醐蹙眉,“他这样在梦境里朝西不停行走已经好几天了——似乎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想去某个目的地。”
“某个目的地?”我忽然好奇了起来——说不定今晚还能有个收获。
“我知道他是谁了。”醍醐有着通灵的能力,看了一眼就道,“他是华越集团的人。”
“华越集团?”我明白了,“是那个人均产值高的吓人的it航母么?”
“也是那个每年都有员工过劳死的it航母。”醍醐冷冷道。
“他就是那倒霉的小职员之一?”我问。
“不,他是个大人物。”醍醐低声介绍,“他叫李寻欢,是华越最年轻有为的执行经理和常务董事,商界的新贵——半个月前因为与润宏财团的并购案过于操劳,忽然人事不知,如今正在医院里躺着呢。”
“哦……”我长长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怎么?”醍醐斜眼看我。
“人为财死。怎么这个城市到处都一样?”我耸耸肩,“我还以为他做梦都念念不忘的是为了去寻欢呢!结果还是想回到会议桌前血战——真没意思啊。”
醍醐明白了我的失落,大笑:“是啊,如果真是去寻欢还是一个不错的好梦。”
我迟疑了一下,看着那个人背后如影随形的巨大怪物——那个灰色的死神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腐败冰冷的气息喷在他耳后,不时伸出的巨掌几乎可以将他一把攫取而去。然而他还是在锲而不舍地朝着西方蹒跚而行,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我想了一下,在他路过我身边时轻轻探出了一根手指,查看他心底的梦想。
只是在腕脉上一搭,便触电般的收回。但那短短一瞬所看到的景象却令我惊骇无比,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这、这是什么样的景象啊!雪山、蓝天、神庙……这一切,就像梦境一样的浮现在这个人的心里,召唤着他前行。
如此洁净,如此安详,那明丽的日光仿佛就在不远处的天上,近得触手可及。
——和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完全不同,恍如两个世界。
“他……”我低声喃喃,“想去西藏。”
“西藏?”醍醐皱眉,脸色不易觉察的一变,“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胡说,西藏是雪域中的梦幻之地。”我望着那个不停在梦境里往西行走的孤独旅人——那应该是困于办公楼和医院里的他,一直不曾实现的一个梦想吧?
我看着他背负行囊的背影——总是背着那么沉重的包,无论是在生活里还是梦中,是怎么也走不到那里的吧?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背影,我心里忽然间有一种久违了的蠢蠢欲动的感觉,就像是前方有什么在冥冥召唤。
“唉,其实,我也一直想去西藏。”我叹息。
然而醍醐没有回答我,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只剩下二十分钟,该回去了。”
他没有征求我同意便将我拦腰抱起,向着家里飞掠而去。我愤怒地推搡着他,不甘地回头,看着那个孤单的旅行者的背影渐渐没入黎明前的夜色,他不懈地朝西一直行走,身后有巨大的死亡阴影紧紧跟随。
“怎么?”醍醐半路问,“今天又一无所获么?”
我颓然叹了口气:“没有——除了扭伤脚之外。”
他无声的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嘲讽:“看来你要改行了,三流作家——否则不出三个月你就会活活饿死。”
“呸,”我愤怒地推他,“难道我不能换一个城市?”
“到处都一样。”醍醐冷冷道,“这个世界越来越缺乏睡眠和美梦了。”
“……”我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下去。
“不过,我建议你可以改一下风格,老是写那种不着边际的幻想故事有什么前途?”转眼家门已经到了,醍醐在门口把我放下,“我听说今年流行的题材是挖坟和穿越。”
“呸,不跟风会死人么?”我啐他,不屑一顾,“老娘我天天晚上都在穿越来穿越去,也没觉得那个有什么好写的。”
“倒是傲气。可是不跟风真的会死人——是饿死。”醍醐耸肩,开始满口袋的找钥匙:“或者你可以写写惊悚啊,悬疑啊之类的——你看那个叫蔡骏的不就做得很好么?人家写了这么多年都长红不衰,你要多学学。”
他终于找到了钥匙,却从衣兜里带出了一些玻璃弹珠一样的东西,哒哒掉了满地。
——那些珠子!
“你……”我指着他,愕然。
“我说过我不吃噩梦。所以今天捕猎时沿路遇到,倒是替你收来了几个——”醍醐手指微微一收,那些珠子一起跳回了他手心,“都是很有创意的噩梦,非常惊悚非常刺激,你试一试,说不定能从新言情主义美少女作家来个成功大转型也不一定。”
“我才不要。”我嘀咕着,溜进门摘下夜行镜,“我胆子小。”
“没事,有我呢。”醍醐关上门,怂恿我,“试一试吧——要知道明天,哦,不,今天房东就要上门了!”
“我才不要尝这些东西……我怕没写完就把自己吓死了。”我执拗地推开那些散发着寒意和潮湿的灰色珠子,嘟囔,“这个和你吃了噩梦会拉肚子是一样的道理——虽然我和你不是同类,你也不能这么害我嘛。”
他耸了耸肩膀,显然对于我最后一句话表示不满。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把我扔在客厅,一个人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随手又带上了门。
我怒视了他的背影片刻,一夜未睡的困倦铺天盖地而来,我怒视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连忙溜进了自己的卧室,抱着那个hello kitty的大枕头,脸也不洗牙也不刷的倒头就睡。
小枕……小枕。隐约中,脑海里的那一个声音又浮现了。
回来吧,你的时间到了。
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是夕阳西下。
“醍醐!”我吃惊地坐在床上大呼,然后看到他的脸如平日那样及时的闪现在门缝里,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几点了?怎么不在中午叫我起来?”我披头散发地从床上跳下来,“糟了,房东呢?那个老太婆今天不是要来收房租么?”
“已经走了。”醍醐淡淡道,“她很生气,说要拿走一些东西充抵房租。”
我惊呼着冲到了客厅,想看看有什么被当作抵押物带走了。然而客厅里一切如旧,凌乱而寒碜,沙发上扔着袜子和墨镜,甚至连我昨天吃了一半的比萨和七喜汽水都还留着。
“她拿走了那几颗珠子。”醍醐道,“以为那是什么值钱的珠宝。”
“啊!”我尖叫一声,“那是噩梦啊!”
“嗯。就让她从今晚开始做连绵不断的噩梦好了——”醍醐以无比酷的姿态冷冷道,“我挑选的可都是顶级的好货:从谋杀到分尸,从贞子索命到BTSM无所不有,足够令她花样翻新的做一个月。”
“神啊……”我喃喃,“你难道想让她进疯人院么?”
醍醐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继续开始回到厨房切他的洋葱。
无论如何,难关总算暂时应付过去了。我缩回了电脑后,找出那只空空的蓄梦瓶子愁眉苦脸的看了半天,鼓足勇气开始奋战。我想从往昔的文件夹里翻出一些残稿来,看看是否有狗尾续貂一下换取稿费的可能——然而找了半天都不得要领,正在抓耳挠腮之际,叮的一声,一封电子邮件却自动跳了出来,遮住了word界面。
“靠!”我怒了一声,正准备关掉,忽然间却怔了一下。
“晚饭。”这时,醍醐敲着碗从厨房里出来,“洋葱牛柳。”
然而我没有如平日那样从破沙发上跳起来,直扑食物而去,只是怔怔地盯着显示屏发呆。直到连他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过来看。
那是一封群发的信件,内容却颇为奇特——
“四月四日,天门洞开。请届时光临喜马拉雅山脚下的贝榕山庄。你将在那里获得你一生想要寻找的答案。七喜敬上。”
“七喜?”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易拉罐,嘀咕,“那不是汽水么?”
“神经病。”醍醐低声,伸过手来想要替我关掉那个窗口。
然而被鼠标那么一点,似乎触发了什么,又一个页面立刻弹了出来——
那是一张摄于喜马拉雅山下的照片。一弹出,蔚蓝的天空、皑皑的雪山,明丽的日光和风里飘舞的经幡登时又覆盖了整个显示屏,洁净美丽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山脚下有一幢古雅的小院子,沐浴着日光,显得宁静悠远。天际有奇特的漩涡状云流。
我久久的凝望,忽然感觉到了某种冥冥中的召唤。
颅脑里有隐约的疼痛。
四月四日,天门洞开。小枕,你的时间到了。
那一夜,我再度穿行在梦境里。
到处都是暗鬼,密密麻麻,灰蒙蒙的一片。周围的噩梦越来越密集,几乎毒气一样的将我包围。阴霾潮湿的雾气里,不时有腐尸横路电锯狂奔,或是狂魔杀人泄愤厉鬼飘荡索命——简直像这个城市里的人全体沉迷于《生化危机》和《午夜凶铃》一样。
这个城市里的人,心里的压力和阴影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么?
“我劝你还是转行去写悬疑恐怖小说得了,包你成名。”在替我粉碎一只扑来的可怖异形后,醍醐再度开口,“这里的题材越来越丰富了,随便写写都令人叹为观止——否则,我看你怎么应付下一次的房租?”
我微微笑了笑,看向眼前的道路——
昏黄的路灯下,那个孤独的旅人还在不懈地跋涉着,在黑夜里背负着沉重的行囊,朝着西方一步一步的走,脸色苍白而执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西方尽头,心里头那个声音忽然空前的强烈起来。
“醍醐,”我忽然转过头,轻声,“我也想去西藏。”
他变了脸色,厉声:“不行!”
那样严厉的语调吓了我一跳——几百年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只懒洋洋的家伙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仿佛忽然竖起了全身的刺。仿佛也发现自己过于严厉,醍醐缓了一缓口气:“小枕,别闹了——你的身体不好,去不了高原。”
“可是我想去。”我的牛脾气又上来了,“说不定那个汽水说的是真的,我一直想找到的那个答案或许就在那里!——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醍醐,我可不想再浑浑噩噩的活着。”
“可是去了你会死。”醍醐忽然冷冷道。
“该死的,你敢咒我?!”我吃了一惊,不服气地反驳,“我虽然血糖低心肺功能也不大好,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醍醐没有出声,忽然显得有点烦躁。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点足掠了出去,周围的梦境忽然发生了某种改变,暗鬼们纷纷化为齑粉,噩梦一个接着一个的破灭,仿佛巨大的力量蔓延开来,令虚无的“场”发生了扭曲。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忽然发飙的醍醐。他在虚空里化出了真身,巨大的上古神兽纵横在幻境里,一口就吞下了那个紧跟在旅人身后的巨大死神,转瞬喀嚓几声咀嚼吞食殆尽。背后死神的阴影一消失,梦里那个举步维艰的人仿佛忽然间放下了某种重担,拔脚朝着西方尽头飞奔而去,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我愕然的看着这一切,直到醍醐重新化为人形转过身来。
“他会好起来,实现去西藏的梦想。”醍醐淡淡道,“但是,你就别去了。”
他的脸色不大好,语气也很僵硬,我想那是因为刚才那个噩梦太难吃的缘故。于是我执拗的说不行,我一定要去,就算真的高原反应死在那里也一定要去——因为我觉得冥冥中有某种东西在召唤我,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
“去了你才会后悔一辈子!”醍醐毫不容情,狠狠打断了我的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凶,一时沮丧地败下阵来。
“不要去,”他看着我,眼神凝重,叹息,“小枕,不要去。”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对他做了一个鬼脸,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两天之后,我已经飞行在青藏高原的上空。
我卖掉了手上唯一值钱的翡翠镯子,换来了一张飞往林芝的机票。醍醐应该还在龙城的日光里睡眠——那一夜吞食了巨大的噩梦,回来后让他足足拉了一天一夜的肚子,至今缓不过神来,何况我又在他喝的七喜里放了两瓶安眠药。
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从来,我想要做的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
窗外日光明丽,天色湛蓝,白云如一望无际的绵花田。我喝完了飞机上提供的果汁,无聊地在小小的机窗上呵了一口气,伸出指尖,东一句西一句茫无目的的写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写的居然是一首诗——
露槛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当游仙。
有情皓月怜孤影,无赖闲花照独眠。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我茫然地凝视了这首诗半天,才想起这是黄景仁的《绮怀》组诗之一。在大学时,还算是文艺青年的我选修过清代文学,一度对他非常着迷。但不知为何,这首遗忘已久的诗却在此刻浮现在了心头。
江湖秋枕当游仙……结束铅华归少作……
活了三百年,毕竟是老了么?
我闭上眼睛沉默片刻,等睁开时,窗上呵的气已经消失了,连同着那一句零落写下的诗。我默默将脸贴上冰冷的机窗。俯视下去,万里之下高原苍莽,群山如簇,雅鲁藏布江如同一颗巨大的藤蔓植物,在灰黄色的大地上伸展爬行,在皑皑雪峰之间若隐若现。
那一瞬,我忽然觉得头颅里有隐隐的痛,似乎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那样的一条路,似曾相识——我是谁?千百年前,我来过这里么?
飞机降落在林芝机场,我没有丝毫停歇,立刻转乘长途大巴,按照地址连夜奔向喜马拉雅山北麓的贝榕山庄。不知道是不是高原反应,颅脑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我,令我不顾劳累的跋涉而去。
贝榕山庄位于南麓雪线以下一个偏僻的山谷里,我下车后在积雪里步行了整整三个小时,才在道路的尽头找到那座冷落的建筑——和照片上一模一样。仿古的构造,粉墙黛瓦,斗拱藻井都做的一丝不苟,门上紫檀木的牌匾上写着“贝榕山庄”,字迹古雅,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留下的手笔。
门口没有迎宾或门童,我疲惫的拖着拉杆箱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一种清冷悠远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踏入山庄大门的时候,我忽然间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是的……我终于可以肯定,我一定曾经来过这里。
我站住了脚步,在铺着白色大理石的大堂内四顾——周围都是木质的家具,华美精致,连灯都是银纱罩着的琉璃盏,一排排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种奇特的东西,年代久远。那种格局和摆设,居然让我恍然想起《第八号当铺》里的场景。
我停下来看,微微出神,感觉颅脑的疼痛开始剧烈。
“欢迎光临。”忽然间,有一个声音开口。
我霍然回头——空荡荡的吧台后,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男子,面目文雅端正,奇怪的是却看不出年纪。那个叫做七喜的庄主站在光线幽暗的大堂里,正对着我微笑——那种笑容非常奇怪,似乎温暖,又似乎诡异,仿佛是千百年前就曾经在哪里看到过。
我忽然觉得害怕,下意识的退了一步。然而那个人却不再看我,自顾自埋头从台子下拿出了一本东西放到台面上:“既然你已经来了,那麻烦先在这里登记一下吧。”
我下意识的接过登记册,翻开,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在我之前入住过的客人——
可是,那些都是什么名字啊!
“乾坤镜”、“金琉镯”、“辟水珠”,“碧苔莲”,“照夜玑”、“七明芝”……一项一项,都不是人名,而是上古神话传说里出现的器具。琳琅满目,仿佛是神之宝库里的藏品目录。在那些名字后面,密密麻麻注满了时间——某物的离开是什么时候,预计归来又是什么时候,一项一项,事无巨细都记录在案。
这、这是……我忽然间一阵恍惚,几乎无法站立。
“请登记吧。”山庄主人微微的笑,望着我,“你离开的太久了,早该重新入册。”
“我不记得我的名字。”我虚弱地道,只觉脑中的声音越来越强烈。
那是什么在呼唤着我?
“你忘了么?你姓游。”然而七喜庄主微笑的注视着我,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表情,意味深长地提醒,“你看,第六十一页的第十五行,写着你离开时的日期——”
我不由自主地往前翻找,赫然在古旧的书卷里看到了那一行字。
“清康熙四十七年四月初四,宝物离匣,三百年后重回天界。”
那一瞬,仿佛有一道光照入,忽然间灵台一片空明,前世今生皆洞彻了然。
我的眼前忽然起了一阵白雾,茫茫然的抬起头——是的,我看到了……九重天上白云飞卷,的确是三百年后天门再度打开!那是一个由缥缈流云幻成的漩涡,五彩的漩涡中心是镜子般空朦,隐约可遥见天界仙境,有霓裳羽衣的仙人来往于云雾之间,绰约不可方物。
那……就是我来的地方?
站在这个古雅山庄的大堂里,我面色苍白的抬头仰望着头顶藻井,静默中白衣忽然无风自动,猎猎翻飞,仿佛袖子里有不知何来的清风涌起,直欲托起我,化为双翅向着那个漩涡中心飞翔而去。
回来吧……时间到了。
那种声音重新在我颅脑里响起来了,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召唤着,令我不由自主的提起笔,在空白的姓名一栏里,端端正正的写下了三个字:
游仙枕。
在落笔的那一瞬,我听到脑海里的呼声越来越强烈,几乎已经扩大到近在耳侧——不,不!那不是幻觉!那是……那是……
“不要写!”门骤然被推开,有人闯入,厉呼,“不要写!”
“醍醐。”我霍然回头,喃喃,“是你?”
我看着他向我奔过来,带着急切恐惧的表情伸出手来,仿佛要拉住我。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冰冷窒息的感觉从心底升起,笔从我手指间脱离,跌落在古旧的文卷上,所有人说话的声音变得遥远,眼前起了白雾,好像灵魂被从这个世间抽离。
在我颓然跌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之前,山庄的主人七喜从台后鬼魅般的飘然近身,伸出双臂,及时俯身接住了我。
然而,在他怀里,我化成了一枚温润的玉枕。
是的。我全想起来了,原来那便是我的原形——是我的来处和去处。
我不是人类,不属于凡尘,而是天宝年间由西域进贡的一枚玉枕,上古的神器。因为凝聚了梦的精华,千年后幻化成人形,流落尘世历经劫数。
而醍醐是貘,以食梦为生,所以无论到何处都与我相依为命。三百年的时间里,我们浮沉于人世,经历过盛世繁华,也经历过山河破碎,一起走过无数地方,见过无数梦醒梦破,汲取着隐藏于人心的力量并以此为生——
然而,当这个世界上的梦想渐渐枯竭的时候,也就是我离开的日子了。
如今时间已经用尽。
“游仙枕落乃山庄所藏宝物之一,入凡间历劫,三百年期满,归来入册。”山庄主人始终都在微微的笑,看着醍醐,叹息,“貘,你也该重新回到密林里去了——不必留恋,百年后机缘再起时,自会和她重逢。”
林立的博古架上,一只金缕盒无声打开,重新收入了那枚玉枕。
“人世荒芜,已然再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