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雾中猎手(七)(修)

“这是什么?”

希拉又动了。

她的尖头鞋发出清脆声响,在艾洛特听来竟如乐章,和着远方传来溅水之声,令他沉迷。

希拉穿过蔷薇,停在了一座雕塑前。

看见月光照亮的雕塑,艾洛特也猛地止住呼吸,醉意淡去了一分。

那正是一个女人的雕像,她气质庄重,高颧骨,高鼻梁,身穿一件华丽的、绣着金色花边的白袍,手握金头的长剑和权杖。

看到这座雕塑的一瞬间,艾洛特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几分声音。

“……这是圣瓦洛里亚一世。”

“圣瓦罗利亚一世?”

艾洛特:“是的。”

希拉朝前走了几步,手就要触上雕像。

艾洛特却惊呼一声,就要拦住希拉。

希拉却对他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艾洛特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他又看了眼雕塑。

在过去,艾洛特怎么也要神气地炫耀一番自己的家族和这位圣瓦洛里亚一世的关系,那是家族最辉煌的历史,顺便抨击一下卢西安的霍德家族怎么也敢把圣瓦洛里亚一世的雕塑放在庭院中——

虽然这在帝国贵族间很寻常,但艾洛特不认为他们能理解这位教皇的精神。

但现在,对着希拉,他的想法很乱,只能谨慎地说出自己知道的事。

艾洛特只觉得舌头打结,在希拉的轻笑声下,他结结巴巴地说:“哦,圣瓦洛里亚一世,正是我们塞里斯帝国的开国大教皇。”

希拉仿佛听着很有趣的故事,低声道:“开国教皇?一向不是只说‘开国皇帝’么?还有‘开国教皇’这一说?”

“的确是这么说的。”艾洛特道,“希拉小姐,你从另一座大陆来,有所不知,帝国的历史的确如此。”

艾洛特:“在我们这王朝前,大陆由千神教和前莱德罗斯恐怖教廷当政,他们扶持了许多邪恶的政客,联合起来屠杀巫师——而圣瓦洛里亚一世,莱德罗斯家族的分支继承人,圣瓦洛里亚一世,背叛了自己的家族,打败了恐怖统治的发起者克斯摩。”

“也是最后,她和她的家族成员支持我的祖先维达尔一世登基,才重新建立这片大陆的秩序。这也是我们金鸢尾王朝的来源。”

现在的王朝,正是被艾洛特的家族博蒙特统治。他们家族的家徽是鸢尾花,因此帝国也被称为金鸢尾帝国。

艾洛特每每提起这段历史时,眼中都会多几分神气,正有几分——“自己本事不够,祖先的够便行”的德行。

他本期盼看见希拉仰慕的眼神,不想,希拉昂首,看向女人的雕塑,不知怎地,艾洛特突然感觉很奇怪,似希拉的身周又泛起了雾,他抓不住她。

“希拉……”

希拉没说话。

她突然回头,又对他露出微笑:“很了不起的历史。”

清寒的月光落下。水面上,睡莲闪着淡淡的银光。

希拉站在瓦罗利亚的雕塑下,静幽幽的。她看上去沉静、温柔,杏状紫眸,五官轮廓很深;她立在那里,便生出种神秘但诱人的派头。

艾洛特蹙眉。

他却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希拉和雕塑上圣瓦洛里亚一世的面容竟有几分相似。

但气质全然不同。

雾气再次化为白色,如流动着的白浆,笼罩着整个庭院,水池和树木都变得若隐若现。

希拉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雾气中。

艾洛特心脏狂跳,下意识便瞪大眼睛,没由来地生出惊恐:“希拉,希拉!”

迷雾淹没石砖,淹没水池,淹没花丛,也彻底淹没希拉。

艾洛特费力地拨过一丛丛花丛。蔷薇花裹在团团绿叶中,花香馥郁——

希拉回头,轻声问:“怎么了,艾洛特殿下?”

——

珐琅质的火炉中,火焰跳弹,滋滋作响。

卢西安站在壁炉前,手握佩剑。

他现在的眼睛,可是把埃舍尔吓了一跳。

浅绿的眼睛,如同深绿的冰封海洋,和过往一样平静,却沉不见底。

里面却似,藏着激荡寒冷的潺潺海浪,能击碎最峻嶒的巨石。

刚才,埃舍尔了交代一切。

卢西安也是如此沉默许久,而后冷冷道:“出乎意料。”

他虽然没有说下一句话,但埃舍尔仿佛幻听到卢西安说:

——艾洛特殿下蠢出天际,能想出这种破烂招术。

其实……埃舍尔也这么认为。

如此低劣粗俗的陷害方式,为何艾洛特殿下身边的人没有劝他?埃舍尔可是听闻,艾洛特背后站着南方的那位大人物。

那位大人物竟然不拦着他一下吗?

卢西安脸色难看至极,再次抬眸,对埃舍尔道: “一会儿按照我和你说的做。”

埃舍尔战战兢兢:“但我怕他们伤害……”

卢西安暗吸一口气,缓声道:“……听着,埃舍尔先生,你得清楚你的处境,你来之前,他们便在肆意伤害您和您的女儿。所以,无论你做不做这件事,只要你的价值没榨干,他们便会永远肆意伤害你。”

埃舍尔嘴唇颤抖,一时说不出话,只戚戚看着卢西安:……

卢西安道:“而我,不能保证能完美解决这件事。但是,我相信我现在是你唯一的最佳备选方案。你只有不做这件事,我才有可能帮你。你做了,你失去了最后一条通往生路的可能。”

卢西安声音很低,但鞭辟入里。埃舍尔混乱的思绪如被惊雷劈中,瞬间清晰了。

是的,是的……卢西安,卢西安再怎么清高,再怎么冷淡,看过往,也是正直的人。

埃舍尔:“那请您……”

卢西安却突然对他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门外,脚步声响起。

卢西安的手放上佩剑。

埃舍尔立刻装晕,倒在了卢西安的皮靴旁。

埃舍尔的手心满是汗,掐着衣服。

卢西安低头扫了眼埃舍尔的手,暗暗吸口气,也懒得再指责,无声地把柜子推来,挡在了埃舍尔的身体前。

他手上握着一枚法师之石。

那石头手掌的大小,散着蓝星的光芒,乍明乍灭。

门外传来了一道甜甜的声音:“阁下,请问需要酒吗?”

卢西安冷冷抬眸,不错眼珠地盯着木门。手指用力,紧张法师之石,星辰光芒变盛。随后,埃舍尔的声音从中传来。

“快进来。要翡翠港的甜酒。”

这正是埃舍尔刚才交代的,他和大王子的人的暗号。代表事成。

嘎吱——

门被推开了。

卢西安家里的地毯大多运自东方的南洋,由真丝制成,上面由工匠染出了绮丽花卉、新千神殿中弥撒和神话的图腾。

而三道影子,盖住了地毯上的藤蔓和金花。

三位打扮成公爵府仆人的巫师,正拖着一人,走了进来。

而卢西安在对方开门的瞬间,翻到了柜子背后。

一道法印留在外面,让他得以窥视场景,顿时皱眉,但看清来人,也长呼一口气。

……不是希拉。

一位子爵家的小姐,满身无力,双眼紧闭,脸颊潮红,被架着胳膊拖了进来。

显然已受了下作的手段。

而来人没有看到卢西安,瞬间紧张。

其中一人睁大眼眸,顿时明白中计:“撤!”

然而,也是瞬间,自然魔法的结界如天罗地网,砰一声漫开,封住了去处!

卢西安兔起鹘落,翻出去的瞬间,佩剑的剑光如同闪电。

自然魔法。

自然魔法,便是指巫师从自然界获得神秘力量的学派。需要巫师精通原始宗教图腾、拜物教和医学。[1]

在圣教所,有传闻精通自然魔法的人,拥有和神明之间的桥梁。

卢西安的自然魔法可谓出类拔萃。

无声的风如野兽般凶猛。

明灭的光芒如朦胧的火焰。

而卢西安身姿敏捷,几乎瞬间,无声地砍掉对方的魔杖,风缠着对手的躯体,火焰烧掉了对方的护盾。

少许,所有人都被困在地上,被卢西安戴上了禁魔镣铐。

而躲在柜子后的埃舍尔瑟瑟发抖。

他吃惊地捂住嘴。

不敢相信,简直不敢相信。

上一次,便是这几个人,来到他家里,粗暴地带走了卡洛琳。

埃舍尔以前也修习过魔法,还是地方魔法馆的第一,结果在这些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结果——

卢西安小公爵阁下轻易制服了这些人。

——“靠着家族,没有真才实学。”

埃舍尔想起自己之前对卢西安的评价,汗颜地撕碎了自己的偏见。

……

而卢西安解决了一切,拉好袖子,整理好衣冠,遮住快要露出的伤口,便回头,轻手轻脚靠近备受折磨的贵族小姐。

他向她嘴里立刻灌入一瓶缓解毒性的魔药,便小心地却捞起她,往外走。

他要尽快把她托给家族里的女性医师。卢西安不想招惹任何事。

卢西安轻手轻脚,然而,出门的瞬间,却突然怔住。

公爵府的过道中,空无一人。

希拉正站在过道中央,乌发雪亮,紫眸深沉,蕾丝裙摆坠地,看到他,她对他歪起了头。

卢西安四肢的血骤然凝固。

“……”

二人对视,时间恍若停止。

卢西安的手暗暗放上佩剑,却低下头,迟迟没有出手。

二人之间,剑拔弩张。

然而,出乎卢西安的意料。

刀光剑影。

公爵府中,倏然响起了兵器和魔法相击的巨大动静。

希拉突然跌倒在地。

而一个身影奔来,扶起了她。

是一位棕发的少女。少女梳着长辫,长辫上坠着细密的珍珠,她的项链、裙摆、耳坠,甚至佩剑上都是。少女侧影秀丽,眼睛深蓝,浑身透着股尊贵的光彩。

她扶起希拉。

“希拉小姐,您受惊了。”

“没有的,克丽丝公主。”

……

夜雾缠绕着玫瑰和紫罗兰的香气。

大王子艾洛特的头脑昏昏沉沉。

他觉得自己仿若沉在了一片酒气中。

朦胧间,他的眼前亮起了光。

梦境——

梦境中,那极盛的白光,化为了大火。

艾洛特看到了火刑架。许多人被架在了那瘆人的刑架上,被活活烧死,哭天抢地,喊声凄厉。

只有一个人,低着头。虽看不清他的脸,他似十分清俊,一声不吭。

“你不说吗?”许多人气急败坏地围着他,“瓦洛里亚一家到底在哪里?”

那人没说,被狠狠打倒在地,艾洛特心惊地听到手骨被碾碎的声音。那人嘴里涌出血,但没什么区别,他本就满身血污。

雾气翻涌,刑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华丽的教堂。

教堂的一侧,挂着金狮和蔷薇的旗帜,另一侧,则挂着金鸢尾的挂毯。

一个女人坐在高台上,全身笼着华丽的缀满珠宝的黑纱,让人看不清容貌。但是,她抬眸的一瞬间,艾洛特怔住了。

雾气中,出现了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

但这双眼睛似乎来自吐信的毒蛇,仅仅一眼,便让人手脚冰凉。

紫色的眼里,是掩不住的杀气,还有冰冷的暴怒。

艾洛特听到一个莫名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使人觉心怵然,灵魂都因恐惧而战栗。

“今日,我们欢聚于此,只为以下缘由——”女人缓缓道,而一旁,国王毕恭毕敬地递上了宝剑,“为我的母亲瓦洛里亚,为我的父亲索兰,为我惨死的好友西顿,为其他所有死于你们的人。”

“今夜,将教会你们,永不遗忘。”

血。血从逃跑的人群的喉咙中飙出。但他们死得没那么容易。

触目心惊的刑架出现。惨嚎遍地。

艾洛特吃惊地看到,有一个和卢西安眉眼有点相似、但身材更为矮小的人,被沉默地按在台上,处决了。

随后,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看向艾洛特的所在,十分冰冷。

“不!”艾洛特惊恐地跳起来, “不是我!我没参与。”

梦里的女人却保持沉默。

这沉默,有点像希拉在瓦洛里亚雕塑下的沉默。

她转动了一下拇指上的紫宝石戒指,冷声道:“剁碎他。”

痛!剧痛!

艾洛特发誓,他在梦里真的被剁碎了。

他猛地惊醒,全身冷汗淋漓。

希拉!不,他不喜欢希拉了!他不喜欢紫眼睛的女人!他要远离他……

等等……梦中的光景逐渐消失,艾洛特突然想不起,他为什么这么反感紫眼睛了。

啪!

一巴掌却猛地扇偏艾洛特的脸。

艾洛特的脸当辣辣地疼,他难以置信,暴跳如雷,但跳起瞬间,却止住动作。

他瞪着来人,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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