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三日,我去了智子的公寓。学校还在放假,我上午从家里出发,中途不自觉地多次回头。只要被人扔掉的塑料袋和落叶随风飞舞,我便会突然向那个地方看——因为奈绪。正月的道路十分冷清,看不见人影。
考上大学就必须去东京,以及奈绪说的那些我根本没想到的话,都让我的心为之一沉。可走到公寓近处的空地时,对智子的思念突然涌了上来,把那些忧虑全都赶走了。心情的变化实在太神奇,甚至让我觉得眼前风景的颜色都有了变化。小时候,我曾经在一旁看乙太郎修电风扇。当我把半透明的螺旋桨举到眼前望向四周时,一切都染上了明亮的淡蓝色,熟悉的房间一下变成了未知而富有魅力的场所。急匆匆走在路上的我,心情就和那时相似。这是新年后第一次和智子见面,她会高兴吗?我加快脚步,笔直地冲向目的地。
也正因如此,在被智子拒绝的那一瞬间,我头脑一片空白。
“我一会儿要出门。”说着,智子轻轻地关上公寓的门,“以后不要来这里了。”
“为什么?”
“我重新考虑过了,决定不和你见面了。”上锁的微弱声音响起,我听见智子嘟囔了一句什么,但没有听清。接着,智子立刻向屋里走去,只剩我一人呆呆伫立。我再次按响门铃,可门那边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是不是和奈绪见面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奈绪跟智子说什么了?是奈绪让她不要再和我见面?可我又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奈绪不可能见过智子。昨天奈绪哪儿都没去,一直在家。她甚至没和我对视过,埋头做了一天除旧迎新的家务。而两天前,在她房间里意外地和我说那些忠告的那天,她除了去扫墓,一次也没有离开过家。我也不认为她那时已经和智子见过面——除夕那天我和智子一起待到半夜。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不能再来这里了?重新考虑过了是什么意思?
最后,我又一次按下门铃。门里面依然静悄悄的。
新年装饰的门松撤掉时,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从前一天开始下的雪一直没停,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我低低地打着伞,穿着学生靴的脚几次发滑。周围的景色和吐出的气息都是白的,我顺着沿海大道走,码头对面的大海颜色暗淡。雪不停地下,大海像背朝我俯卧着。风在衣领处作响,硬硬的雪粒啪啪地敲打着我的脸颊。
我想着智子,久久俯视雪中的码头。学生靴内侧已经被雪浸湿,我的脚尖似乎消失在了某个地方。雪落在睫毛上,一眨眼便冰冷地进入眼里。
我无论如何都想见到她。想见到她,想和她说话。
我离开码头,向公寓走去。站在外面的走廊,用冻僵了的手指按下门铃,没人应答。抬头看了看门边的电表,它只是在缓缓地转动,宣告主人不在家。于是,我在寒风凛冽的走廊上等智子回来。
我双手插到大衣兜里倚靠在大门上,面向门前的空地。公寓顶部有屋檐,不会有雪落到身上,但偶尔也有细小的雪粒飞进制服裤子里。每当起风时,露在外面的脑袋和脸颊就像被刀割一样痛。浸湿了的学生靴也变得越来越冷。我知道智子藏房间钥匙的地方。只要打开门旁那扇铁门,就能看到自来水表和煤气表,那把钥匙就用透明胶贴在一个表下面,但具体是哪个表我记不清了。智子悄悄告诉我,她是为了防备钥匙丢了才藏在那里的。之前只出现过一次吃闭门羹的情况,我从学校来到这里,发现智子不在家。那时,我曾想用那把钥匙进房间,可最后还是因担心智子生气而作罢。但那天在门外等了不一会儿,智子便拎着超市的塑料袋回来了。她笑着说:“你直接进去不就好了嘛。”
而如今,我不去碰那把钥匙的原因和那时完全不同——我想让智子看到从头到脚冻得和死尸一般的自己。每次寒冷钻进我的身体深处,风像刀一样折磨我的皮肤时。我都感受到一种近乎残酷的喜悦——我希望让我如此等待的智子罪孽更重一些。
我伸出手臂,毫无缘由地抓住积着雪的扶手,一股近乎疼痛的寒冷从手掌蔓延到胳膊上。手里握扁了的雪球让我想起智子跟我说的她的童年。
在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父亲便渐渐不回家了。她总是一边看着母亲瘦削的脸颊,坚定地数着钱包里的钱,一边祈祷父亲能够回家。并不是等父亲带钱回来,而是只要父亲一回家,母亲就会对她笑。
“爸爸对她那么刻薄,她却那样一脸‘女人’地笑着……”
智子也一脸“女人”地轻声笑着,“女人”这个说法有点奇怪。
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家里,冬天都是寂静而寂寞的。暖气需要钱,所以,等待着丈夫的母亲,侧脸比其他季节显得更为忧伤。智子钻进起居室的被炉时总是尽可能高兴地讲话,而母亲不在场时,她则悄悄地从被子侧面伸出手将被炉的电源关掉,节省电费。她能做的只有这些。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把菜夹给智子,饭桌上的菜原本就已经很简单朴素了,而摆在母亲前的盘子,空白处总是更多。
冬季的某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母亲煮了乌冬面。智子知道那天母亲没吃午饭,因为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吃早饭时用过的餐具一直放在厨房的沥水筐里,而且从母亲的脸色也能看出来。于是,智子撒谎说自己吃多了学校提供的午餐,肚子饱饱的,央求母亲吃一半自己的乌冬面。母亲有些惊讶地从智子的碗里拨走了一半,放到自己的碗里。那天夜里,智子饿得睡不着觉。厨房里并不是没有能充饥的食物,只是如果早上母亲发现东西少了,就会知道吃晚饭的时候自己撒了谎。智子不怕被责骂,但讨厌因自己的谎言而让母亲受伤。智子向昏暗的起居室走去,佛坛上供着一个饭团。父亲极其敬重先祖,如果回家的时候发现佛坛上没有供物,就会大声斥责母亲。智子将那个饭团拿到手中。
“就像结了冰的雪球一样。”智子将那个“雪球”揪掉三分之一,将剩下的三分之二——已经变了形的饭团,仔细地恢复成三角形,让它看起来和之前一样大小。智子将饭团放回佛坛,将揪下来的部分放入口中。冰冷的饭团像要凝结在肚子里一样。
半夜,智子开始闹肚子,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好,于是,她没有上学。过了中午,身体状况略微好转,她钻进被炉里喝了点粥。母亲离开房间洗衣服去了,智子又悄悄关了被炉的电源。在冷冰冰的被炉中摩擦双脚取暖时,智子开始有些困了。等她清醒时,母亲已经坐在旁边对她怒目而视了。
“妈妈其实看到了,我半夜吃饭团的时候。”
智子的母亲装作没看到那一幕,可当她发现智子偷偷把被炉的电源关了时,她终于愤怒了,狠狠地骂了智子一顿。智子说,那时候,像鬼一样噙着泪瞪着自己的母亲,在回忆中是最可怕的一次。
“可之后,母亲又恢复了温柔的表情。”
怀抱期待望着窗外的母亲,她的眼神很“女人”。
“女人,不是只有一个啊。”智子说着让我似懂非懂的话,寂寞地垂下眼睑。
智子没有出现。周围变得一片漆黑,时间又过去了。当手表的指针越过八点,指向九点时,智子依然没有回来。每次听到住在这栋公寓的人快步走上外部楼梯,或在玄关口弹去雨伞上的雪时,我都感到一种无助的悲哀。
雪不停地下着,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中,我用已经失去知觉的手第一次买了包香烟。自动售货机的光亮在泪水中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