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个星期石字园举行的宴饮聚会,只要稍加注意,谁都能看出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和莉莲?鲍曼小姐都在努力和对方避而不见;而同样明显的是,在跳舞,野餐,水上宴会这些活跃了汉普夏愉快秋日的活动中,圣文森特子爵出现在她身边的频率越来越高。
莉莲和黛西花了几个上午陪伴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夫人,她训诫,说教,徒劳地向她们灌输所谓高贵的价值观:贵族从不展露狂热,只有疏离的兴趣;贵族依靠说话的微妙变音来强调传达语意;贵族说“同宗”或“族人”多过说“亲戚”,而他们用短语“劳驾”多过问“请你?”;此外,一个贵族淑女绝对不能直接提出要求,而只能温文地暗示她的意思。
如果伯爵夫人硬要从她们中间挑一个,那肯定是黛西,她对这套关于贵族举止的陈词滥调的接受度更高;而另一方面,莉莲则毫不费心去掩饰她对社交礼节的不屑,在她看来,这都全无意义。只要能把一瓶波特酒交给别人,是简单的用手递给他还是将瓶子从桌上滑过去给他,能有多大差别?为什么那么多话题都禁止讨论,而却必须参与那些她毫无兴趣又无聊重复的闲谈?为什么缓慢的步调要比活泼的好?为什么淑女附和绅士的论点就一定胜过提出她自己的?
她和圣文森特子爵在一起时,多少能找到些安慰,他似乎从不谴责她的字眼或用语习惯。他欣赏她的直率,而自己也是决然地语出不敬;就连他的父亲,肯思顿公爵,都难逃圣文森特的嘲笑。公爵似乎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给牙刷沾上牙粉,或是穿吊袜带,类似的任务总是由贴身男仆替他完成。莉莲无法自抑地对这样娇生惯养的生活方式大笑,而这让圣文森特心怀叵测地嘲讽她在美国一定是过着简朴而原始的生活,她必定是住在只靠门上一个数字来识别的可怕公寓里,必须自己梳头,自己绑鞋带。
圣文森特是莉莲见过最有魅力的男人,但在那柔滑如丝的优雅之下,却暗含坚决和莫测的高深,那只可能是一个非常冷酷或者极端谨慎的人才有的品质。总之,不管在他高雅的表象下隐藏的是哪种灵魂,莉莲都无法看透,他美丽难解有如斯芬克司。
“圣文森特急需缔结富有的婚姻。”某天下午安娜贝尔报告说,那时壁花们正坐在树下,画着素描和水彩。“根据亨特先生的说法,圣文森特子爵的父亲,公爵大人,很快就要剥夺他的年金,因为已经没剩多少钱了。我恐怕圣文森特可继承的东西少之又少。”
“要是没钱了会怎样?”黛西问,她在画一幅风景素描,铅笔在纸张上灵活地移动。“当圣文森特成为公爵后他会卖掉某些庄园和房产吗?”
“那要看情况。”安娜贝尔回答说,拾起一片树叶查看琥珀色叶面上精细的叶脉。“如果他继承的大部分财产是世袭的,那就不会。不过,不用担心他会变成叫花子——有那么多愿意回报他的帅劲的家庭,只要他同意娶她们。”(世袭:entailed,即限定继承,必须遗传的)
“比如我家。”莉莲挖苦地说。
安娜贝尔凑近来看着她,低声说:“亲爱的……圣文森特子爵有没有跟你说起一些关于求婚的话?”
“只字未提。”
“那他有没有试着——”
“天啊,没有。”
“那他是打算和你结婚了。”安娜贝尔带着让人抓狂的肯定说。“如果他仅仅是逢场作戏,到现在他早就试图引诱你了。”
头顶干燥树叶的沙沙声,黛西铅笔忙碌的刷刷声,将她们之间的沉默轻柔地打断了。
“如果圣文森特子爵向你求婚,你会怎…怎么办?”伊薇问,从木制的水彩画盒子边上偷瞄莉莲,她把它放在腿上用上半截充当画架。
莉莲无意识地拔着身边的草根,手指碾碎脆弱的茎干。突然间她意识到这行为就是默西迪丝的翻版,她母亲一紧张就要拉扯或撕碎某些东西,莉莲停住了动作将草屑扔开。“我会接受的,当然了。”她说。另外三个女孩略微惊讶地望着她。“为什么不呢?”她自卫地继续道。“你们知道公爵有多难找?根据妈妈的贵族帐本,不列颠总共只有二十九个。”
“但圣文森特子爵是个无耻的**。”安娜贝尔说。“我不能想象你作为他的妻子,还要忍受那样的行为。”
“所有丈夫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忠。”莉莲试着让话语听起来实事求是,可不知为什么她的腔调却显得挑衅而乖戾。
安娜贝尔的蓝眼因怜悯而放软下来。“我不相信。”
“下个社交季还没开始呢。”黛西提醒道。“而现在伯爵夫人是我们的监护人,今年我们会交好运的。如果你不希望,就没必要嫁给圣文森特——别理妈妈怎么说。”
“我想嫁给他。”莉莲的嘴唇抿紧成顽固的直线。“事实上,我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圣文森特和我作为肯思顿公爵和公爵夫人出席某个宴会……韦斯特克里夫也要出席的宴会,而我会在他之前进入宴会厅,因为我丈夫的头衔比他的要高。我会叫韦斯特克里夫后悔,我会叫他希望——”她突兀地住口,意识到自己的音调太尖锐,也泄露了太多秘密。她挺起脊背怒瞪着某处遥远的风景,然后在黛西的小手放到她肩上时瑟缩了一下。
“也许到那时你就不会在意任何人了。”黛西轻声说。
“也许。”莉莲木然地同意。
第二天下午,庄园里的客人大都不见踪影,多数绅士去参加本地的赛马大会,用下注、饮酒、抽烟来让心灵得到满足;而女士们则纷纷坐马车去到村里,那里有个传统节日的盛会,会有来自伦敦的巡回演出。渴望自轻喜剧和轻音乐中转换下口味,女客们差不多全去了,尽管安娜贝尔、伊薇和黛西都恳求莉莲和她们一起去,但她还是拒绝了。莉莲对几个旅行艺人的滑稽表演没有兴趣,也不想勉强自己强颜欢笑。她只想一个人到户外去散散步……走上几英里,让她累得无法思考就对了。
她单独来到后花园,顺着小路来到人鱼喷泉,它像是小广场中央的一颗宝石。附近的树篱上覆盖着柴藤,看起来就像有人在它上面罩了层下午茶的茶罩。坐在喷泉边上,莉莲看着翻腾的水花,没有意识到有人走近,直到她听见从小路传来的细响。
“真幸运,我一下就找到你了。”
浮起一丝微笑,她看见了圣文森特子爵,琥珀金色的头发仿佛饱吸了阳光。他无疑是盎格鲁-撒克逊人,但颧骨上生动的线条却显出一点狂暴的迹象,而丰满的嘴唇又让他有种异国情调。
“你没去参加赛马大会吗?”莉莲问。
“呆会儿就去。但我想先找你谈谈。”圣文森特看向她身边的空位。“允许我吗?”
“可我们单独在一起。”她说。“而你总是坚持要有个伴护的。”
“今天我改主意了。”
“哦。”她的微笑变得些微颤抖。“如果是那样的话,请坐。”突然想到就在这个地方,她曾见到奥莉维亚夫人和肖恩先生激情的拥抱,不禁脸红了。而从圣文森特眼中的闪烁看来,显然他也记起了同样的事。
“过了这个周末,”他说。“聚会就要结束了……然后就要回伦敦去。”
“你肯定盼望能重返城里的娱乐生活。”莉莲谈论说。“对一个享乐者来说,想必你现在觉得乏味极了。”
“就算是我们这样花天酒地的浪子,偶尔也需要一个假期。一成不变地堕落也会变得沉闷的。”
莉莲笑起来。“不管是不是浪子,过去这段时间里,我很高兴能结识你,爵爷。”话甫出口,她才惊觉这是真的。
“那么你把我当作朋友了。”他轻柔地说。“很好。”
“为什么?”
“因为我想继续再见到你。”
心跳加快,虽然这话不是出乎意料,但她还是有些措手不及。“在伦敦?”她傻傻地问。
“无论你在哪里。你觉得合适吗?”
“呃,当然,这……我……是的。”
当他用那双仿佛坠落凡间的天使般的眼睛望着她并微笑时,莉莲不得不承认黛西关于圣文森特的动物磁场的评价。他像是生来就背负了罪孽的人……并且享受着这些罪孽,毫不在乎之后会为此付出的代价。
圣文森特慢慢靠近她,手指从她的肩膀滑到脖子边缘。“莉莲,吾爱。我准备请求你父亲的允许,让我来追求你。”
她在他手指若有似无的爱抚下不稳地吸气。“我并不是你唯一可以追求的‘有用’的女继承人。”
他的拇指滑过她浅浅的颊窝,黑褐色的睫毛半掩。“没错。”他坦白地回答。“但到目前为止你是最有趣的。大多数女人都不是这样,你知道,至少在床下是如此。”他靠得更近,直到灼热的低语温暖了她的嘴唇。“我猜你在床上也会同样有趣。”
唔,这就是了,莉莲昏昏然地想——拉得长长的期待——当他的嘴蜻蜓点水似地覆上来时,她的思绪变得混乱。他吻着她,仿佛这是她的初吻,以缓慢的步调慵懒娴熟地诱惑她。甚至在她有限的经验中,她也知道这个吻技巧多过感情,但他的嘴唇每个温柔的牵扯都引来她无助的回应,那震惊的认知便显得无足轻重了。他从容不迫地取悦她,直到她在他唇边轻喘并虚弱地将头扭开。
他的手指在她火烫的脸庞上游移,然后温柔地把她的头靠在他肩膀上。“以前我从没追求过别人。”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是为了正当的目的,至少。”
“作为初学者,你会做得非常好的。”她抵着他的外套说。
大笑着,他放开她,温暖的目光在她红晕的脸上巡视。“你真可爱,”他柔声说。“又那么迷人。”
还很有钱,她默默地加了一句。但他确实摆足了令她信服的姿态:他渴望她的程度远远超出财务上的原因。她对此由衷感激。勉强微笑了一下,她凝视着这个神秘却迷人的男子,他很有可能会成为她的丈夫。阁下,她想道,一旦圣文森特继承了爵位,韦斯特克里夫就将会这样称呼她;首先她会是圣文森特子爵夫人,接着就是肯思顿公爵夫人;她的社会地位将高出韦斯特克里夫,而她绝不会让他忘记这点。阁下,她重复道,用这音节来催眠自己。阁下……
圣文森特离开她去参加赛马大会了,莉莲漫步返回主屋。未来终将注定的事实没能宽慰到她,反而使她充满壮士断腕的决然。她走进屋子,里面宁静而沉寂;在经历了过去几周触目皆是人群的盛会之后,现在穿过空旷的门厅到是怪异无比。走廊很安静,只有偶尔经过的一两个仆人才打破了这沉默。
停在图书室门口,莉莲望进那巨大的房间,头一次里面空无一人。她踱进这引人入胜的房间,它的天花板足有两层楼高,架子上摆满了上万本书籍;空气中充斥着卷牍、羊皮纸和皮革的愉快气息;墙上少数没有被书本占据的空间则挂满了加框的地图和版画。莉莲决定替自己挑本书,一卷轻松的诗集或某些无聊的小说。但是当她面对一大片皮质的书脊时,要想正好找出小说摆放的位置就太难了。
莉莲在架子前逡巡,找到一排历史书,每一本都分量十足可以压扁大象;地图集在另一排,而那一大堆数学书籍肯定能治愈最严重的失眠症。在墙角一个餐具柜如壁龛样平直地嵌在书架中,柜子顶有个很大的银盘,装了一些诱人的瓶瓶罐罐。其中一个漂亮的树叶形状的玻璃瓶,里面半满地装着无色的液体,她的注意力集中在瓶里的一颗梨上。
拿起瓶子,莉莲凑近了查看,轻轻晃了晃液体,让梨子随着动作浮浮沉沉;是颗极佳的金色蜜饯梨,那这必定就是某种果子酒,就像法国人说的……“生命之水”,一种无色的白兰地,用葡萄、李子或者接骨木果蒸馏得来。看来梨也似乎可以。
莉莲被这诱人的饮料勾起了好奇心,但淑女不可以喝这样的烈酒,尤其她又是单独一人在图书室里,如果被抓到,那真是糟糕透顶。可话又说回来……所有绅士都去赛马大会了,女士们都去了村里,而大部分仆人也都休假了。
她看看空荡荡的门口,又看看撩人的酒瓶。壁炉架上的时钟在沉寂中急切地滴答,忽然圣文森特子爵的声音闯入了脑海……我准备请求你父亲的允许,让我来追求你。
“哦,去死。”她喃喃地说,弯下腰开始在餐具柜下面的抽屉里翻找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