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惯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目标明确的大步伐的人,若目睹他从书房慢悠悠地踱去楼上的会客室,多半会有些惊讶。他手里捏着一封信,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信中的内容占据了他的思绪;不过那消息虽然意义重大,却完全不是他现在若有所思的肇因。
马克斯是不会承认这点的,此时他脑子里满是预想着见到莉莲?鲍曼的情形……而且对她会怎样对付他母亲感到强烈的兴趣。伯爵夫人会把每个姑娘都弄成一个模子,但他到觉得莉莲能够保留住自我。
莉莲。就因为她,他又得开始摸索着找回自制,就像一个男孩慌张地拾回散落一地的火柴杆。他天性多疑,对任何可能威胁到他尊严的人或事都下意识的排拒。马斯登家族是出了名的沉闷……代代继承者都只把心思集中于重要的事务上。马克斯的父亲,老伯爵,几乎就没有笑过。他一直致力于让唯一的儿子相信幽默和轻浮之间没有任何细微的差别,而尽管到最后没有成功,但却留下了强有力的影响。马克斯的生活被不懈的责任所占据——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分心,特别是以一个不羁的女孩的形式出现。
莉莲?鲍曼并不是马克斯愿意追求的那种年轻小姐,他不能想象莉莲能快乐地生活于英国贵族圈中;她不拘的个性将很难融入他的世界。此外,众所周知马克斯的两个妹妹都嫁给了美国人,那他得娶一个英国新娘以保家族血统纯正就显得极其必要了。(啧,小马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了……)
马克斯知道,他始终得在每季层出不穷的年轻姑娘中挑出一个结婚,她们都大同小异,他选谁都无关紧要;而这些羞涩、典雅的姑娘们随便哪一个都能符合他的要求,不过对她们,他也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兴趣来就是了。反之,自第一次见到莉莲时他就被困住了,这毫无逻辑可言:莉莲不是他认识的女人中最美的,也不是特别多才多艺的;她尖牙利齿又固执己见,如果她是个男人,那顽固的性格到会合适很多。
马克斯了解他和莉莲都太强势了,他们的个性样样抵触。他们不可能和谐一体,在障碍赛上的那场冲突就是绝佳例证;但这却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马克斯想要莉莲远超过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她勃勃的生气和不落陈套的古灵精怪诱惑着他,正如他的奋力抵抗(这诱惑)一样强。他开始在夜晚梦到她,和她嬉戏纠缠,进入她温暖扭动的躯体直到她愉悦地哭喊;而在另一些绮梦里,他和她只是静静的躺着,身体却肉欲的衔接在一起并悸动着……或者他们在河里游泳,她赤裸的身段紧贴着他滑过,她的长发如曼妙的藤丝缠绵拂过他的胸膛和肩膀;或者把她带到旷野里,让她像个乡下姑娘一样在晒得暖热的干草堆中翻滚。
马克斯从未觉得那无处发泄的激情像现在这样敏锐而刺痛。许多女人都心甘情愿地急于满足他的需要,只要说几句暗示,在卧室门上小心的敲几下,他就会被拥入一双无任欢迎的女性手臂中。但用另一个女人来代替他不能拥有的那个,这似乎很不公平。
来到家庭会客室外,马克斯站在半掩的门旁,他听见他母亲正在训诫鲍曼姐妹;她的指责已经来到对服侍她们就餐的男仆的说话方式。
“但是为什么我不应该谢谢为我服务的人?”他听见莉莲以一种真切的迷惑问道。“说声‘谢谢’才显得有礼貌,不是吗?”
“你对一个仆人的谢意不该比你感谢一匹马让它驮你,或者感谢一张桌子让它放你的菜肴来得更多。”
“唔,我们不是在讨论动物或没有生命的物件,对吧?男仆是个人。”
“不,”伯爵夫人冷冷地说。“男仆只是下人。”
“可下人也是人。”莉莲倔强地说。
老妇人恼怒地回答。“不管你认为男仆是什么,在晚宴上你决不能向他致谢。下人们根本不指望这种俯就,如果你坚持要他们处在这样尴尬的境地来回应你的‘好意’,他们反而会看轻你……而其他所有人也会的。别那么不屑地瞪着我,鲍曼小姐!你来自那样一个家庭——在你纽约的家里你们肯定也要雇佣仆人吧!”
“是的。”莉莲冒冒失失地回答。“可我们会同他们说话。”
马克斯极力忍住笑声,这真是稀奇,他还头一次听到有人敢和伯爵夫人争辩。轻敲下门,他进入房间,打断了汹涌的暗流。莉莲转身看见了他,腮上如象牙般无暇的皮肤染上一层粉红,精致复杂的发辫高高盘在头顶,这本应让她显得成熟些,却反而更觉稚弱。虽然她坐在椅子上没动,可周围的空气却带着急躁的电流;她让他想起那些渴望逃课跑到外面去的女学生。
“下午好。”马克斯有礼地说。“我相信你们进行得很顺利吧?”
莉莲给他一个不言自明的眼神。
奋力和笑意搏斗,马克斯朝母亲行正式的鞠躬礼。“夫人,有一封从美国来的信。”(小马,你什么时候给你老妈送信不行啊?偏在这会,你想什么我很清楚啦~~)
他母亲警觉地盯着他,没有任何回应,即使她知道那封信是爱琳寄来的。
顽固的婆娘,马克斯想道,冰冷的怒气在胸中积聚。伯爵夫人永远不会原谅她的大女儿居然和一个血统低贱的人结了婚。爱琳的丈夫,麦肯纳,曾是一名仆役,在他们家里做马童;他还是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了美国碰运气,再回到英格兰时已是位富有的实业家。然而在伯爵夫人的观念里,麦肯纳的成就仍不能抵消他平凡的出身,因此她极其强烈地反对这桩婚事。爱琳显而易见的幸福对伯爵夫人来说什么也不是,她自有一套伪善的价值观:假使爱琳只是和麦肯纳有段风流韵事,她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成为他的妻子,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认为你会愿意马上看看的。”马克斯继续说道,上前把信递给她。
他看见他母亲的脸绷紧了,手放在腿上动也不动,眼睛因不高兴而显得冷酷。马克斯带着点残酷的快意享受于迫使她面对明显希望漠视的事实。
“你何不直接告诉我信里讲了什么?”她脆弱地提议说。“显然你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很好。”马克斯把信收回口袋。“恭喜,夫人——你当外祖母了。爱琳夫人生了个健康的男孩,取名叫约翰?麦肯纳二世。”紧接着他又圆滑地挖苦说。“我肯定你听到他们母子均安一定放心不少。”
从眼角余光望去,马克斯看见鲍曼姐妹面面相觑,很清楚她们并不知道空气中充满了敌意的原因。
“我们从前的马童给了我大女儿一个同名的孩子,这真是太妙了。”伯爵夫人刻薄地评论说。“这只是许多小孩的第一个,我肯定。遗憾的是仍然没有一个爵位继承人……我相信这是你的责任。你什么时候告知我你即将娶个血统高贵的新娘,韦斯特克里夫,那才会让我少许满意。而现在,我看不出有什么可恭喜的。”
对他母亲关于爱琳的孩子这番铁石心肠的回答不露声色,也不理会她关于继承人的恼人盘算,但马克斯还是硬生生忍住破口而出的野蛮答复;在阴郁的心绪中,他察觉到莉莲有意的注视。
莉莲狡狯地盯着他,嘴角泛起一丝奇特的微笑。马克斯扬眉冷嘲道:“什么事让你觉得愉快,鲍曼小姐?”
“啊。”她喃喃地说。“我只是想到,你不能贸贸然地和你碰到的第一个村姑结婚,这真是奇怪。”
“太放肆了!”伯爵夫人叫唤。
马克斯忍俊不禁于她的无礼,胸中的郁闷减轻了些。“你觉得我该吗?”他严肃地问,似乎这个问题真值得考虑一样。
“哦,是的。”莉莲肯定地说,眼中闪着淘气的火花。“马斯登家可以注入些新血。照我看来,过于讲究的家族是很危险的。”
“讲究?”马克斯重复道,只想着猛扑向她把她带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你怎么会有这种印象,鲍曼小姐?”
“唔,我不知道……”她懒懒地说。“可能是因为,你们认为惊天动地的要事就是吃布丁该用叉子还是勺子。”
“良好的教养并不是贵族唯一擅长的,鲍曼小姐。”这话就连马克斯自己都觉得花腔十足。
“我认为,爵爷,过分地关注于礼节和仪式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暗示,它说明有些人实在太闲了。”
马克斯直率地冲她微笑。“颠覆性的说辞,虽然不够明智。”他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不肯定我能否认。”
“不要怂恿她的厚颜无耻,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夫人警告说。
“好吧——那么我是给了你一件Sisyphean的任务了。”(艰苦而永无止境)
“那是什么意思?”他听见黛西问。
莉莲微笑的目光锁住马克斯,回答道:“你似乎荒废太多希腊神话的功课了,亲爱的。西西弗斯是冥府的一个幽灵,他被指派了一件该死的没完没了的任务……就是把一块巨大的石头推上山,而刚推上山顶那石头又会滚下山脚。”(Sisyphus)
“那如果伯爵夫人是西西弗斯,”黛西推测说。“我猜我们是……”
“那块大石头。”莉莲干脆地说,两个女孩都大笑起来。
“别再教导我们了,夫人。”莉莲说,自从马克斯行礼离开房间后,她的全副心思便转到老妇人身上。“我们不会试着讨好你on the way down。”
下午余下来的时间里,莉莲都被一种忧郁的感觉所困扰。就如黛西指出来的,伯爵夫人的训诫根本就不是心灵的滋补品,但是莉莲之所以如此消沉却不仅仅是因为长时间陪在坏脾气的老妇人身边,这原因来得更深沉更隐秘。它和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带来新生外甥的消息之后说的一些话有关:他似乎很高兴孩子的诞生,对他母亲怀恨的反应也一点都不吃惊;让莉莲铭记在心的是,随之而来的恶意对话中,韦斯特克里夫得和“血统高贵的新娘”结婚的重要性——不,必要性,如伯爵夫人所表达的——的那部分。
血统高贵的新娘……她知道怎么吃炸肉饼并且从不向服侍她的仆人致谢,也绝不会犯下“穿过房间去和绅士攀谈”这样的错误,她只会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男人去找她。韦斯特克里夫的新娘将是幽雅的英格兰之花,有着白金色的头发和玫瑰般的嘴唇,还有副温顺的脾气。养尊处优,莉莲带着说不出的敌意想着这个未知的女孩。为什么韦斯特克里夫注定要和一个能完美融入他身处的高级圈子的姑娘结婚,就能让她这么烦恼?(莉莲,表自卑哦~不过她跟小马都想到一块去了,还真心有灵犀啊……)
蹙着眉,她回想起昨晚伯爵碰触她脸的方式,一个轻柔的爱抚,却全不相称地来自一位对她毫无渴望的男人,虽然他看上去是那么情不自禁。香水的作用,她郁闷地想。原先以为折磨伯爵让他不情愿地受她吸引会很有趣,谁知这作用竟以最不愉快的方式反弹回自己身上,她才是那个被折磨的人。每次韦斯特克里夫看着她,触摸她,朝她笑,都能挑起一种她以前从不知晓的感觉:无望地向往所带来的痛苦。
谁都会说这样的结合太荒谬了,韦斯特克里夫和莉莲……尤其是他还身负诞育“纯种”继承人的责任。而别的贵族男士不会像韦斯特克里夫这样选择多多,他们可继承的资源有限,因此才需要她的财富。在伯爵夫人的监护下,莉莲会找到一个合意的候选人,嫁给他,从而完成这项永无止境的猎夫任务。但是——新的想法震撼了她——英国的贵族圈那么小,她几乎可以肯定会碰上韦斯特克里夫和他的英格兰新娘,一次又一次……这样的前景不止惊惶,简直可怕。
向往被磨尖,它变成了嫉妒。莉莲知道,和他理当结婚的女人待在一起,韦斯特克里夫永远都不会真正开心;他会厌烦于能轻易操纵压制的妻子,一成不变的平静枯燥会搞得他发疯。韦斯特克里夫需要的应该是一个能和他抗衡,能关心他的人,一个能看穿埋藏在他沉稳的贵族外壳下热情、幽默本质的人,一个能激怒他,逗弄他,让他大笑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莉莲悲伤地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