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三人这边说着话,两家的乳母带着宁宁和澜亭过来,一大一小两个孩儿牵着各自母亲的裙角,好奇又清澈的眼睛打量着甜酿。
“快叫姨姨。”
“姨姨好。”
甜酿是见过宁宁的,只是没料想襁褓中的孩子已经出落成垂髫女童,澜亭生得像方玉,小小年纪格外的稳重。
施少连也偕着方玉和况学从前院过来,都是相熟的故人,见面免不了一番欷歔,小花园里设了酒席,众人听施家的下人唤甜酿为夫人,眸光都有些闪烁,说起来甜酿和施少连的关系一向含糊,从头到尾都未挑明过,众人都是从旁的迹象去揣摩,可眼下在这宅子里,两人显然是同吃同眠,如夫妻一般度日。
施少连转向云绮,温声道:“你二姐姐来江都之前,有个小名叫九儿,以前的旧称谓都改了吧,唤她九儿或九娘子就好。”
甜酿低头垂眼。
云绮抿了抿唇,也应了声好:“九儿姐姐。”
方玉和况学听罢,也郑重起身,朝着甜酿拜了一拜:“九娘子。”
甜酿这个名字,注定要留在过去。
彼此知根知底,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当说,众人都极有分寸,绝口不提甜酿离家的这几年,光捡些金陵的风土人情、衣食住行来说,苗儿即将临产,久坐不住,和甜酿云绮一齐回了屋内说话,只留男人们在外头,两个孩子唧唧咋咋在花园水池旁抛花赏鱼。
屋里只余下姐妹几人,局促感才消除不少,云绮和苗儿都有许多许多话想问甜酿,但又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半晌才问:“九儿姐姐这几年在外生活可还好么?”
“甚好。”她含笑道,“在钱塘做了点小营生养家糊口,日子也还算不错。”
甜酿略讲了讲她在钱塘的生活,略过了曲池一段事,云绮和苗儿都隐约听说她在钱塘嫁过人,后来又被休回了施家,云绮心里绕来绕去,问道:“去年冬里就听得姐姐回来了,可惜始终不得见,不知道姐姐住在哪儿,我心里一直着急。”
甜酿捧着茶盏:“挺好的其实这是我的不是,我跟着他住在天香阁里,那地方也不太方便见客”
苗儿和云绮相视一眼,俱是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接话。
最后还是甜酿开口问:“不知芳儿妹妹去了哪儿?如今还能见得到么?”
芳儿如今已不在金陵城内,施少连把她送人不过几日,便跟着那刘大人去了滁州。
这事甜酿听宝月提过,只是宝月说的含糊,说是别家的喜轿把芳儿娶走,如今从苗儿嘴里听到,淡声道:“可惜不得一见。”
苗儿夹在甜酿和芳儿之间,也是为难,勉强笑道:“她走的时候,我们也派人去送过,脸色看着倒好,希望她在那边日子过得好些。”
姐妹三人望着庭中花树,禁不住再次欷歔,各人因缘际会,不知是阴错阳差还是命中注定,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苦。
况学、方玉和施少连聊的是朝中事,新进士在六部知事后,总要外放历练,况学和方玉也在等部里的任派,外出做个县官,或是留在金陵,几十年的官场之路,就从眼下开始。
张圆已经到了金陵,和况学和方玉都有了接触,他们三人两榜同年,同朝为官自然有些交情,只是张圆和施少连之间有龃龉,所以鲜少在施少连面前提过张圆,这日况学顺口在施少连面前提了声。
施少连当然早知道张圆回来,却也从未把张圆放在眼里过。
晌午过后,况学和方玉都扶着妻儿回去,苗儿走前,又从轿子里探出来,牵着甜酿的手:“妹妹若有空,务必去我那儿坐坐,我们再叙叙旧。”
甜酿点点头,云绮磨磨蹭蹭,最后也来告别,凑近甜酿的耳朵问:“二姐姐愿意和大哥哥在一起么?”
甜酿思索良久,到底没有回她。
婢女们在收拾残席,两人站在门门首目送轿子离去,日头晒得绵软,到处明晃晃一片,施少连携手带她回屋,他喝了一点酒,眼尾微红,拢着甜酿:“累不累,回屋歇会。”
离了施家,况学和苗儿带着宁宁归家,夫妻两人满脸感慨,说的是甜酿和芳儿。
“一个是我亲妹妹,一个是好姐妹,我夹在中间,不知有多为难,早知如此,当初死活也要拦着她嫁给施大哥。”苗儿蹙眉,“看如今这情形,他们两人要成,芳儿这事在甜酿心中,始终是个梗。”
“事已至此,再后悔有什么法子。”况学劝她,“各人自有各人福,慢慢看吧,你我两人也奈何不得。”
回了况家,轿子进了家门,苗儿受累撑不住,带着宁宁先回了屋内歇息,况学安顿好母女两人,出来见况夫人和巧儿都在偏堂里坐,巧儿为难捏着封书信,面色尴尬,况夫人满脸严肃,脸色阴沉得可怕。
况夫人见况学归来,来不及细问施家,蹙眉抱怨:“刚收到你大哥从江都的来信,说是要和你大嫂和离,这是中邪了不是?还是写错字了?你写封信,问问他好端端的,这是什么意思,打的什么主意?”
况学听见母亲所言,亦是大吃一惊,接过巧儿递来的信,拿在手中细看,正是长兄况苑的来信,通篇只说了一件事,道是夫妻离心,要和长嫂薛雪珠和离,薛雪珠亦愿肯,眼下两人都各有打算,请况夫人知晓宽心。
薛雪珠服侍况夫人多年,早已是亲如母女,况苑好端端的要和离,况夫人气不过:“不行,我放心不下,明日一早回江都去,看看他们两个究竟在闹什么。”
况夫人说要走,当即回去收拾行囊,定了明儿的船回江都,苗儿临盆在即,不得随行,巧儿又是待嫁的女儿,不好掺和兄长的事,况学无法,只得拨出家中两个仆人婆子,跟着况夫人一道回江都去。
这边况学刚送走况夫人,又见了张圆。
杨夫人回了钱塘,芳儿离开了金陵,张圆迫不及待想见见甜酿。
只是甜酿深居简出,施家的消息又难以探问,张圆想着也许可以来况家打探一番。
一边是多年同窗好友,一边是和自己沾亲带故又里外帮衬的施少连,两人中间夹着一个不可说的甜酿,哪个都不能得罪,况学实在不愿意淌这趟浑水,忍不住唉声叹气跺脚:“圆哥,隔了这么多年,何必如此?”
“我只是想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找了她好几年,明明知道她已经回了金陵,却一直瞒着我。”张圆皱眉,“你见过她。”
“你又何必要知道?她如今和你半点干系都没有了。”
“知道她活着,知道她好,我心里能好受些。”
况学摇头晃脑叹气,“她看着真挺好,只是性子更沉静了些。”
况学将去施家那日所见所闻自己一五一十告诉张圆,“我瞧他们的模样,算是已经定下来在一处了,指不定隔几日我们要改口称九娘子为施家嫂子你也千万莫再去掺和了,若是你们两人再闹起来,我们这群人可要帮谁?”
“你大可放心。”张圆甩袖往外走,“不劳你帮手。”
他绝不是当年那个撸着袖子上去揍人的鲁莽青年。
甜酿鲜少出门,她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明明处于热闹的秦淮河畔,又是在满城游子仕女踏春的时节,她却依然在家中坐得安稳,她在金陵没有朋友,也没有交友泛游的兴致,唯一认识的只有天香阁的花娘们,湘娘子偶尔会来看看甜酿,或是请甜酿去阁里玩,只是出了天香阁,她再无勇气再踏入半步。
张圆想瞒着施少连见她一面。
他丝毫不信况学说的,她看着很好。
他听杨夫人说过很多,知道甜酿在吴江和钱塘的事,知道了曲池和曲家,知道施少连逼她害她,把她带到天香阁里来,杨夫人口里的那个九娘,和况学说的九娘全然不一样,连杨夫人都不能见甜酿,没有人知道甜酿到底遭遇了什么,到底是怎么想的,总要亲自看一看,问一问她才好。
只是想私下见甜酿不容易,施宅不过是个普通之家,门房却看守得很严,内宅内院,那等走街串巷最会招揽的三姑六婆都挡在门外,若找府内仆人打听,找来找去,一时总找不到合适的人。
宅子隔着天香阁不远,湘娘子若是外出,总会特意绕到施家来看看甜酿,上巳节秦淮河有盒子会,是勾栏院里的大日子,楼里的花娘争奇斗艳,都要拿出各自拿手的才艺来,比试争赢,湘娘子想甜酿帮着花娘们调些不一般的香。
阮阮许多日不见甜酿,好几次托湘娘子带来拜帖,想邀甜酿共聚共饮,湘娘子笑道:“我喊她同来,她倒是不肯,怕不干净,污了你府里。”
甜酿听在耳里,也倍感心酸。
家风严谨的人家,哪里容得风月女子入门,连站过的地方都要用清水洗净,可怜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身陷污泥,还要遭人嫌恶。
甜酿翻来覆去看着手中阮阮亲笔写的拜帖,心里松动,跟着湘娘子一道去天香阁,楼中花娘见甜酿回来,很是羡慕嫉妒,一拥而上,拉着甜酿的手叙旧。
大家在一处玩投壶博/彩,阮阮拖着甜酿的手,眨眨眼:“许久不见你,近来我手边得了一件好首饰,带你一起去我房中看看?”
湘娘子和潘妈妈都叮嘱阮阮:“别胡乱走远,早些回来。”
两人一道携手上楼,阮阮把房门打开,把甜酿往前一推,笑得格外奇妙:“里头有个人,每日在我这里软磨硬泡,说是你的旧识,有名有姓的,想要见你一面。”
屋内坐着个俊秀青年,那人听见门口的动静,激动难安,直直站起来,大步迈了两步,看见门旁一张久违的娇靥,又惊又喜,又哀又伤。
甜酿没想到那个人是张圆。
她显然已经怔住,站在门首僵住,动了动唇,丝毫说不出话来。
她几乎把张圆彻底忘记了。
“甜妹妹”
“张圆”
少年眷侣,他和别人总是不一样的。
“好些年没有见过甜妹妹了。”他目光中满是忧伤哀意,“一别数年,物是人非”
“你为何会在这?”她绽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去年听杜姐姐说,你娶了窈儿,在京城做官,还未来得及和你道声恭喜。”
“我今春才到金陵来,我想法设法想见妹妹一面,却只能在这儿”张圆急急迈向她,在她面前站定。
他目光沉痛看着甜酿,隐隐有泪意,乍一见她,全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内心:“我听说了妹妹这几年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每一件每一样我从来没有这样悔恨过。”
“施少连害了妹妹,他害了你,他害了我们。”张圆死死咬牙,清秀的脸庞发红,“每每想起,我恨不得一刀剁了他,让他尝尝我们的苦。”
没有什么我们,只有她和他。
“张圆”她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已镇定下来,眼神平静,“那些都过去了”
“我带你离开他!”他脱口而出,“离开那个衣冠禽兽!”
甜酿蹙起眉尖,默默看着眼前人。
她不明白张圆的意思。
“我如今日子过得很好。”甜酿目光有些游离,“有劳圆哥哥挂心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她态度有些疏离和随意,语气却是笃定又真挚的。
张圆看着她一双澄净的圆眸,满腔的酸涩和怒火瞬时僵住,丝丝苦意弥漫上舌根,不自觉蹙起了剑眉:“甜妹妹”
他思前想后,终有勇气见她一面,想着抚慰甜酿哀哀欲绝的泪水,却没有想过她是如此的淡然。
“如果日子真的过得好,妹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张圆目光沉痛,“数日前,我收到芳儿暗中传给我的书信,说妹妹被他迫害我才知道妹妹已经回来了在这个地方偷偷里见了妹妹一面楼里龟奴说妹妹是被施少连带进楼里的花娘我尤记得妹妹走的时候,我到施家辩理,他竟出口羞辱妹妹,这几年我也在四处打听妹妹的下落,但所有人都瞒着我从未在我面前说过妹妹的一言半语,收到芳儿消息时,不啻于晴天霹雳,心里的恨真恨不得当场手刃了此人。他和妹妹有兄妹之谊,又口口声声说对妹妹有情,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你?”
甜酿丝毫不想听人说这些。
“芳儿还告诉我,有位杨夫人也一直在找妹妹,我去打听这位杨夫人,却发觉施少连暗中派人监视着杨夫人,后来我在金陵城外终得拜见杨夫人,原来杨夫人她来金陵寻你,却三番四次被阻挠,只得无奈离去,妹妹离了天香阁后,在内宅深居简出,宅中看守严苛,其实我和杨夫人都想过法子探问妹妹的现状,想见妹妹一面,却丝毫打探不出一星半点的消息,我才出此下策,在这和妹妹重逢。””张圆神色惨痛沉郁,“杨夫人又和我说了很多你的旧事你已经有了好日子嫁的那个丈夫对你甚好,最后也是被他害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拆散妹妹姻缘,害妹妹到如此境地,我想起其中的任何一桩,俱是恨意滔滔”
“甜妹妹”张圆语气耿耿,“他作恶多端,迟早会有报应的,怎能留在这种人身边,甜妹妹不该过这种日子。”
甜酿看着他不说话。
她不知道杨夫人寻她良久,也不知道张圆早在天香阁里见过她,更不知道施少连在她面前瞒了许多。
其实自芳儿开始,能窥见一点端倪,但她已经不在乎他如何做。
张圆注视身前的年轻女子,面容光洁,眉眼恬静,每个人都在变得更糟一点,只有她依旧停留在原地,岁月和分离只赋予她愈加皎洁的光辉,没有消磨她的半分的美好。
良久,甜酿反问他:“我能去哪儿?”
张圆瞬间胸臆如堵。
自己如今有了家室,眼下自然不能娶她,他甚至都没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安顿她,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是个陌生人,路见不平也要拔刀相助,更何况是她,他想她脱离苦牢,想她开心快乐。
“去哪里都好,只要甜妹妹喜欢,开心自在就好,而不是任凭施少连摆布,关在牢笼中。”张圆手握成拳:“我心中一直都有妹妹,但如今妹妹把我当朋友也好,当兄长也好如果甜妹妹信任我,我可以想法子带妹妹走先帮甜妹妹在金陵找一处住所,让妹妹过自由的日子,无论施少连做什么,我来出面替妹妹应对。”
“杨夫人还会再回金陵来,我和杨夫人都可以帮妹妹。”张圆下定决心:“我当年不知晓内情,不知道妹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如今我知晓了,就绝不会再让甜妹妹受委屈。”
他自有一颗赤诚之心,甜酿看着昔日少年如今变得坚毅的脸庞,抿了抿唇,轻声道谢:“圆哥哥的好意我已心领,可真的不必”
“我和他在一起。也许圆哥哥说的每一句话都对,但我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日子。”
她始终站得离张圆很远,没有向他靠近一步,反而往后退了退:“其实真不必为我费这些心思。”
张圆怔在原地:“你你不愿意离开他”
甜酿过了半晌才道:“不愿意。”
“为什么”他脸上惊诧,“为什么不愿意?”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她语气波澜不起,“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
她不愿意离开施少连,那个从始至终都在戕害她的人。
甜妹妹变了吗?
她不再是那个笑容甜蜜,温柔矜持又直率勇敢的少女,不是那个敢于主动和他私奔的未婚妻子,不是那个要逃离施家长兄的二小姐,他听杨夫人讲述她在吴江和钱塘的发奋事迹,禁不住也要热泪盈眶,可眼下的她
是在施少连身边受了太多的苦,已经完全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
张圆心头剧痛。
甜酿转身要走。
“九儿妹妹!”他痛声唤住她,“我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件件事都在后悔可我是真的想你过得好。”
眼前的女子顿住脚步。
“我对妹妹没有坏心,只想你过得好,妹妹在施少连身边,其实很多事都不知道,我们想见妹妹一面,其实也并不容易”张圆道,“杨夫人一直挂心着你,她有要事要对妹妹细说,我若是想以后能在这见见妹妹么?”
甜酿思忖了片刻,没有拒绝他:“自然可以,只是天香阁非寻常之地,为了圆哥哥的声誉,还是少来为好。”
她朝张圆微微施礼,出了屋子。
阮阮正在守在门外,有些忐忑打量甜酿神色,小心问道:“张公子让你为难了么?我也是瞧他像个正人君子,一时糊涂才答应牵线搭桥的”
“他给了你多少银子?”甜酿皱皱鼻子,老神在在,袖手问阮阮。
阮阮咂咂嘴巴,缓缓伸出了一只手,眨了眨眼:“不多不少五百两。”
“他哪有这么多银子。”甜酿慢悠悠唉了一口气,“还给他吧,这银子我补给你。”
“这怎么好意思,不用不用。”阮阮连连摆手,听见甜酿道,“我两人以前有过婚约,我差点嫁给他。”
阮阮睁大眼睛,瞧着甜酿,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这你两人见面,施公子若是知道我岂不是闯了大祸?”
甜酿和施少连的关系微妙又奇异,阮阮不想招惹施少连,甜酿拍拍她的手:“无事,一切都有我在。”
两人一道携手走远,正遇见湘娘子派来寻甜酿的一个婢女,两人都噤声,甜酿跟着婢女走,回头对阮阮道:“我去寻湘娘子,你就别送了,回屋歇着吧。”
阮阮回头看了自己的屋子一眼,先要把那五百两银子的男人趁人不备偷偷打发走,点点头。
甜酿在阮阮屋内待得略久,湘娘子特意差人去寻甜酿回来:“什么首饰看了这么久?我们投壶都玩了两三轮,还不见你们回来。”
“阮阮新得了一柄累丝衔珠戏花蝶簪,听说是京里的时兴货,南边没有的,值不少银子呢。”甜酿在湘娘子身边坐下,漫不经心看她们玩骨牌。
天色稍暗,施少连也到天香阁里来,看见甜酿和湘娘子坐在一处,湘娘子问他自何处来,他笑道:“刚从盐院那边办盐引回来,听说在这,我顺道过来接她回去。”
湘娘子知道他看人看得紧,也不拆穿,笑道:“在我这儿用完饭再回去吧。”
用过夜饭,入夜后的秦淮河才喧嚣闹腾起来,十里灯火,河面舟船如织,有装扮得如蓬莱仙宫的画舫,彩灯鱼龙飞舞,这时候天暖,微风和熏,两人不登舟,也不坐轿,两人就沿着秦淮水岸,在天光月影里一路漫步回家。
两人并肩走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青春少艾,貌美如花,一个眉眼俊朗,意气风发,灯火阑珊下确是一双珠联璧合的年轻眷侣。
施少连牵着甜酿的手一路穿花拂柳,察觉她几次侧目看他,顿住脚步,眉眼含情,微笑道:“看什么呢?”
甜酿扭过头,微微噘起了嘴,眼里倒影着柔夜的斑斓光辉。
他熟记这些深巷小径,带着她拐了两拐,远离笑闹的游人仕女,进了一条青石砖铺的巷子,曲径通幽,还未打烊的小铺檐角挂着半旧的灯笼,新月被薄云遮挡,洒一点淡淡的光亮在砖瓦上。
前头有家吃食店,施少连偶尔路过两回,瞥见过里头的食客吃东西,捏捏她的手:“想不想吃芝麻圆子?前头有间小店,吃的人倒多,我们去尝尝。”
是间普普通通的吃食店,原先在钱塘租住的楼阁里,楼下就是这么家小店,两文钱一碗的芝麻圆子,桌上有店主人自己调的桂花蜜渍,匀一点在碗里,顷刻香气扑鼻。
这里靠近秦淮河,芝麻圆子要三文钱一碗,店主人是个白发老婆婆,手脚麻利在热锅里煮开端上来,七八个胖乎乎的圆子滚在碗里,甜酿吃过两个就停了,把汤勺搁下,施少连看她吃完,捡起汤勺,吃了三四个,剩下的他咬了半口,内里稠黑香甜的芝麻糊淌出来,递在了她唇边。
两个人的津唾喂过不知多少回,她一口咬着勺沿,将半只芝麻圆子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吃下去。
施少连拢着她,把她唇角溢出的一点芝麻糊拭净,白发老婆婆笑眯眯偷眼看着两人,过来收拾碗筷,道了声:“公子夫人好生恩爱,羡煞旁人。”
这句话换了年轻公子一枚碎银子,足抵过了店主一月的买卖,老婆婆脸上笑成一朵灿菊,又恭维了甜酿一声:“夫人好福气,得了位这样好的如意郎君。”千恩万谢送两人离去。
两人沿着幽巷携手归家,清淡月色相随,闲话家常,这样清闲自在的时光并不多,兴许以往在江都也许有,但相隔太久几近模糊。
甜酿今日格外的乖巧温顺,床帏之内宽衣解带,邀巫山神游,递枕席之乐,浓情缱绻,尽欢而眠。
睡梦之前,她枕在他胸口,突然想起一事,轻声道:“湘娘子想托我帮忙调一些新香。”
施少连抚摸着她滑腻如绸的肌肤,餍足嗯了一声:“甚好,你答应了么?”
“盛情难却,只好勉强应下。”甜酿回道,“但我这种雕虫小技,怎敢班门弄斧。何况许久没碰这些,倒有些生疏了。”
“不打紧,慢慢琢磨就是,总能再做起来。”施少连安慰她。
她淡然问施少连:“钱塘的醉香铺还在么?”
“在。”他揉她酸软的腰肢,“我替你留着呢。”
“香坊里还有很多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子,可能还有些用。”
“那我找人替你取出来。”
甜酿垂眼,“说到这个也不知道小玉和小云过得好不好,还有干娘。”
施少连顿住动作,扬起眼尾,呼吸凝窒,没有说话。
钱塘的人事,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不提还罢,但凡提起,他心头总有一股戾气在。
甜酿细声问他:“之前听你说过,干娘前阵子来过金陵。是来祭扫故人坟茔的吗?是何时走的?如今想起来,倒是我失礼了,干娘是长辈,本该我主动拜见却写了那样一封含糊不清的书信让你转交给她,连面也不曾见一面,实在是后悔。”
他半眯着眼,声音略微有些冷:“走了有些时日了,以后有缘再见吧。”
她仰头,目光澄澈看着他:“我想给干娘写封信,跟她好好道个歉,也问问干娘的近况。”
“时辰不早了,睡吧。”他亲亲她的额头,“你若想写信去钱塘,那也好,我找人帮你送信。”
甜酿心满意足窝在他怀中睡去。
施少连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甜酿写了一封长信,言之自己在金陵的起居日常,又向杨夫人请安问好,施少连在一旁替她研墨,见她将将收笔,微笑道:“妹妹也替我添一句,上次杨夫人走得匆忙,我也招待不周,心中深感歉意。”
甜酿抬眼轻轻瞟了他一眼:“好。”将话添在信尾,将信递给了施少连。
施少连当即唤了个小书僮过来,将书信递出去:“快快送去钱塘守备大人府上。”
又吩咐人:“这是夫人的干亲,不可怠慢,也要备点礼节。”
他做事妥帖,当着甜酿的面让下人准备了不少东西,吩咐和书信一道带去钱塘。
薛雪珠能开口答应和离,况苑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母亲那边,我已经去信去金陵,按她老人家的脾气,应当会回江都”
“就让我见母亲一面,给她老人家磕个头再走吧。”她眼神清淡,“我服侍母亲多年,这家里最不舍的就是她老人家。”
“也好。”况苑缓缓吐气,“岳父岳母那边,明日我亲自上门去说,求他们饶恕”
他从施少连处取出的那笔银票,又交到了妻子手上,有了这笔银子,足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安稳度日。
“还有原先你从娘家带过来的那批嫁妆。”况苑体贴道,“若有缺失用尽的物项,我也尽数补给你。”
十年的夫妻,希望最后分离的时候也是体面的,起先是他亏待她,最后只望他在这节骨眼上不出错,尽可能补偿她。
薛家也是普通人家,当年送嫁的箱笼,多也是些家什被褥日常用具,值钱的只有几样金银首饰,这些东西最后都要随着她再搬出况家大门,只是如何说呢,兴许他也忘记了,成亲时她从娘家移来的一枝桃枝,盼着桃花灼灼,宜其室家,十年的工夫,这桃枝已经生根发芽,成了葳蕤桃树,连根拔起也是伤筋动骨。
“多谢。”薛雪珠面色仍是淡淡,神色不见喜怒。
在况苑看来,只要雪珠点头,和离的事水到渠成,只等着将两家长辈劝通便是。
杜若不想让况苑过多接触蔻蔻,瓜田李下,是非说不清,不若各自为安的好。
天气渐暖,她也动了心思,想带着蔻蔻搬出去自立门户,掮客带着看了好几处的住所,在离娘家不远的地方找了间清净的宅子,娘家嫂子巴不得她早早脱离自家,极为热络的前后张罗,张家那边,张优向来视她们母女如无物,张夫人如今有窈儿讨欢心,也不太顾及这个前儿媳和挂名的孙女,杜若略略拾掇,买了一点家什用具,择日带着蔻蔻和贴身婢女搬了过去。
这些年杜若手里攒了不少银子,只是往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还要养着蔻蔻,自然应当节省些,如今衣食住行都不甚讲究,昔年的头钗香花都冷落下来,如今只做素面朝天的装扮,赁的屋子褊窄,唯一只看中那个绿绒绒的小院子,蔻蔻很是喜欢,够她撒着脚丫满院跑。
家里没有男丁,门窗院墙更要补得牢固些,少不得找个雇工来干,杜若让婢女去外头找个木匠回来,没料想婢女把况苑领了回来。
蔻蔻有好些日子不见况苑,却还记得他,大眼睛闪闪发光,尖叫一声,像小鹿一样扑上前去:“况叔叔。”
杜若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血脉亲近这种情分在,但蔻蔻喜欢况苑,却是不争的事实。
“木匠?还是泥工?”她蹙眉望着来人,“你来做什么?”
他擎着嬉笑拍手的蔻蔻在肩头坐,挑眉得意道:“我什么活干不好?你从路边请个闲汉来做工,能放心?”
有一说一,他带着工具来,往蔻蔻手里塞了块糖,把肉嘟嘟的女孩子抱在椅上,将外裳脱下,随意卷起袖子就要开工,指挥杜若:“你去泡壶凉茶来,旁边坐着就是。”
许多年前那个带着墨斗勘园子的况工又回来了。
她冷眼看着他叮叮当当修缮破旧的窗牗,况苑这种人,有些雅趣,又足够粗野,勾的就是满腹哀怨的深闺少妇,也怪不得当年的杜若一眼栽进去。
主家管雇工的饭食,杜若和婢女在厨房做饭,热汤热饭摆上桌,况苑闻见饭菜的香气,自觉带着蔻蔻去井边洗手,父女两人上桌眼巴巴等着碗筷摆上来吃饭。
蔻蔻快活着呢,拍桌笑:“吃饭,要吃饭,蔻蔻肚肚饿。”
杜若捧着汤从厨房出来,见一大一小两人坐在条凳上,面对面笑嘻嘻说话,两张面孔一晃而过的神似,禁不住心惊肉跳。
这顿饭吃得热闹,况苑第一次尝杜若的手艺,目光落在她一双柔软的手间,旋即又挪开,领着蔻蔻将满桌饭菜扫了个精光。
杜若能看出来,蔻蔻是真的高兴,吃过晌午饭和况苑闹了大半日,才依稀有些困意,被娘亲抱着回屋睡午觉,后来况苑也进屋来,白帐红衾,素衫女子坐在床头,细声哼着童谣,帐内小孩儿搂着只色彩斑斓的布老虎,一张恬静的睡颜,卷翘浓密的长睫。
真好,这生动的、浓墨重彩的生活。
“睡着了么?”他蹑手蹑脚进去,在她背后站定,轻声发问。
“睡了。”杜若将薄被掖一掖,拂去蔻蔻额头的碎发,整理床帐,让她睡得安宁些。
“蔻蔻很招人喜欢生得很像你。”
男人的语调充满浓情,像钩子,轻轻撩拨着。
“况苑,她是我和张优的女儿,你离她远些。”她顿住动作,想了很久,轻声发话,“你这阵子处心积虑讨蔻蔻喜欢到底想怎么样?”
她背对着他,一直不肯转过身来。
况苑就在她身后,他离得近,更要挨近她,轻轻嗅着她身上的幽香,低声喑哑道:“我想怎么样我想养你们母女两人,你肯不肯?”
杜若能感觉男人身上的蓬勃的热气和浓郁的气味,身体僵硬,话语更僵硬:“我就算再不要脸,也要留点脸面给蔻蔻,她以后还要嫁人。”
“不是偷情”他打断她的话,“光明正大的,我娶你为妻,你肯不肯?”
“张家得势,固然是好的,可惜蔻蔻有个混账亲爹。如今我况家也不算太差,我和蔻蔻又投缘,把她当亲闺女养大,这样对她岂不是更好。”况苑话语幽幽,飘进她心中,“杜若,我娶你呢?我们堂堂正正在一起过日子,养孩子”
杜若呼吸一窒,心头汹涌,唇舌干渴:“你疯了么?”
“我没疯,我说真的。”他灼热的呼吸飘在她后颈,“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你、我正大光明在一起。”
他们怎么会从一场游戏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心头猛然一凛,回过神来骂他:“我好端端的嫁你做什么?你一个粗人让你当蔻蔻的爹,我是疯了不成,还是你们况家人都疯了?你有没有把张家放在眼里?”
杜若真是有些后怕,连轰带推,将况苑赶出家门。
他抱手在她家门前信誓旦旦:“杜若,你就等着吧。”
况家上下没有想到,况夫人回来得这么快,火急火燎进了家门,对迎上来的仆人劈头发问:“家里人呢?”
家里静悄悄的,况苑夫妻两都不在家中,况夫人原以为家中闹了个天翻地覆,指不定什么模样,没想各处都是井井有条,无一处不清雅洁净,看的出来雪珠依然在为这个家操劳。
“薛娘子往庙里去进香,说是替蓝娘子求个平安胎。”
每逢初一十五,雪珠总要去佛寺上香祈福,况夫人想起况苑信中所说,心中且酸且气,对这个大儿媳倍加心疼起来。
等到雪珠归家,没料到况夫人这样快就回来:“母亲如何回来了?三妹妹呢?”
“我收到了苑儿的信。”况夫人握住雪珠的手,苦口婆心,埋怨道,“你们两人在家胡闹什么?好好的突然说要和离,到底怎么回事?”
薛雪珠并不多解释,温顺低头:“是儿媳的错,恕儿媳不能再服侍母亲。”
况夫人将满腔的怒气都撒在归家的况苑身上。
况苑见母亲回来,自然也是开门见山:“母亲回来得正好,我和雪珠和离一事,岳丈岳母那边已经说过了,有些事还要母亲主张。”
雪珠娘家高堂仍在,薛家是和善人家,岳丈岳母得知此事,难免大吃一惊,雪珠向来是不出错的,一直也没听说夫妻两人有过龃龉,如何要闹到这个地步,想来想去,定然是因为子嗣的缘故,十年无子,况家要休要离,薛家就算闹到官府里去,也没有法子。薛家岳母是个软性子,抹泪道:“我儿的命如何这样苦。”哭了两声,念了句阿弥陀佛,也是无可奈何。
况夫人实在气不过:“你们夫妻两从未吵过闹过,好好的何至闹到如今的地步,说句心里话,这个儿媳,除了肚子不争气,一点挑不出毛病来,可男人娶妻娶贤,不是娶个肚子,从来没有清白严明的人家因为无子退妻的,那都是泼皮破落户的做法,纳妾或是抱养过继,法子多得很,你何至于如此绝情对她。”
“我不同意,这个儿媳我满意得很,不能和离!”
“母亲,不是孩子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他无法和旁人说,也没有人能理解,从身至心,他和雪珠都是背道相驰的两个人,日子过得像白水,或是碟少盐的菜,平淡得空无一物。
“是儿子的错,儿子有贰心。”况苑在况夫人膝边跪下,“我有想娶的人,非和离不可。”
“是谁?你还能娶谁去?”
况夫人百般盘问,况苑只是道:“母亲以后见了便知。”
这般讳莫如深,况夫人算是看出来了,况苑指不定在外遇见些不三不四的女子,动了心思,要将新妇换旧人。
做梦。
只有雪珠良善,从头至尾没有在况夫人面前提过况苑半句不好,也没有透露过况苑和杜若的半点私情,自况夫人回来后,只是尽心尽力服侍,衣食住行样样周到:“能陪伴母亲的时日不多,您就让我多尽尽孝吧,日后不在一处,也请母亲多进餐饭,保重身体。”
况夫人听罢忍不住落泪:“苑儿他鬼迷心窍,雪珠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他胡作非为。”
况苑没想到自家母亲这儿跌跟斗。
杨夫人在收到甜酿来信之前,先收到了张圆的书信。
她在金陵盘桓得太久,自己的把柄捏在施少连手中,若真的被施少连恶意揭发出去,丈夫的仕途不堪设想,又一直在施少连的虎视眈眈下不得进展,不若先回钱塘来,先把家事料理干净,再从长计议。
杨夫人要找的人是曲夫人和曲池。
曲家的出事,是从曲池带着甜酿回江都开始的,后来的一把火烧了曲池的钱塘新居,香铺也关门歇业,江都曲家再出了那许多事,明显是有人串通官中,故意坑害曲池。
毋庸置疑,这个人就是施少连。
一个小小的皇商,未免也太过嚣张了些。
若是曲池能找出施少连作恶的罪证,告到应天府里,让他伏法治罪,甜酿的事岂不是迎刃而解。
只是张圆的信上说,他买通了天香阁的花娘见过甜酿一面,甜酿却不想离开施少连。
话里话外,语气很是苦闷。
送甜酿书信来的是施家的仆人,同时还带了不少礼品来,杨夫人拆开信,是甜酿娟秀的字体,说自己最近搬到了在竹筒巷的宅子里,日子过得安静,又说知晓上回杨夫人路过金陵,不得见面,倍感歉意。
玖儿能住回自家,她心中自然欣慰,可若是她对施少连生出畏惧或是依附之情,他们这些旁人,又该如何?
是不是施少连对玖儿用了什么手段,逼她就范?
她要紧着再回金陵一趟。
甜酿很快收到杨夫人的书信,同时还有施少连从香坊里取出的几本香方。
杨夫人的信里没有多说什么,倒说起钱塘的一些风雅趣事,还说起小玉小云姐妹,小玉已经做了母亲,日子过得尚安稳,杨夫人对姐妹两人颇有照拂,邀甜酿有空往钱塘去游玩。
施少连也看过这封信,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说道:“以后若有空,小九也带着我泛游西湖,赏赏钱塘烟霞云锦。”
“金陵有秦淮河和烟波湖,比起西湖也是不逞多让,何必舍近求远。”甜酿的语气有些淡漠,拿着杨夫人的书信走了出去。
见她出去,施少连收敛脸上神色,眼神顷刻转冷,暗暗舔了舔后槽牙。
想起钱塘,就恨不得将曲池碎石万段,酿从来不会提及钱塘的点点滴滴,那是她给自己保留的地方。
钱塘始终是梗在两个人心头的一根刺,轻易不能碰,谁都没有想去钱塘的念头。
金陵城很大,其实也很小,五府六部官署那么些人,彼此往来,枝蔓纠结,总有相遇的时候。
张圆见施少连,也是极偶然的事情。
他和两位同侪走在一处,正说话间,不防见官署门外有轿,清俊和气的锦衣男子正朝着一位官员作揖,两人言谈密切,笑容满面。
张圆不经意一瞥,正见那人也偏首,施施然乜了他一眼,那眼神里,隐隐藏着一丝轻蔑之意。
只单单凭这一眼,张圆已经是心有怒气。
两人都只当陌路生人,擦肩而过。
张圆去后,施少连回头看了一眼,笑问身边人:“这位大人此前从未见过,看着仪表堂堂,青年才俊,不知是哪府哪道的?”
“新上任的御史,新官上任三把火。”官员笑道,“从京里过来的,有些派头在。”
“是么?”他含笑,言语轻飘飘的,“甚好。”
甜酿要帮天香阁的花娘们调新香,调香是雅事,盒子会是秦淮河畔的大事,届时水边搭设花台,花娘们争奇斗艳,赛选花魁,盛况如云。
她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香主,天香阁的花娘们看在湘娘子和施少连的面上,都很捧场。
甜酿再去天香阁时,阮阮朝她眨了眨眼,悄悄招手。
她又再见了张圆一面,张圆有东西要转交给她。
原来是杨夫人的一封信。
杨夫人在信上说,钱塘一别一载,她一直挂心甜酿,上回去金陵,也是专为甜酿而去的,只是两人会面一直被施少连阻扰受阻,她即将再往金陵来,届时秉烛夜话,有些事情要对甜酿说,若甜酿有什么难言之隐,也尽要直言。
“请替我谢谢干娘,干娘对我的一番苦心,我感激不尽。”甜酿看完书信,又还给了张圆。
她面上没有羞恼,也没有气愤,神色淡淡的,似乎杨夫人说的事情并不值得一提。
“妹妹有没有想过,施少连到底做了多少事情,插手了多少?妹妹就要这么一直被蒙蔽下去么?”
“也没什么不好。”她心平气和说道,“他的安排一向不出错。”
“甜妹妹”他目光沉痛,“施少连真的不是个好人,他勾结官吏,买通人家,惯用财色行贿各等人牟利,手上又放着官债,威逼利诱各门府吏与他同流合污,不知害了多少家破人亡,这种人迟早要被揭发出来,妹妹要离他远远的才是。”
“男人在外头的事情,我不懂。”她无动于衷。
张圆有些失望的看着她。
“妹妹真的要留在他身边么?就算他那样对你,你也不在乎?”
她慢腾腾嗯了一声。
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出去,徒留张圆一人在室内出神。
阮阮见他久久不动,去推他:“嗳,公子你呆了?还不走?”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张圆喃喃,“她不会是这样的。”
阮阮嗤笑道:“人都是会变的呀。”
甜酿见过张圆,凭栏站了半晌,又回了湘娘子处。
屋里正在清点湘娘子的家什积蓄,婢女们从库房里搬出往年湘娘子积攒下的一大批箱笼,正在一件件往外收拾,字画古董、琵琶胡琴、绫罗绸缎、精巧用具摆了满桌满地,这些都要收拾出来,用得上的预先雇船送到湘地去,剩余的无用之物,或送人或换钱或丢弃,都要处置掉。
二十年前风靡一时的宫裁绢花,各色各样装了满满一匣子,绢缎裁的花瓣花蕊依旧栩栩如生,花叶上撒的金粉依然闪耀,当年熏的香气仍有余韵,样式却早已过时,弃也不是,留也不是。
十年前手抄本的诗篇,纸张已经泛黄,陈年墨迹晕染,瞧着不值一文,却是当年金陵城内的名噪一时的鹿鸣诗会,当时南直隶的名儒大家当场吟诗做赋刊集,湘娘子手中这本,是价值千金的孤本。
软烟罗的料子轻薄又剔透,放在库房里藏了数年仍然色泽旖旎,做春衫夏裙最好,年年都想要裁这么一身衣衫,却直到韶光流逝都未执剪动针。
湘娘子抚过一件件旧物,面容上俱是欷歔,从箱箧里掏出个镂空雕花的银香球,比划着悬在甜酿衣扣上:“有时想想也是可笑,当年觉得这些都是宝贝,每样都要仔细收存起来,想着日后再用,隔了这么多年来看,件件样样都可以舍弃,早知如此,还不若当年都花销出去,也多赚了一份喜欢。”
“湘娘子若是舍不得,索性雇条大船,把这屋里的家什都送到湘地去就是,也就不必舍弃。”
“能带走又如何,这泰半东西,这辈子也用不上了,我难不成还要把它们都带进棺材里不成?”湘娘子感慨,“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过了这年的光景,隔年再用就不是这个滋味,为人处世也是这个道理。”
“沉沉浮浮这么多年,见过的人事不知多少,到头来才明白,及时行乐才是大道理。”湘娘子将成箱的衣裳捧到桌上来,对甜酿道,“有些事情啊,就是老天爷注定的,遇上了就遇上了吧,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一辈子也只不过几十年功夫,快得很呢。”
“我十岁左右,家里穷得掀不开锅,那时候想着,要是能吃香喝辣就好了,等到二十岁上下,能吃香喝辣了,就想着有个如意郎君,等到嫁了人,又想着手上有份产业,能不受主母欺负这么多年下来,竟没有一时是真正开心的日子。后来想想,十岁的时候虽然饿着肚子,好歹有爹娘在,二十岁的时候漂浮不定,好歹有才有貌有潇洒日子,三十岁时候身边有个男人关照”
湘娘子瞟了甜酿一眼,笑盈盈道:“小酒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甜酿怔了怔,轻轻点了点头。
湘娘子挽着她的一把青丝,将螺钿插入她鬓发间,拍拍纤细的肩膀,“真好看。”
铜镜里倒影出年轻女子精致又娇艳的面容,一双椭圆清透的眼,饱满又红艳的樱唇,发间珠玉点缀,身上软红娇翠围绕。
湘娘子劝她及时行乐,珍惜眼下,言外之意她当然明白。
她和施少连近来相处得很好,两人相守在一起,日子安静平和,和寻常夫妻也没什么不同。
人很容易沉醉,容易沉醉于甜言蜜语的话语和脉脉含情的眼神里,床帏畅美,耳鬓厮磨,似乎没有什么忧愁之事。
及时行乐,日子其实很容易消磨。
她真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过下去。
一切的转机应该是从江都开始的。
薛家的岳丈岳母好说,只是大舅子有些难缠,替妹妹薛雪珠打抱不平,况苑将妻兄拉到酒楼喝酒。
薛家大舅是买卖经济商人,况苑要摆平他,引荐了好几桩很不错的营生:“我虽和雪珠感情日淡,终归是夫妻,做不成一家人,也始终敬你为长兄。”
这几桩营生的筹码不低,况家如今仗着况学翻身,但自家妹子在况家多年无出,早晚要被况家离弃的时候,如今两家还是顾念旧情的时候,自己手头尚且拮据,挣了一笔大银子,妹妹那边也拿了好处,见好就收,总比以后鸡飞蛋打来的划算。
薛家大舅勉强应承下来,和况苑喝了一顿酒,酒足饭饱,心满意足而去。
况苑结完酒钱,亦是拾步下楼,正见门首旁一群绿袍吏员亦是酒席散场,作揖谈笑作别,正当中一人,脸喝得通红,不是张优又是谁。
况苑识得,张优是市舶司的官吏,其他人等,有漕运司的,有盐道的。
往年里两家的关系时好时坏,张家门户高些,张夫人心内自然不太看得起况家,这几年里因着况学和张圆的登科入仕,两家往来更稳定些,只是况苑和张优两人,一民一官,向来没什么交情,走得也远,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一两年里见过一面罢了。
张优身边的同侪三五散去,正弹帽要走之际,瞥见楼内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两眼,撑腰长笑道:“原来是况家大兄。”
况苑作揖:“草民造次,请张大人赏脸喝一杯?”
“我们两家的交情,况兄未免太客气了些。”张优打了个饱嗝,眯眼笑,“进去说话,进去说话。”
况苑要的是好酒好菜,况苑执壶替张优筛酒,张优见他态度谦卑,恭敬有加,心内也是舒坦,拉着况学称兄道弟,两人推杯送盏,张优喝得酩酊,况苑才道:“刚才见大人身边那些人,依稀有些眼生的,难道是市舶司新来的要员?”
“那是漕运司和盐院那班蛮人。”
况苑笑道:“小人眼拙,要我说市舶司内,能认真为民办事的,也识得大人一个,吏治清明,高升指日可待。”
张优笑道:“承你吉言,承你吉言。”
况苑冷眼瞧张优得意之相,叹了口气:“还是大人有福气,里外无一处不顺心,家有娇妻,外有红颜,着实令人羡慕。”
男人说起女人,自然是滔滔不绝,况苑和他缠了半日,灌了半坛子酒,瞧他已有□□分醉意,正要趁机探问一下张家对杜若和蔻蔻之意。
“就算大人先头那位妻子,也是贤良,听说求娶的人不少,只是碍着大人爱女,不敢造次。”
“爱女?什么女儿,我张优哪有什么狗屁女儿。”张优脸色通红,舌头打结,“没有,没有。”
“大人不是有个女儿,小名叫蔻蔻的么?我隐隐听人说起”
张优撇撇嘴:“哈,你说那小杂种”
况苑顿手,执着酒盏:“张大哥何出此言。”
“我连那贱妇手指头都没碰过。”张优胡咧咧说话,“哼,也不知跟哪个野男人生的野种,栽在我张优头上,让我张优当了个大王八。”他满脸涨得通红,“这母女有一日落到我手里我呸早晚让他们生不如死”
况苑脸色如寒冰,慢慢站起来:“大人此言可当真?”
“当真如何不真。”
张优喝得烂醉,只想在椅上躺下睡了,去被况苑扯着翻来覆去盘问,最后实在不耐烦,趴在桌上打起盹来。
若张优酒后吐真言,蔻蔻不是张优的孩子那就是他的女儿。
他况苑的女儿。
他匆匆出了酒楼,脚下不停,只有一个念想,去了杜若家看看。
人早就睡下了,满屋子都黑漆漆的,院门栓得牢固,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把子力气,撑着高墙,一挪腾,翻进了屋子:“杜若,杜若,你出来!”
杜若和婢女听见门外男人喧哗,不知多少惊吓,再一细听,是况苑的声音,这才心内稍安。
“你出去把这个疯子打发走。”杜若点灯起来,打发婢女出去应付,“快让他走,别喊了。”
婢女出门去说话,直接被况苑轰走:“走开,叫杜若出来!”
他径直往内室去,不管不顾往里走:“杜若,蔻蔻,蔻蔻。”
“况苑,你疯了。”杜若迎出来,就要拦他,横眉冷对,“你喝醉了跑来我这儿闹事,走,快走。”
他气喘吁吁,看了她一眼,拨开她:“让我看看蔻蔻。”
身材高大的男人直奔床帐去。
“况苑!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看看我自己的女儿。”他红着眼睛,回头朝着她大吼,“我况苑的女儿。”
“你疯了!她不是你的女儿!”
“张优都对我说了!”他话语撕心裂肺。
杜若听他所言,如一盆冰水从头浇透,钉在当地。
他见她那副模样,那脸上的神情,心痛,惶恐,失落真想昭然若揭,何用再去质疑张优醉话的真假。
蔻蔻也被外头的动静吵醒,揉了揉眼睛,正见床帐撩起来,含糊喊了声:“娘亲。”
眨眨眼,糯糯的喊:“况叔叔。”
他看着玉雪可爱的孩子,揉了揉她的乱发:“我吵醒蔻蔻了?好孩子乖乖睡觉。”
醉酒的男人格外细致,学着杜若的样子,细声细气哄孩子,轻轻拍着她,凝视着孩子小小的一张脸,她生得像母亲,但又不全然的像,更不像张优那个畜生,那一双眼,一道眉毛,和他一模一样,只是女孩子,天生秀气些罢了。
蔻蔻迷迷糊糊,被他拍一拍哄一哄,竟也阖上眼,慢慢睡了。
况苑回头,看见眼眶发红,怔怔出神的杜若。
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气汹汹站在她面前,一双亮光炯炯的眼盯着她,眼神莫测,而后一揽臂,紧紧搂住了她:“杜若!”
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她挣脱不得,低喝:“况苑!”
男人的力道比紧绷的绳索还要强硬,语气却格外的温柔:“怀胎和生产的时候,是不是很苦?”
她咬牙,几要落下泪来:“关你何事?”
“为什么要生蔻蔻?为什么要从张家出来?你心底是不是也有我?”
怀中的女人在颤抖,在哽咽。
“你说你喝了避子汤,你说怀的是张优的孩子,只有撒谎的人才敢万分笃定。是我的孩子,我和你,我和你的孩子。”他颤声道,“老天有眼,对我不薄。”
“别这样,况苑。”杜若低泣,“这样对我们都好。”
“我将雪珠安顿好,再来娶你。”
他真的是醉了,仍是攀着墙头,匆匆而来,又匆匆□□出去。
高枕安睡的况夫人半夜被况苑吵醒。
“母亲”况苑推门直闯况夫人屋内,双腿一弯,直接跪在况夫人床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我和雪珠,非离不可,求母亲成全。”
况夫人看着床下的儿子,唉声道:“你这大半夜的做什么,非得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儿子不孝,儿子今日才得知,儿子在外有个孩子!”
况夫人双眼瞪圆:“你说什么”
“儿子想娶的那人母亲认识,雪珠也知道。”况苑额头磕在砖地上,“是杜若。”
“母亲也知道张家事,母亲也说过他家可怜。张优混账,寻花问柳,冷落妻子,几年前张家修园,我见她屋内无人,故意勾引,胁迫她和我偷情,后来她怀胎,我两人情断,她离了张家、回娘家度日,我那时已有意和雪珠和离,只是一直拖到如今,母亲,我心中想娶的人是杜若。”
况夫人指尖颤抖:“你你这个没人伦的混账东西那张家那张家和你弟弟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这事捅出去,你让我们况家脸往哪儿搁。”
“那是我的孩子,她瞒着我,瞒着张家人,独自一人养大。”况苑连连磕头,“那个孩子小名叫蔻蔻,母亲若是见了,也会喜欢,今年刚三岁,比宁宁还可爱些,母亲,你最疼宁宁你也疼疼我的孩子。”
“她如今是自由身,我亦求自由身,我可娶,她可嫁,只要母亲肯成全。”男人的额头一片青紫,“我可以带着她们去别处生活,南直隶省这么大,总有我们一家三口的容身之地。”
“一切都不是问题,一切都有解决之道,请母亲助我一臂之力。”
况夫人听见额头撞击砖地的声响,看见儿子眼里的雪亮光彩。
做母亲的,怎么可能拗得过儿子。
亲如母女,说到底,不是亲母女。
况夫人独自去见过蔻蔻一眼。
婢女牵着蔻蔻出门玩耍,况夫人仔细瞧着,孩子的确玉雪可爱,模样和况苑小时候,真的有几分神似。
当年没有人能理解杜若的行径,孩子都有了,为何要和丈夫吵得要死要活,不顾一切要和离。
昨日母子两人彻夜长谈,况苑把杜若怀胎前后的纠葛、蔻蔻出生的年岁都细细说了,真是欷歔,一个醉成那样的人,三四年前的事情,他居然也能记得如此清楚。
人心是秤,是亲是疏,只看砝码重不重。
况夫人倒戈得很快。
当年况苑成亲时,况家家境平平,杜家的姑娘,况家是攀不起的。
如今来看,杜若模样身段都好,配况苑绰绰有余,何况还有个孩子。
私情不是光彩事,但张优和杜若闹出的事,况夫人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这是个要强的姑娘,又是和自己的儿子她就算想怪,也要先怪起自己儿子来。
要娶也不是不行,当然要稳妥的办,杜若娘家那边不是问题,只有张家那边要想法子安稳住。
只是雪珠唉
薛雪珠知道况苑半夜闹到了况夫人房内,天明时分况苑才回了书房,额头上还带着伤。
况夫人出门半日,回来之后,见雪珠在身边服侍,对她的态度有所转圜,握着雪珠的手:“你这些年在我身边,也和亲女儿没什么两样。”
“母亲厚爱我,这些年对我的好,雪珠都知道。”
“只是我也老了唉”况夫人黯然长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住劝不住苑儿,心中又觉得对不住你不过也说不定,你以后还有好的际遇呢”
“雪珠,你若愿意以后就叫我一声干娘,我们仍当母女相处,如何?你的事,就是我们况家的事,我们还是一家人。”
薛雪珠抬起头来,目光盈盈,动了动唇角,温婉一笑,只是这微笑未免沾了些苦意:“好。”
她的丈夫终归还是说动了婆母,说动了所有人。
她有一笔不菲的补偿,她父母兄弟都接受了这个现状,她为之操劳的婆家也拱手想让她走。
一个男人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她有什么不知足的。
无须她亲自动手打点,况家体贴,殷勤将她当年的嫁妆、她这些年的日常用具、她使唤的婢女都准备妥当,她的丈夫一日周全甚于一日,她的婆母每日嘘寒问暖,甚至她的父母兄弟都被邀上门来,来点检照应她的生活。
她只需要点头。
和离文书准备得很妥帖。
离开前,她想再陪着婆母丈夫去寺里上香祈福,愿佛祖保佑,家人皆好。
只是她没想到这炷香其实与她全然无关。
回程的马车上只有她和婢女,婆母和丈夫还留在了寺里,要替生产的苗儿请一封平安符。
过了今夜,她就彻底退出了况家。
“回去,我也要替自己求道符。”
年轻的素衣妇人抱着个稚儿下了马车,一大一小两人进了寺庙。
她悄悄跟着她们走,心里亮如明镜。
她的丈夫从宝殿内出来,容光焕发朝她们走去,她有许多年不曾看见他这样灿烂的笑容。
他把孩子抱在手里,亲昵啄了啄孩子的额头,低头和妇人说话,那妇人蹙起细眉,争辩了两句,甩袖想走,被他牵住,心平气和说了两句。
三个人站在了一处,孩子在笑,大人在吵,却是和睦之家。
他们在等人。
她的婆母跟着禅师出了殿门,在殿门前望了望青天,嘘了口气,将手里的如意符塞进了大袖里。
她知道婆母的习惯,知道这是求过了禅师,求得了一张上好的阖家福签。
年长的妇人走向了那一家三口。
他们站在一处说话,她的丈夫将年轻妇人和孩子都推到婆母面前说话,她的婆母板着面孔,却伸手摸了摸那稚儿的发髻,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仔细套在了孩子的藕节般的手腕上。
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她婆母家传下来的古物,是传给子孙辈的银镯。
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在婆母面前连连落泪。
她的丈夫当着自己母亲的面,温柔搂住了年轻妇人。
她的婆母换了一副慈爱的神情,眼里含着笑意,伸手去抱年幼的孩子。
没有人感激一个女人十年的劳苦,就连那些温情的话背后都是虚情假意。
在丈夫眼里,她只是个无趣的妻子,在婆母眼里,她只是个任劳任怨的儿媳。
一个肮脏的男人和一个无耻的女人,竟然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绿叶之下有一双宁静的眼一闪而过。
况苑好不容易劝动杜若,带着蔻蔻见了况夫人一面。
自从知道蔻蔻是他的女儿,他是真的等不及,恨不得一家三口长相厮守。
只是一切还需要从长计议,但已可以预见未来的曙光。
家里已经收拾得妥当,雪珠执了几年中馈,家中每一项都清清爽爽,各房的钥匙、账目、人情往来都交还给了况夫人,她的东西也收拾得妥当,明日一早,薛家大舅子会来将自家妹子接回薛家。
“雪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我知道她舍不得走,也最不想亏待她。”况夫人叹道,“最后一夜,你们夫妻两人好好说说话,你也给她拿拿主意,以后她再嫁,或是如何,我们况家也要出一份力,别把这份情生分了。”
“这是自然,母亲放心。”
况苑是带着满怀歉意回了自己屋子,他的妻子也在屋内等他。
“我知道你今晚会过来和我说几句话。”她微笑,“夫妻十载,过了今日,就要各奔东西。”
冷清自持的妻子今日有些洒脱的意味。
“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她替他斟茶,淡声道,“我没有当一个称职的妻子。”
“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辛苦。”他诚恳道,“耽误了这么些年。”
如今想起来,何必耽误彼此这么多年,合则聚,不合则散,拖拖拉拉反倒伤人伤己。
雪珠把茶盏递给他,她柔和的眸子里有坚毅:“以茶代酒,夫君不若和我对饮一杯。”
“十年前,我嫁进来的时候,你知道我不能饮酒,你就斟了一杯茶水,以茶代酒,就这么喝了合卺酒。”她柔和笑道,“现在想起来,那画面依然在眼前,久久不忘。”
温婉的女人颤巍巍举起茶盏,手中如有千金,看着眼前的男人,将一杯茶水仰头倒入口中。
他也朝妻子举杯致敬,低头啜了半盏茶,只觉茶味不对,再抬眼看雪珠,只见她目光闪烁盯着自己,温柔一笑:“怎么,味道不对么?”
这茶又苦又辣,涩如干柴。
“这茶”
雪珠不说话,只神秘莫测看着他,笑容有几分诡异。
况苑兀然皱眉,咳了一声:“你”
她身体里早已疼得五脏抽动,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平静淡定,只有渐渐赤红的脸色才昭显出一点异常,雪珠咧嘴一笑,刚想说话,猩红的血已经从喉咙涌到嘴里,浸润了洁白的牙齿,显得狰狞又可怕。
“夫君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作为一个妻子,她毫无保留献出了自己的所有。
冷清不是她的错,她的家教向来让她如此,是粗野的他读不懂她的内心。
冷淡不是她的罪,她已尽力去接受男欢女爱,也纵容丈夫出去寻欢作乐,甚至还为他纳妾,却一直不能让他满意。
没有孩子不是她的错,她为此吃尽苦头,甚至愿意抚养别人的孩子。
是男人的错。
他早已移情转意,早已厌倦了她,所有的不合心意,都变成了讨伐她的借口。
她要的只是一个名分,一个名义上的家而已。
他完全可以给。
她笑得诡谲,也看得况苑毛骨悚然:“来人!来人!”
“没用咳你也你也”
杜若觉得喉头奇痒,捂着脖子咳了一声,竟也咳出一口腥甜的血,洒在衣襟上。
婢女先进来,见屋内状况,尖叫一声,况夫人闻讯,急急奔向儿子房中,看见一片猩红的血,况苑捂着唇,指间淌着血,颤巍巍俯在雪珠身上探她的鼻息,扑在自己儿子身上,放声大哭:“快去请大夫!!!苑儿!!苑儿!!”
大夫背着药箱急匆匆而来,显然也是被屋内景象惊吓,颤着手将清毒的药丸倒入况苑口中,施针探毒。
显然已经晚了,他脸色青白,一口口小声咳着,血从嘴唇鼻腔蜿蜒而下,捂也捂不住,止也止不住,看着恸哭的况夫人:“杜若蔻蔻”
况夫人嚎啕大哭:“快去,快去把人找来”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等母女两人,交代况夫人:“儿子不孝求家里人代我照顾她们。”
况夫人抱着儿子的头,只能大哭:“罪孽罪孽”
“娘我不想死我还有个小女儿”
杜若和蔻蔻接来的时候,况苑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脸上也擦拭干净。
他面如白纸,奄奄一息,将喉管里的血气堵回去:“别让她看见孩子怕血”
“让她喊我一声爹爹吧”
“蔻蔻,叫爹爹。”
“爹爹。”女孩儿仍是懵懂,有些忐忑喊出口。
他的笑容极其微弱:“乖”
杜若泪珠滚滚,肝肠寸断:“况苑!”
“对不起了,杜若嫁不成我,就嫁别人吧找个好男人”
男人慢慢阖上了眼。
施少连比况学更早收到消息。
他和况苑书信来往频繁,江都的事情,都是况苑暗中替他操办的。
信鸽上的字条寥寥数语,他却看了许久。
“况苑死了。”施少连将书信投入轻烟袅袅的香炉中,“杜若的孩子是他的,他势要和离再娶薛雪珠服毒自尽,连带着拖他下水”
甜酿正在调试新香,听他话语顿住动作,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去年偶遇杜若和蔻蔻的情形,震惊久久不能回神:“要回江都去看看么?”
“人已经死了,我没有灵丹妙药,也不能起死回生,看有何用?”他脸色冰冷如玉,语气轻飘冷淡。
甜酿扭头看他,他却偏首看窗外暮色四合,瞳中尽是落日的余晖,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到底是谁的错呢?”
不知怎的,甜酿能从他的语气中品嗅出一丝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伤。
“没有人无辜。”甜酿轻声回他。
“死了的人才无辜。”他似乎是喃喃自语,“你觉得况苑该死么?”
甜酿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不是薛雪珠,也不是杜若,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伤痛。
张优死了。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烟雨蒙蒙的画舫上,市舶司的张大人是如何落水,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咽气了。
况、张两家的丧钟,只相隔了短短两日。
两家的丧事都不吉利,尸身没有在各自家中久留,事情也很凑巧,最后三只棺椁都搁在青龙寺的一间偏殿里,吊唁的亲朋好友由一个门槛踏进去。
没有人知道,那混在人群中披麻戴孝的母女,心中到底是为哪个亡者恸哭?
苗儿在家中安然诞下一名宁馨儿,况学还没有把消息告诉家中,就收到了江都家里的丧信,况苑是长兄,雪珠是长嫂,就算要闹到和离的地步,也绝不可能会有这个结局。
苗儿身体十分虚弱,无法带着刚出生的孩子随丈夫一道回去奔丧,况学只得托施少连和甜酿照料妻儿,自己带着宁宁和巧儿快马加鞭回江都奔丧。
一日之后,张圆也急急奔走,半途跟况学撞见,两人相见抹泪。
甜酿每日都会去况家坐坐,帮着苗儿看顾宁馨儿。张优的消息还是方玉从官署里透露出来的,甜酿也愣了愣,云绮万分感慨:“也算是难兄难弟,两家出了这档子事情。”
在张圆看来,自家二哥的死太过蹊跷。
人救上来的时候,围观的人都能看出,这确是溺水而亡。
那日画舫上本该没有张优,是回家道上被硬邀去喝酒听曲的,张优没有喝太多的酒,他还通水性,一个能凫水、尚且清醒的人,没有太过挣扎,只呼叫了一声,便直直地沉到了水底,甚至都没有等到船工跳下去救起就已丧命。
“水里有水鬼,黑黑长长像蛇一样,潜在水底,一转眼就不见踪迹。”人人都这么说,不管会不会凫水,只要遇上水鬼索命,就是见阎王的时候。
张夫人哭得死去活来:“那日本来说得好好的,要回家来办事,到底是谁让他去喝酒的,把我儿害了去。”
跟着张优的小厮说,也是一个家仆拦住了马,说起来头头是道,却说不清是谁家的家仆。
下葬前,张圆扒开了二哥的棺盖,尸体肿胀的腿脚上,脚踝处有两道不起眼的细细勒痕。
不是意外,那就是命案。
谁想至张优于死地?为什么?
这事在江都闹得沸沸扬扬。
张夫人心力交瘁,声嘶力竭要抓住凶手,在儿子灵前千回百转,又想起一桩事:“我好歹要留一点念想,你二哥唯有一点血脉”
张优一死,好歹留下蔻蔻,张夫人想把这唯一的孙女养在膝下。
张圆和杜若的感情最深,带着张夫人的意思去见了杜若一面。
母女两人一身缟素,杜若极其憔悴,默默听明来意,直接拒了张圆:“不必了。”
况苑和薛雪珠死的那夜,杜若和蔻蔻的行迹,被况家瞒了下来——让况苑死得清白些,让活着的人过得安稳些。
“蔻蔻,不是张家人。”她如是道。
张圆有些瞠目结舌:“二嫂”
“你知道的,我那时候憎恨张优,怎么会和他生孩子,这是我和张优的约定,他给蔻蔻一个名分,我离开张家,两人各取所需。”她肿胀通红的眼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你撞见过我和人在外幽会蔻蔻,是那个人的孩子,跟你们张家毫无关系,她以后也不姓张,烦请你把这话带给你家里。”
“二嫂”
“你也不必喊我二嫂,我对你未必有多好。”杜若坦诚看着他,目光哀哀,“我收了施家的好处当年你和施家二小姐的婚事,我在中掺和了不少”
“张圆,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张圆失魂落魄被杜若赶出家门。
他亦感受到一股无法言说的愤懑和哀伤,所有的一切,好似自某一刻开始偏离,他不知何时,却能明明白白感受到那种改变,一直折磨他到如今,甚至变本加厉,一路奔向未知的尽头。
刚出生的孩子皱巴巴的,不十分好看的模样,却是小小软软的一团,幼猫一般,甜酿看着苗儿娴熟照料孩子,触了触孩子柔软的手指。
云绮有时候也能替苗儿抱抱孩子,只有甜酿生疏,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般一动不动。
姐妹三人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处聊些家长里短,做了母亲的人,说的最多的就是孩子。
“妹妹也快些生一个吧。”苗儿看着甜酿,“有了孩子,总会不一样。”
“还是先成亲吧。”云绮也有些替他两人急,“大哥哥也该成亲了。”
在旁人来看,成不成亲,对甜酿和施少连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很早就已经走在一起,过起了夫妻日子,只是有一个名分,更名正言顺些。
可对甜酿而言,那不一样。
孩子。
她对孩子没有期待。
施少连乐于见到她的生活回到原先,重新开始调香,去天香阁消遣,拜访苗儿和云绮,打理门户内院,佐之以柔情蜜意的相处和缱绻酣畅的欢爱。
一切看似很好,只是甜酿经常会有疲倦感。
也总有提神的时候。
甜酿未曾料到,她在苗儿家中又重逢了一人。
满身珠翠的年轻夫人带着侍女敲了况家的大门。
芳儿来探望新出生的孩子。
所有人都惊讶不已,打量着这金尊玉贵的艳妆夫人:“芳儿你回来了?”
不是芳儿,是南京通政司右参议李大人家的如夫人。
那什么劳什子户部刘大人,在孝期也要贪色,能是什么好东西,在回乡的船上正巧遇见个熟人,两方相谈甚欢,一旁伺候的美人灵动又貌美,对方多看了两眼,刘大人转手就把她送到对方船上。
参议官职正五品,也是新到金陵上任,是山东世家大族的后代,到金陵述职没有携带家眷,欣然带着新收的美人,又回到了金陵。
兜兜转转,她到底是又回来了。
芳儿拂拂鬓边的秀发,看着甜酿,昂着下巴慢腾腾道:“二姐姐今日的气色,比在天香阁当花娘的时候要好。”
一旁的云绮和苗儿瞠目结舌。
甜酿打量了她一眼,微笑道:“四妹妹的日子,我等皆不能及。”
“没有二姐姐昔日的抬举,我也没有今日的造化,说起来,还是要多谢二姐姐。”芳儿气势咄咄逼人。
她只针对甜酿:“我来得晚了,几年不见,不知道姐姐过去几年如何?之前隐约听说姐姐嫁人了?如何又形单影只回到金陵来?还要依附昔日兄长生活?”
甜酿抿唇,默默呷了一口茶。
旁人多少能察觉出来,甜酿的禁忌,是她和施少连过去的纠缠。
“时候不早,我先告辞。”甜酿起身要走。
芳儿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眼神充满怨恨:“我跟二姐姐一道走。”
她有那么多话对眼前的这个人说。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为何看不透你?”
“以前我不懂,如果你对他有情,为何要离开施家?为何要把我推出去?为何要离开他嫁给别人?如果你憎恨他,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到如今还能坦然自若留在他身边?”
“后来我才想明白。”芳儿皱皱鼻尖,微笑道,“你就是虚伪,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虚伪的人,虚伪得令人作呕,明明自私得一无是处,却偏偏要装作无辜,从头到尾,讨好卖乖的人是你,使手段的人是你,装委屈的也是你,最后占便宜的也是你。”
“想得好处又不想吃亏,想要贞烈却不想死。”她愤然道,“矫情又做作,你的所作所为比施少连还要令人恶心。”
“诚如你所言,我就是这样的人。”甜酿沉静道,“那又如何?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我没有害你。”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甜酿看着她,“你自己选的路,不是我逼你的,要怪就怪你自己愚蠢?还是怪你自己贪心?”
“愚蠢和贪心,可不比矫情做作讨喜。”甜酿甚至翘起唇角,嫣然一笑,眼眸亮晶晶,“谁也不是好人,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施少连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芳儿也弯起唇角,眼神尖针一般注视着她,讥笑道:“你在外这几年过得风生水起,你自力更生,你有了丈夫,你还有个什么劳什子守备夫人当干娘,那你知不知道,我在他身边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娶我,却只是为了报复我,不,不是报复我,是为了报复你”芳儿扬起下巴,笑容明艳又癫狂,“他把我当家妓对待,他让我待客,他不管我的死活,我是他的表妹,他却这样对我!他这样对我!”
甜酿收起笑容,安静看着她。
“我过得还不如在天香阁当花娘的你,如今你们却冰释前嫌,重修于好,你们两个人,都是疯子,你们害了所有的人。”
话不投机,姐妹两人在路口分道扬镳,芳儿扬长而去:“走着瞧吧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施少连回到家中,得知芳儿又回到金陵,粲然一笑,不甚在意抖抖衣袍:“是么?她倒是命好,有好机遇。”
甜酿看着他。
他想了想,复又抬起头来笑:“你说她愚蠢和贪心?”
扬起了剑眉夸奖她:“不愧是我的好妹妹,一语中的。”
“我说的是一时气话,她并没有什么错。”甜酿抿唇,“她话里有恨说你把她当家妓对待”
施少连没有直接回话,过来好一阵,淡声道:“我没有逼她,她自甘委身为妾,侍妾不就是这种用么?难道锦衣玉食养着她在家当镇宅之宝?”
甜酿坐在矮榻上,微微低头,双手环着自己的膝头。
她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心平气和、自然而然对他说出这句话:“我错了。”
她缴械投降,以为自己能和他抗争到底,后来才发现,她为数不多的抗争,也是仗着他的容忍。
“我不应该一而再三逃走,我不应该喂你喝下那杯酒,我不应该离开江都。”
甜酿抬起头来,琉璃般的眼睛盯着他:“我从一开始就不该那样做,从你身上得到好处又拒绝你,愚蠢和贪心的人,是我才对。”
没有人无辜。
要么见好就收,痛痛快快向他投降,任他予取予求,和他快快乐乐在一起,及时行乐。
要么硬横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让他永远不如愿。
她起初没有浑然的豁达,最后也没有坚定的意志,最后只能在中间摇摆,反复的折磨和熬鹰般的驯服,折磨的是彼此,祸及的是旁人。
芳儿说的是对的。
施少连凝视着她。
重逢后日日夜夜争吵的话语,到今日终于有个落幕。
他退了一步,向她低头。
她亦往前走了一步,向他认错。
可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一种怅然若失的无力感。
两人是否都放下了一切芥蒂?
十几岁的时候,她是灵动纯真,调皮又乖巧的。他是温柔细致,善解人意的,他们彼此有默契,也有欢声笑语,明里暗里,都有心思涌动。
那时的他们,都是活生生的。
可今日站在这里的两人都面目模糊。
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她的认错,他想要的是十六岁的施甜酿爱上十九岁的施少连。
她要的又是什么?
是不是十九岁的少连哥哥?
甜酿的认错,换来的是床帐内整夜的激烈。
浓烈情爱浸泡的女人,内心应该是丰沛又天真的。
她最后已经微微失神,俯在他胸口疲倦的喘息。
“小九,我是爱你的。”他亲吻她汗津津的额头,“你要记住,我永远爱你。”
爱这个字太抽象,也太容易替代,她睁开沉重的眼,有气无力问他:“有多爱?”
“不管你什么样,我都爱。”
“除了你,没有别人。”他嘴唇贴在她脖颈上,将话语传到她心底,“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你。”
她睁着眼睛,沉沉枕在他身上,听着他说话,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湘娘子觉得甜酿稍开朗了些,不若以往那般沉静,她和施少连的感情,眼见着慢慢修复。
她自然乐见其成,在离开金陵之前,最要紧的就是看见他两人重修于好,最好是把亲事结了。
甜酿最先操心的事情,是要把宝月嫁出去。
宝月年岁已经过二旬,实在耽误不得,甜酿想把宝月遣回江都,凭她自己心意婚配。
当初日夜盼着施少连把自己遣回江都,如今在金陵住了五年,宝月倒是有些不舍,支支吾吾说想留在金陵,又添了一句,一切任凭小姐做主。
甜酿要替自己的婢女上心,自然连带着施少连也要对宝月上心,最后还是孙先生推来手底下铺子里的一名年轻管事。
施少连瞄了那憨厚的年轻人两眼,依稀有些印象,把宝月指过去:“就他了。”
施少连能看上的人不会差,甜酿旁观了两日,也就放心把宝月嫁了。
宝月终于逃脱了施少连的魔咒,快快乐乐嫁了出去。
走的时候宝月来给甜酿磕头,她坐在园子的石椅上,足尖踢着脚下的嫩草,脸上荡漾着清浅的微笑:“恭喜你啊,宝月,终于解脱了。”
宝月没有想到甜酿会用解脱这个词。
那一瞬间宝月有种错觉,她家小姐的身体是自由的,心却已经睡在了一只鸟笼里。
江都的丧事办完,张圆和况学双双回到金陵。
况夫人经不住丧子之痛,卧病在床,巧儿只得留在江都照料病母,故而甜酿和施少连往况府去时,只见到了况学和宁宁。
况家兄妹三人自小感情甚笃,经此一事,况学悲痛过甚,模样也有些憔悴,一双眼睛仍是红肿的。
况家的悲痛在于,谁也没有料想到一对看起来完美无瑕的夫妻会有一个最不堪的结局。
席间况学也是提起张家:“张二哥是被仇家在水中害死的,此事已经报了江都府衙,请衙门里去查,张夫人经不住打击,也病倒在床,原先窈儿要随着圆哥到金陵,也不得不留下来照顾婆母,我和圆哥一道从江都回来,他比我更消沉,今日都还病着。”
听罢张家的事,众人都有些欷歔,只有施少连淡然些,慢悠悠喝了一盏茶。
回去的路上,甜酿看着施少连:“谁会害张家二哥呢?不该在这时候”
她有种直觉,张优的死和况苑的死,是连在一起的。
“张优嚣张惯了,被人记恨也是常事。”他狭长的眼半垂着,有些漫不经心的凉薄,“小九何必惋惜这种人,早该死了,现在也不晚”
甜酿把况学的话记在了心里,去天香阁的时候,请阮阮派个不相干的小厮,去看看张圆的病。
张圆是很好的人,他和曲池一样,自有几分赤忱。
张圆跟官署里告了假,正躺在床上休养,听说有人来访,把人唤进来,才知道是天香阁的阮阮姑娘遣来探病的人,送了些补品药材过来。
他唇角发白,面容憔悴,仍是撑着起来,将一包塞得鼓鼓囊囊的纸包塞给跑腿的小厮,请他带回去:“在下身子无碍,这是从江都家里带回来的土仪,些微心意,不成敬意,烦请帮忙捎回。”
甜酿见到这样东西的时候,沉默了半晌。
那质朴又简单的纸包上没有任何字迹印记,但知道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明辉庄出产的东西。
每年冬日农闲之时,明辉庄内的仆妇会开始忙碌,腌制盐齑,晾晒果脯鱼干,煎烘茶叶,这些东西,曲夫人从年节里开始分赠亲友,意味着明辉庄一年的收获和曲夫人一点世外桃源的心意。
曲夫人寄给曲池,曲池又转给张圆,最后到了她手上。给她的一点慰藉和心意么?
杨夫人和张圆找了曲池。
张圆说,要帮她离开施少连。
杨夫人说,若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直言。
世事就如捉迷藏一样,你寻他躲,你藏他寻,没有一刻清闲的时候,也总是避不开。
以前她孤立无援的时候,心中却还有斗志,如今只想随遇而安,却突然涌现出盟友。
甜酿把纸包带回了家中,悄悄藏了起来。
如若金陵还有一人惦记着张圆,那自然是芳儿。
她有美貌和手段,曲意逢迎,也有几分受宠,何况是上头没有主母约束,这阵子,正是枕上柔情蜜意的时候。
这么久了,张圆依旧毫无动静。
“你不救二姐姐了么?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受苦?”芳儿很是不解,“张大人,我偷偷通风报信,反倒害了自己,你们却无动于衷,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我记得,以前你是最赤忱热心的人。”
向来是民不跟官斗,一个御史,一个守备夫人,要针对一个没什么大背景的皇商,这太简单了,哪有滴水不露的生意人。
张圆的确有暗中去盘查施少连,他在金陵的各方进项,绝撑不起每日流水似的花销,漕河上的那几条标船,是施少连最大的买卖,张圆甚至暗中寻张优帮忙查市舶司内那几条船的关卡交税通文,可惜没有等到消息,二哥就不幸去世。
甜酿拒绝他的援手,他挫上收挫,难免心灰意冷:“我听说她在施少连身边过得不错,也不需我援手,何须我帮忙。”
这世上的男人个个都是优柔寡断,芳儿冷笑道:“当年她拒绝大人的时候,也没有求大人帮忙。很多事情,不在于她如何想,而在于您如何想啊。”
“大人可还记得那本说文解字的书?她爱惜大人送的新书,轻视家里的旧书,惹怒了施少连,这才有了后头的事,大人送什么不好,偏偏要送一本她已经有的书,难道不是想取代施少连在她心中的位置么,如今怎么反倒妇人之仁,畏手畏脚起来。”
“我知道施少连哪儿有大问题。”她陪过的宾客里,都是盐院和漕运司的人,“大人可以查查我父亲的死因,他用漕船便利,倒卖盐引,暗贩私盐,随意一桩查出来,这都是要抄家连坐的死罪,到时候连二姐姐都逃脱不了。”
芳儿的软轿出了张家的大门。
甜酿在天香阁内,天香阁内大大小小不知道有多少香炉,积年累月浓香沉积到今日,有些昏昏沉沉的厚重感,湘娘子托甜酿打理这些香炉,要将香炉的余烬都刮尽,换上新香,甜酿请阮阮和几位花娘帮忙,一起在秦淮河边清理香炉。
以前醉香铺的香多是清浅甘甜的底味,如今多了一点缱绻婉转的余韵,施少连微能品咂出来:“有一点醉酒微醺之感。”
“醉生梦死,正好相配。”她低头干活。
“你最早调的那方香,是我双十的生辰礼物。”施少连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道,“好些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种香气。”
“那时也只是胡闹,不作数的。”
“我喜欢香橙的气味。”他偏首看她,“香橙、青荷、榴花、胭脂,甜食是小九的味道。”
“我在小九心里,是什么气味?”他目光柔软。
浓茶、雷公藤、醇酒,汗水但她不会告诉他。
施少连也有叹气皱眉的时候。
起因只是供料库里的几项帛料采买,只是一点小事,但不知是打点不周还是得罪了什么人,一直勘合不过,足足拖了月余,再拖下去,耽误了兵部军甲缝制。
甜酿见他有些心神不宁,问道:“要紧吗?”
“不打紧。”他温声道,“我找人去打点。”
他和六部不少官员都走得亲近,交际广达,出手阔绰,人缘甚佳,常在天香阁宴请各部吏员,这些张圆都有耳闻,但设宴请到自己身上,那又是另一回事。
官场免不了应酬,他也是被上峰拉去,这日不知怎的,实在挣脱不开,只是没想到是在天香阁,更没想到是施少连。
落席的时候,张圆脸色铁青,施少连见他神色不豫,浅笑道:“第一次见,没成想御史大人是如此年轻有为,卓尔不凡,我当敬御史大人一杯。”
张圆板着脸,并没有给施少连这个面子。
施少连见他不动,挑眉道:“御史大人嫌我招待不周?”当即喊了个花娘过来,“阮阮,你过来给张大人奉酒。”
阮阮正站在不远处,听见自己的名字也是一激灵,捧着酒盏,小心翼翼挪过来。
张圆抬眼,见施少连笑吟吟的脸上,眼神却有些寒意。
一杯酒而已,喝了便是,最后施少连停下酒盏,贴近张圆,轻声道:“张御史盐吃多了?管起旁的闲事来了?”
“草民奉劝一句,这可没什么好下场”他淡淡一笑,“江都市舶司的张大人从来也爱凑趣,听说最后喂鱼了,倒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张圆瞳孔猛地一缩,僵坐在椅上。
作者有话要说:别骂我,我太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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