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临安郡王府。
广东参奏广州知府的折子雪花似地飞进京都,赵白鱼一下朝就被元狩帝喊到身边,一块儿朝御花园走去。
皇宫近几年翻新,把东宫迁出去,御花园便也随之扩修,里面搬进五湖四海而来的奇珍异宝,是元狩帝近日来最喜欢去放松的地方。
元狩帝遣退宫女太监,招呼赵白鱼朝岩石洞里钻,沿着狭窄的阶梯走到最上面的一个小亭子,负手俯瞰御花园说道:“五郎还没到这里头瞧过吧。”
赵白鱼站在他身后,看向前方铺了一层金光的湖面,“还没,不过确实风景如画。”
元狩帝两鬓斑白,腰背佝偻了些,前两年大病一场后便衰老得厉害,许是意识到霍惊堂的确不可能如他所愿登基,也瞧见底下几个皇子被文武大臣教养得颇有出息,慢慢意识到早年犯下的过错,对待亏欠良多的赵白鱼便更是温和,真拿他当子侄辈看待了。
“我亲手勾勒的图纸,湖里还有三丈高的太湖石,也是朕从内库里偷偷支取的银子,还因此挨户部的骂,可你瞧是不是很神俊?这钱是不是花得值?”
元狩帝像个老小孩,花大钱挨了骂但是不悔改,洋洋得意。
赵白鱼也诚实回道:“玲珑剔透而重峦叠嶂,形奇色艳,奇绝尤甚,物超所值。”
元狩帝开怀大笑,他最近几年是越来越喜欢和赵白鱼说话了。
拍了拍栏杆,元狩帝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赵卿,你同朕说句实话,你属意谁?”
赵白鱼知道弦外之音是立储,他只说道:“国之大事,非臣一家之言。”
元狩帝啧了声:“你私底下悄悄和我说,这周围没别人,朕又不一定采纳。”
赵白鱼还是坚持:“臣有教无类,一视同仁,诸皇子一样优秀,也没兴趣参与有的没的。”
元狩帝拉下脸:“你一边说是国家大事,一边又说有的没的,合着糊弄朕?”
赵白鱼不惊不惧:“臣惶恐。”
“……”元狩帝很无奈,瞪了眼越来越油滑的赵白鱼,面对他时的姿态是越来越像霍惊堂了。“朕视爱卿你为心里唯一信得过的知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寻个空档,与你交付心事,你倒好,句句敷衍!唉,朕知道,都是瞧着朕老糊涂了,是朕早些年太不近人情,以至于你们现在各个埋怨朕,不愿与朕亲近。子鹓是一个,老五也是——朕都把老三从宗正寺放出来了,可老六还是不愿回京!你脾气最好,最不记仇,朕原想着你也能回报以相同的感情……”
英雄迟暮,帝王示弱,最令人心酸。
“陛下对臣的好,臣铭记于心。”赵白鱼挺冷酷无情的,丝毫不顾虑老人家的脸面。“如果您‘心里唯一的知己’这话前天没和恩师说过,臣可能就信了。”
元狩帝挠着手背,眼神挺飘:“你们师徒两还挺无话不说。”
赵白鱼沉默。
片刻后,元狩帝说:“行吧。广东的折子先放着,但是还得骂一骂,赵砚冰是你教出来的学生,行事风格有几分像你当年,手段还是稚嫩了点儿,这一桩命案就被难倒,往后还怎么斗倒广东那边的宗族势力?”
赵白鱼:“宗族势力覆灭一个还能再起来一个,那是他们的生存之道,恐怕很难拔除。”
元狩帝摆摆手:“朕没想打击宗族势力,抱团生存是人的本能,广东远离京都,不抱团还怎么在官场上立足?但是不能太过分,只填饱宗族族老的肚子而不顾及底下的百姓,更不能妄想插手朝廷关税。”
赵白鱼垂眸:“当年东南官场被整治,陛下不是顺道收拾了广州港?”
元狩帝:“贪污这种事嘛,跟雨后春笋一样,割完一茬明年还能再长一茬,过个几年就成参天大树,还得再清一波。”
赵白鱼明白元狩帝话里的意思,他是暗示他出手,帮赵砚冰在广州站稳脚跟,帮他盯着广东关税。
元狩帝:“别小看一桩命案,可能牵扯进大宗族,广东十五州上百个官员参奏赵砚冰,要是他不能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解决杀妻案,等那凶手被砍了脑袋,马世博绝对不会放过他,还得再参一次。届时,朕就不能偏袒,怕是得从重发落了。”
恩威并施的手段还是运用熟练。
赵白鱼揣着手回道:“臣替我那不成器的学生谢过陛下。”
元狩帝笑了,有赵白鱼这话他自然安心,心情愉悦地邀请赵卿一块儿钓鱼。
广州。
清远县县令和谈家人被马提刑带走,幸好砚冰提前藏起仵作,否则被发现恐怕直接灭口。
替谈氏看过身体的大夫和婢女、以及能证明无头死者身怀有孕的带下医也被带回衙门藏起来,只是谈氏未被找到之前,砚冰不能暴露死者死前身怀有孕这件事。
他找魏伯帮忙调查马开信名下别庄,“留意他经常出入的宅邸,如果谈氏还活着,必然被他藏起来。”
魏伯去寻找谈氏,他则拿着银子雇佣清远县的游侠儿帮他寻找两年前于该地失踪的女子,又利用权限调来清远县当地卷宗,彻夜翻看两年前是否有报失踪的案子。
就在砚冰紧锣密鼓地展开调查之际,陈氏宗族没闲着,动静闹得更厉害,因此耽误香茶的采摘和制作,到清远县采购当地特色香茶的各地茶商势必空手而返,急得不行。
得知是广州知府从中作梗,这帮茶商当即联名抗议到广州商行。
行会有不少人早就被收买,顺势响应,派德高望重的行老亲自拜访广州知府,劝他别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违背民意。
林大杀妻,罪证确凿,何必执着翻案,闹得谁都不痛快?
行老倚老卖老惯了,看砚冰脸嫩,话里话外都是讥讽,被脸黑的砚冰令人放狗赶了出去,气得行老回去便联合几大商行搞罢市。
当然他们的罢市不同于数年前的赣商罢市,规模不涉及全府,只是联手某个坊市某几个行会关门闭店,倒也确实给部分出行不便的百姓造成困扰。
没过几日又有参奏的折子飞进京都府,元狩帝的呵斥不再不痛不痒,用了较为严重的措辞,且罚俸一年。
此举引得观望的广东官僚心满意足,准备再添把火,要么把砚冰整落马,要么整治得他往后缩着脑袋做人。
马开信暗地里筹集人还想再做点动作,从林家人入手,彻底逼死林大,一绝后患之时,砚冰已经收到京都府的来信。
看完赵白鱼的来信,砚冰同魏伯说道:“我不如恩师。”“五郎了解广东宗族势力,三言两语陈述明白,让我不用担心他们联手倒逼官府。宗族、商行和官府虽然互相勾结,势力强大,实则有利有弊,要将他们分裂,‘利益’二字足以。宗族不服朝廷管教,时常为争夺‘利益’私下械斗,每隔数年就会下‘战书’组织械斗,死伤惨重,仇恨一代一代累积而成世仇,数百年不能解。譬如陈氏和林氏,譬如马氏和李氏,伺机让他们互相对付便可。”
“其次是商行。广东商行利益总归一致,可数年前东南官场动荡,朝廷趁机把人安插进来,五郎那之后就借机扶持属于朝廷的牙行,类似于广东商行但功能更为齐全。”
“看准时机,彼可取而代之。”
砚冰叹服:“五郎未雨绸缪的谋算更厉害了。”
魏伯露出一丝了然:“怪不得你被调到广东,先潮州后连州、封州,五郎都没开口调你回京都,却是路铺在这儿,原来用心良苦。”
砚冰愣住,脑中灵光闪过,霎时恍然大悟,心中感遇忘身,久久失言。
广东虽有繁华富庶的广州港,但是远离京都,其余地方穷困潦倒且毒虫猛兽、瘴气居多,仍是朝廷百官最恐惧的贬官流放之地。
砚冰也算政绩斐然,常年游走于广东各地,好不容易调到富庶的广州府,若能借此时机处理好广东商行和海关关税贪污,必然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恩师煞费苦心,我是万万不能辜负的。”砚冰心意更为坚定,经赵白鱼一提点自知如何解决宗族闹剧。“林大杀妻,辱没宗族门面,若让林氏宗族得知林大无辜,且是陈氏宗族和马提刑联手推波助澜,那背后的李氏宗族怕也不会袖手旁观了。”
魏伯见状笑了。
“反正够乱了,那就乱到底。”
砚冰颔首:“如他们所愿。”
说话间,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份摊开的卷宗,两年前一个李姓村民报妻子失踪的案子,他妻子姓林,本打算回清远县的娘家住几天,结果下落不明。
娘家人也没见过她,四处寻找都没见着人,更甚有林氏和野汉子私奔的谣言。
李姓村民没信谣言,坚持报官,奈何两年毫无头绪,就怕他妻子被人贩子拐卖,因此又到广州府来报失。
砚冰来回解读报人口失踪的寥寥数语,便于此时,清远县的游侠儿也带来消息,道两年前李家妇、林氏女失踪,下落不明。
如此一来,砚冰基本确定无头女尸的身份。
“当下的问题是凶手是谁?为什么杀林氏女?一尸两命,冤害林大,差点就是三条命……林氏?李姓村民——李望新?”砚冰皱眉,总觉得这名字颇为熟悉,敲着桌仔细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他是广州商行行老,李氏宗族里的族老!”
魏伯:“是否和宗族争斗有关?”
砚冰不答反问:“可寻到谈氏的踪迹?”
魏伯:“马开信除了一个府邸,名下还有两个别院,后宅里都养了女人。我都潜进去看过,没找到符合谈氏的女子,但我发现马开信性好渔色,每晚必须有女子作陪才能入睡。可是每个月总有几天独宿书房,而且每月有胭脂水粉和女子的新衣送进书房。”
砚冰:“错不了,谈氏身份敏感,藏哪儿都不安全,不如藏在旁人都去不了的书房!魏伯,您能把谈氏偷偷带出来吗?”
魏伯:“马开信府里有高手,悄无声息地带出来有难度。”
砚冰想了想,捶着掌心说道:“我在前面制造动静,吸引注意,逼马开信调离人手,可行?”
魏伯:“可以一试。”
砚冰:“行了。待本府亲自递拜帖约见李望新,说服了李望新,便也说动了林氏,大家同仇敌忾绑到同一条船上……一尸两命啊,怎么下得了手?”
广州李氏士族。
李府颇为气派,漆黑大门里的小童接过拜帖得了请示再回来,为难地婉拒知府的会面。
年纪轻轻的知府有大肚量,只一句“本府有林氏的下落”就被速速迎进府里,年约三十五六的宗族族老李望新匆匆赶来,双目锐利如刀地盯着砚冰,却是个爽利人,开门见山戳破砚冰肚里的主意。
“我知道大人独木难支,希冀从我李氏宗族处寻得支援,我李氏和马氏确实有世仇,但宗族庞大,非我一家之言,更不可能任我私心利用,大人打的好算盘恐怕会落空。”
他没急着问妻子的下落,只直勾勾盯住砚冰的脸,试图通过他的表情分析其接下来的话语真实性。
砚冰来之前,已然调查清楚李望新此人的生平。
元狩二十八年的秀才,不爱做官、偏好经商,和林氏女是媒妁之言,婚后夫妻兴趣相同,日久生情,数年无子仍情深意笃。
林氏失踪两年,既无续弦、也无纳妾的打算,官府帮不了他便重金聘请□□,这也是官府卷宗显得平平无奇的原因。
说出林氏下落之前,砚冰先问:“你可知汝妻林氏失踪前,已有两月身孕。”
饶是李望新再镇定自若也露出了裂缝,神色难掩震惊,显然不知妻子有孕。
砚冰见状,心生不忍。
李望新死死压着情绪,不自禁哆嗦起来,他已从砚冰的表情看出些许端倪,仍怀揣希望:“大人见过我妻?她在何处?身体可好?”
砚冰垂眼看向地面,颇为艰涩道:“本府追查林大杀妻案时,从当年替谈氏看诊的带下医口中得知谈氏嫁给林大之前,和马开信有染,因堕胎不当导致终身难孕。清远县仵作验无头女尸时,发现女尸怀有两月身孕——”
抬头看向呆若木鸡的李望新,他说道:“所谓的林大杀妻是栽赃嫁祸,谈氏没死,就藏在马开信府里,死者另有其人。”
李望新冷笑:“仅凭这点便想利用我替大人对付马提刑?未免异想天开!我妻与人为善,怎么会被害得尸首分离?何况当年她被害,我也曾去看过尸体,”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不是她!”
砚冰更为同情,轻声说道:“谈氏每次回娘家都和马开信私通,她那次也是借口回娘家,实则和马开信私通……如果你妻子的死和马开信有关系,那么你有很大可能靠近不了死者,仅是远远地、仓促地瞥了眼,加上心里不愿意承认这个噩耗,以及林大杀妻的动机太充足,比起妻子的头颅被割、被冒认成谈氏陷害林大,你更倾向于妻子被人贩拐跑,至少人活着。”
“够了!”李望新怒喝一声,“大人无凭无据咒我妻儿横死,恕在下与您的谈话没办法再继续,请立刻离开!”
他说了‘妻儿’。
砚冰猜到结局,起身拜别。
果不其然,李望新当晚就敲开衙门的后门,眼里满是血丝地望着砚冰:“您如何证明那具……那是我妻?”
砚冰:“搜出谈氏,抓住马开信,你便能得偿所愿。”
李望新讥讽一笑:“我愿我妻儿平安无事,可能如愿?”
砚冰无言以对。
李望新闭眼:“我知道怎么对付马提刑和马开信,大人且等着好消息。”
于他而言是好消息,对李望新来说是锐挫望绝的噩梦。
目送李望新灰败的身影离去,砚冰忽然心情沉重地低语:“原来沉冤昭雪并非全然大快人心。”
魏伯拍了拍砚冰的肩膀,无声安慰。
李望新和马开信斗过无数次,知道如何快准狠地拿捏对方七寸。
没过两日,围在衙门外的陈氏宗族迅速散去,稍一打听,原来是有李望新鼎力支持的林氏宗族开放库房存货,将他们原本准备供给李望新的香茶按往年价格卖给茶商。
受大宗族指使,顺便借此抬价的陈氏宗族没想到事情不按想象中发展反而损失固定客源,顿时傻眼,再顾不得马开信的命令,赶紧原道折回,忙于争抢茶商,根本没时间再来围困广州衙门。
舆情自然而然平息。
罢市的行会就更好解决了。
广州埋了多年的牙行趁此时机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抢占市场,背后有朝廷撑腰,货源稳定、货物多且质量优良,加上不玩行会那套霸道规则,很快聚拢一批做小本生意的商人加入牙行。
等罢市的行会反应过来才愕然发现对手的强劲,卯足了劲儿硬刚,谁还有余力在乎马提刑和马开信的意思?
马氏宗族可不是他们伯侄两的一言堂。
接下来是震慑广东官场,使他们不敢为马提刑所驱使,便由李望新出面。此前两家行会互斗,争抢粤商加入从而壮大行会,马开信使了不少阴私手段,李氏宗族早有不满。
李望新不孚众望,当天派发战书,晚上就带人围起马开信的府邸。
两族械斗猝不及防,马开信来不及做好准备,己方人马太少,只好调走原本严防死守书房的高手,让魏伯寻摸到空隙抓走谈氏。
明亮的火把照耀着衙门,砚冰望着丰腴白皙、楚楚可怜的谈氏,显然她这两年过得很好。
“谈氏。”
谈氏瑟缩着肩膀:“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你穿着官服……你是官啊,怎么能明知故犯?”
砚冰:“本官有话问你,你如实招来。谈氏,清远县谈家次女谈漪、林家村林大之妻,年二十八,可是你?”
谈氏点头。
砚冰:“你这两年都藏在马开信府里?”见谈氏点头,他立刻厉声喝问:“为何两年不出房门?为何不报行踪?是不是和马开信狼狈为奸,为了隐瞒私情、摆脱林大,故杀害无辜女子,割其头颅,陷害林大?你们杀人嫁祸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不……”谈氏愕然,脸色惨白,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懂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杀人?什么陷害林大?到底什么意思?”
她四下张望,全是官差冷漠的面孔,似乎终于意识到不对,哆嗦着嘴唇说:“我不是,我、我分明和家里人报过行踪,我想和林大和离,可他纠缠不休,这才躲起来不让他找到,表哥、爹和大哥都说他们在跟林大商量,叮嘱我别出门,是最近才告诉我林大答应和离——”
“和离?”砚冰目光冰冷道:“你可知两年前你和林大争执,在他撇下你的地方发现一具无头女尸,因此谈家和官府认定是林大杀了你而被屈打成招。如果没人替林大翻案,两日后他就会被押送刑场斩首!这就是谈家人和马开信口中的和离!”
谈氏闻言委顿于地,满脸难以置信。
砚冰:“本府需要你出面指认马开信和谈家人私藏你,杀害无辜,嫁祸林大。”
谈氏无言,低头不愿配合。
“带她去和林大见一面。”砚冰意味深长,“但愿你见到林大这两年的遭遇,至少没到良心泯灭的地步。”
谈氏被带去见林大,砚冰负手望月。
片刻后,砚冰说道:“魏伯,劳烦您带官差去把马开信抓回来,顺便谈家人在的话也一并绑回来,本府要夜审凶犯!”
魏伯颇为欣慰,毫不犹豫地领兵前去抓马开信。
谈氏见完林大,羞愧得不能自已。
砚冰说:“被害女子当时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亦有琴瑟和鸣的丈夫,疼她爱她的父母兄弟。”
谈氏福身道:“民妇愿出面指认马开信。”
砚冰神色缓和些许,总算不是个全无良心的。
马开信和谈家人都被带回衙门,起初咬死不认罪,直到砚冰把人证物证摆上堂,谈家长子撑不住率先跪地哭求:“和我无关,真和我无关——是他!是马开信见色起意,意图□□林氏,在林氏奋起反抗时失手误杀了她,威逼利诱我帮他一起处理尸体!”
“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可他拿我全家性命要挟,我、我也是被逼无奈!”
马开信目眦尽裂,突然冲上前和谈家长子撕打:“我打死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冷眼看两只禽兽自相残杀,差不多的时候,魏伯才上前打断马开信一条腿,“公堂之上,岂容你胡来?”
马开信疼得满地打滚,谈家长子被吓得双股战战,双目圆瞪,脸颊肌肉痉挛,自知罪行暴露,无论是马开信还是马提刑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若一股脑倒出他知道的事情,尽量撇清罪行。
于是他主动配合:“大人,马开信性好渔色,但凡瞧见有点姿色的女子都会想方设法得到手,如有不从则以药迷之。两年前他和舍妹约好时间地点私通,半道上瞧见那颇有姿色的林氏便心动,玩了一出英雄救美却被林氏拆穿,他恼羞成怒欲强行欢好,林氏先是厉声呵斥,再是表露身份——当时马开信在李望新手里栽了个大跟头,正是愤恨之际,听闻林氏身份更打定主意要给李望新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林氏挣扎得太厉害,马开信失手掐死她,正为难如何处理尸体之际,听到舍妹哭诉林大用匕首对着她、想杀她,且舍妹和林氏身形相仿,因此心生栽赃嫁祸之计,割掉林氏头颅,置于小道边,再收买清远县县令和原广州知府,对我谈家人威逼利诱,令我等逼迫、嫁祸林大。”
砚冰问:“你们可知林氏当时怀有身孕?”
谈家长子眼神闪烁,喏喏一句:“不、不知……”
砚冰厉声呵斥:“知是不知!”
谈家长子狠吓一跳,连连点头:“知、知!林氏当时自述怀有身孕,祈求马开信放过她。”
“畜生。”李望新自公堂后走出来,脸上挂着刻骨仇恨的表情,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血肉:“畜生!!”
他冲上前对马开信和李望新二人愤恨地拳打脚踢,恨不得将人当场打死。
公堂上无人阻拦,打得差不多了,砚冰才令人拉开李望新,再拿过供状放到马开信跟前画押。
马开信不肯认罪,满头冷汗地挣扎:“我大伯是广东提刑使、你的上差,安敢如此待我?你不怕断了你的亨通官途——”
“马提刑并一干广东官吏收受贿赂,阿党相为,故入人罪,尚且自身难保。你眼中势力强大,敢和朝廷对抗的宗族如今正和朝廷扶持的牙行斗得难分难舍,根本无暇顾及你。”
砚冰猛地拽起马开信的发冠狠声说道:“你放心,本府不剥夺你三堂会审的权利,亦不堵死你上诉喊冤的机会,你要亲眼目睹你从前肆意滥用的权利和民意民情如何反噬,如何倒逼、加速你和你的宗族走向灭亡!”
马开信抖如筛糠,是疼也是惧怕。
消息灵通的马提刑天一亮便带官兵包围广州衙门,勒令赵砚冰交出马开信。
砚冰:“开门。”
官差和师爷都堵在紧闭的大门后边,焦急说道:“大人,马提刑带了一列官兵,显然做好强抢的准备,说不定还会趁机杀了一干人证,届时怎么颠倒黑白就看他心情了。”
砚冰:“本官说了开门!”
师爷和班头对视两眼,为难地打开大门,砚冰一走出,官兵团团围住他,锋利的刀尖对准他,而马提刑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砚冰笑了,“大人想造反?”
马提刑:“饭能乱吃,话不可乱说,赵大人切记祸从口出。”
砚冰:“既不是造反,缘何带兵包围广州衙门?本官不杀人不犯法,大人凭的什么兵刀相向?”
马提刑:“本官侄儿又犯了什么法,大人连夜带兵把他抓上公堂?”
砚冰:“马开信见色起意,杀害无辜,割其头颅,嫁祸林大,藏匿良家妇女,并□□证,这般罪行可够本官斩了他脑袋?”
马提刑脸色阴沉:“有证据吗?”
砚冰:“本官谳狱断案多年,知道拿人得有证据,不劳上差费心。马开信和帮凶谈家人已经承认犯罪事实,证供画押,按律还需把案子呈至省提刑司,正好上差在这儿,干脆来个三堂会审!”
流露一丝杀意的马提刑顿住:“三堂会审?”
砚冰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本官已令人去请广东帅使前来堂审,估计在带兵过来的路上,上差可要下马入公堂内等候?”
帅使官大四级,过来的同时必定带兵,足以震慑蠢蠢欲动的马提刑。
马提刑不敢妄动,狐疑地望着砚冰,眼尖地瞥见衙门里目光阴冷的李望新不由浑身一震,没记错的话,李望新有一个姑姑嫁进帅使府。
彼此有些姻亲关系,此刻出现在衙门里,显然和广州知府站同一阵线,莫不是真的?
左右思量一番,一个侄子到底不值得他为此葬送官途,马提刑下马入公堂。
等待期间,马提刑接过画押证供当堂浏览。
看完后,马提刑怒不可遏,万万料不到马开信杀的妇人竟是李望新的妻子!
李望新爱妻之名人尽皆知,彼时还怀有身孕,结下此仇怕是不死不休!
马提刑已然料到李望新会不惜一切代价报复,马氏宗族和他都将迎来灭顶之灾。
但听外头步伐整齐,一着文武袍之人从高头大马上下来,大步入内,营兵随之包围衙门,取缔他带来的官兵。
同样是兵,军队和衙门里的,绝不可相提并论。
广东帅使走近公堂,砚冰起身:“下官见过帅使。”
广东帅使面对他时,表情和缓许多,旋即走向公堂案桌中间,脸色狠厉,高举惊堂木重重拍下——
“带人犯上堂,重审林大杀妻案!”
马提刑霎时腿软地瘫坐原位,脸色惨白,颓然不已,自知大势已去,放弃挣扎。
两年前盖棺定论的杀妻案竟还能再翻案,更甚牵扯出李马两姓宗族恩怨,连四品大员的省提刑使也因此落马,案情曲折离奇,广府百姓津津乐道。
因涉及宗族之争、官官相卫,不白之冤如六月飞雪,屈打成招,有口难辩,民与其共情之甚,而将此案列入广东省志十大奇冤。
林大无罪释放,官府予以补偿,相干人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忙活大半个月总算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腾出手联合广东漕使整治广东商行。
年底朝廷嘉奖的圣旨下来,砚冰这官途便算是稳住了。
次年初春,砚冰受漕使相邀参观前半年与宗族行会相争而斗出头的牙行,牙行掌管下的厢坊模式脱胎于京都府坊市而融入广府特色,再有繁华的广州港加持,货物琳琅满目、商家争奇斗艳,街道上熙熙攘攘,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番人。
行至中途,砚冰和一众同僚走散,干脆负手独行于人群中间,听到不远处的吆喝,没甚兴趣地走将过去时,但听人群里的牙子一声高喝:“——八岁上下,牙口齐整,颜色姣好,虽是个丫头片子,却吃苦耐劳,而今贱卖己身,受雇十年,生死由命!起价——”
是牙人出售劳动力,周围围了一圈人。
砚冰一停下来就被簇拥上前,瞧见正中间的台子上有一个面瘦肌黄的小姑娘,赤着脚,局促不已,旁边是神色激动的人牙子。
大景律法严惩人口买卖但阻止不了穷苦百姓为生存典卖儿女,时代如此,哪怕这些年赵白鱼上下奔走也仅能以雇佣代替贩卖。
穷苦人被雇佣,虽为‘奴婢’却是自由身、非贱籍,受雇时限最多十年。
十年后,无问缘由,必须放还自由。
这是赵白鱼竭尽全力之后予以黎民百姓的平等。
砚冰望着那小姑娘,蓦地想起幼年时候的自己,也是大街上被当成奴隶叫卖,那时候的大景律法允许自卖、父母贩卖、夫典卖妻以及主家发卖贱奴等几种情况,而他是被继母当着父亲的面卖给了牙人。
因是男孩,五官端正,颇为白嫩,牙人想卖个好价钱,于是辗转到京城,结果染了重病,价钱一降再降也没人愿意买他。
砚冰那时候以为他会就此病死在笼子里,连张草席都没有就会被扔到乱葬岗。
可赵白鱼路过,花光钱财救了他。
台上的小姑娘忽地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砚冰,眼中既无恐惧亦无哀戚,是蒙受无尽苦难后仍坚韧不拔的平静。
砚冰心念一动。
“十五两纹银!”
没人会花十五两买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但砚冰出钱买下她。
砚冰把十年卖身契还给女孩:“我是以官府的名义买下你,放你还家。”
穷人没典卖儿女是迫于生存,朝廷无奈,只能出钱将孩童赎锾再送回家。
女孩:“我没有家。”
砚冰:“你叫什么?”
女孩:“赔钱货,死丫头,贱——”
“算了,这不是名字。”砚冰领着小女孩回府,两道行人摩肩擦踵,天边落日余晖染红云层,清风拂面。“你若不嫌弃,我替你取个名字?”
“好。”
“饮冰如何?晨朝受诏,暮夕饮冰,寓意为国忧心,清正廉洁。”
“可我是女孩。”
“女童也能科举。不过愿不愿意是你的事,当下且先随我姓,姓赵。以后姓什么,自去百家姓里寻。”
一大一小,渐行渐远,没入余晖,不见身影。
时代风云变动,自有新一代的传奇覆盖旧一代的传奇,但岁月更迭,薪火相传,不知其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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