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摔杯的第一人出现了...)

“不知道愕克善和拓跋明珠的交易内容里,有没有桑良玉私通大景的证据。”赵白鱼揣度地说。

霍惊堂不以为意:“没有你就帮个忙。”

赵白鱼:“不好吧,显得我太乐于助人。”

霍惊堂:“是我的小郎君菩萨心肠。”

赵白鱼捧着脸颊笑弯了眉眼,轻轻撞一下霍惊堂感谢他的捧场。

大悲庵外头便是闹市街头,街口有个茶档,人流量还挺高,外头的马厩里放着匹神俊的良种马,旁边还有个蕃族小兵在看护。

赵白鱼蓦地抬头望去,瞧见一扇开了缝的窗户匆忙关上,于是拉着霍惊堂进茶档,挑了个单间便进去。

小二上完茶和茶点便退出,发现隔壁房门大开,当他经过时立即关上,这里头的人凶神恶煞,非富即贵,不是他能窥视的,因此低头匆匆离开。

不管外间多热闹,门窗一关,单间里头便很寂静。

下属指向右边墙壁说:“进去了。”

愕丹闻言令人搬开靠墙的博古架,蹑手蹑脚贴着薄薄的墙壁偷听对面人说话,一开始听得影影绰绰的,慢慢便听清晰了。

“……天珠姑娘也是个可怜人,摊上这么个养父和不成器的弟弟。”

他们刚去大悲庵见了天珠阿姐?难道是想从她嘴里套出天都寨一役的猫腻?还是想阻止天珠阿姐嫁给父亲?

愕克善大张旗鼓赎还者龙天珠并准备迎娶她为第二个正妻,愕丹自然知道并十分赞同,他才不会觉得异父同母的姐姐嫁给父亲有违人伦,反而认为亲上加亲。

者龙天珠嫁给父亲,再将他认到阿姐膝下,由亲弟的身份改为亲儿子,不就能名正言顺地认回去?

愕丹坚信这是愕克善为了推他上位而铺的路。

“天珠姑娘为了保住愕丹的性命确实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奈何愕丹是个猪脑子、闯祸精,到现在还以为愕克善迎娶天珠姑娘是为了给他铺路,分明是他失去安抚心魔的作用,准备推他去送死!”

“你说愕克善到时又会编造什么借口推愕丹送死?就算愕丹背下天都寨一万将士性命的债,愕克善收留弃城而逃的愕丹,迟迟不发援兵,也脱不了干系。”

“此前便能颠倒黑白,谎报军情,眼下不过重新组织谎言,就说是愕丹刚愎自用,误判军情,迟迟不请求援兵,弃城而逃后还冲愕克善撒谎。愕克善届时添油加醋说一些,再省略掉不派援兵和封城不打这两件事,直接取了愕丹的脑袋向朝廷请罪,既能给蕃族一个交代、又能让朝廷有个台阶下——‘看,我已经把最心爱的孩子杀了’,如此一来,蕃族满意,朝廷为了西北稳定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也对。何况愕克善偏私愕丹早已惹得其他蕃族不满,堂堂正正联姻生下来的子嗣还不如一个有违人伦生下的孽种,谁能服气?若是个有能力的便也罢了,可惜……”

“是啊。眼下蕃族不满,朝廷质疑,愕克善保不住愕丹,再说那愕丹原来是安抚他心魔的作用,眼下娶了天珠姑娘便能消灭心魔……便成了弃子。”

每个字能听懂,组织起来就恍如天书,还说父亲会杀他平息蕃族和朝廷的怒气?

愕丹嗤之以鼻,只是内心深处隐隐有些松动。

隔壁还继续说:“要是愕克善拿了愕丹的脑袋交差,朝廷是不是真的会认?”

“西北稳定为第一要务,所以朝廷会认。”

“我以大局为重。”

“哼!”酒杯猛地掼向桌面发出清脆声响,便听这道较为温润的声音嘲讽:“那一万将士的命便不是命了?你不是西北赫赫有名的战神,出了名的爱才好士、爱兵如子吗?当下便糊涂过去,如何祭奠一万将士的英魂!”

“你冷静些,那一万将士都予以嘉奖,惠及家属了。再者,愕克善老谋深算,愕氏世族自前朝便联姻至今,关系如老树盘根,错综复杂,母族不强盛的愕丹本来就不可能登上蕃族大首领的位子,愕克善还将他推到人前,肆意宠爱纵容。须知欲使人亡,必使其狂。”

……

屋里二人开始吵架,坚持为祭奠将士英魂的人毫无疑问是赵白鱼,以大局为重的人便是他身边的崔家子弟,的确是边疆将士看问题的思考角度,和朝廷里不懂战争艰苦、过于天真的文官截然相反。

愕丹转身,脸色难看得可怕,猛地推门离开。

听到开门声,赵白鱼和霍惊堂顿时停止吵架,来到窗口处撬开一条细缝看愕丹骑马离去的方向。

“去大悲庵了。”

霍惊堂:“他倒是挺信任者龙天珠。”

“为了获取他的信任,者龙天珠估计没少花心血,但是做这么多也只换来他对天珠姑娘嫁给愕克善的无动于衷,可能还觉得天珠姑娘为他牺牲是应该的。”赵白鱼摇摇头:“白眼狼。”

霍惊堂:“走了。这两天估计还会有人坐不住。”

赵白鱼笑笑,便同霍惊堂离开茶档。

***

大悲庵。

愕丹踹开者龙天珠的禅房房门,瞋目裂眦地问:“父亲的心魔是什么?为什么父亲和你成亲后就会杀我?”

者龙天珠一脸惊恐:“你从哪听到的这些?谁敢告诉你这些事!”

愕丹见状更觉惊惶恐惧:“那经略使说的是真的?”

赵白鱼?

者龙天珠愣了下,脸色肃然道:“既然你知道了,我便不瞒你。”她走到门口四下观望,确定无人才把房门关上,拉着愕丹的手十分严肃地说道:“接下来我说的事,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谎言便叫我打落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愕丹不是很信佛,但从小耳濡目染的佛教文化还是促使他相信这般狠毒的誓言。

“天珠阿姐,你全都告诉我吧。”

者龙天珠将愕丹如何出生以及愕克善迎娶她的真正原因说出来,随后关切地望着一脸惨白不敢置信的愕丹说道:“如今世上只剩下你一个亲人,阿姐绝对不会眼睁睁看你去送死。”

愕丹甩开她的手,有些崩溃吼道:“你明知你和愕克善成亲,他就会杀我,还眼睁睁看我送死!这就叫救我吗?”

“愕丹!”者龙天珠狠狠地扇了愕丹一巴掌,看他冷静下来才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说道:“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做个私生子吗?愕克善能活多久?能把你当安抚心魔的药剂多久?等哪天他底下的子嗣熬不住了、其他蕃族心思异动的时候,联起手来推翻愕克善,你以为你能活下来?阿姐答应和愕克善成亲是要救你!”

愕丹:“怎么救我?”

者龙天珠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听阿姐的话,阿姐会提三个要求,一个是宴请西北八大蕃族首领来参加婚礼,我已经和者龙氏族联系上了,他们答应借兵,届时控制八氏族首领,让他们推举你成为新的大首领,不从便杀了!第二个要求是成亲之日同时让你认祖归宗,消息已经提前放出去了,届时你便名正言顺坐大首领的位子。第三个要求,便是将泾州两万蕃兵的兵符于大婚之日交给我,当然我告诉他只是走个过场,以示他对我的看重。”

“而你,愕丹,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的弟弟,你要做的就是在婚宴当天,带兵包围愕府,逼杀愕克善!”

愕丹震惊不已,面露犹豫,连连摇头:“我、我不行……”

“听着!”者龙天珠厉声呵斥:“现在不是你谋富贵的时候,你是在救自己!成亲之日,要么愕克善死,你当大首领、当西北五路之一的元帅!要么你死,背着弃城而逃的孬种、懦夫之名,草席一裹,连坟都没有!”

愕丹怕得瑟瑟发抖,木讷讷瞪着前方,半晌之后终于下定决心。

“阿姐,我不要死,我要当大首领,享尽无上权利、荣华富贵!”

者龙天珠满意地笑了,声音温柔:“这才是我的好阿弟。”随即脸色一冷说道:“外头的随从里有一半是愕克善派来跟踪你的,回去的路上,你便随意找个理由打杀了,别让人知道你来过。”

杀个人灭口不是事。

愕丹:“明白。”

***

者龙天珠被从尼姑庵里赎还,还被愕克善求娶为正妻一事很快传开,西北八大氏族首领都被邀请前来参加婚宴。

各自私底下诸多不满,毕竟他们互相联姻,这些年陆陆续续送进愕克善府里的族内女子拢共得有五六十。

好歹是氏族里出来的姑娘,混不到正妻之位便算了,可是连个无权无势的尼姑都比不上,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当然更令他们在意的是同一时间放出愕丹将认祖归宗的消息,以往愕克善纵容愕丹的例子历历在目,眼下大张旗鼓做这出,莫不是本意为扶愕丹上位?

他真想将蕃族大首领和愕氏族首领的位子都给愕丹?

不说那愕府里有生育子嗣的各氏族女子不满,连各氏族首领也深感不悦。

愕丹那庸才如何担得起大首领之位?

西北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涌动,愕府里人心蠢蠢欲动,没让赵白鱼等多久便有人主动找上门来。

***

京都府流行杂剧,而西北流行皮影和木偶,随便在路边搭个三尺宽的戏台子就能演一出英雄传奇,当然也有专门开戏班子、租下大院,有个宽敞的戏台子,多数时候唱秦腔,少数时候换换口味表演个木偶戏、皮影,总能座无虚席。

当下,赵白鱼买到最前头的位置,津津有味地看台上戏曲演员的表演,那深厚的功力可以说是拿命往死里练才练得出来的,一开嗓便似刺破苍穹,惊艳观众。

赵白鱼摇头晃脑之际,旁边来了一位贵妇人,十几个仆从散开,时刻警惕地注意此处。

余光瞥着贵妇人的穿着打扮,虽是泾州人,不像大景贵妇人的穿着打扮,反倒像是大夏女子的衣着,外着大衣、披宽毛巾,毛巾上有贝类、珍珠和红珊瑚珠等名贵装饰,头戴黄金莲蕾珠冠,有几分像壁画里的佛。

收回余光,赵白鱼大喝一声:“好!”随同观众一块儿鼓掌,便见旁边的贵妇人摘了身上的首饰扔到台上去。

恰逢中场休息,赵白鱼转身端起茶来润润嗓子,随即说道:“夫人出手阔绰。”

贵妇人慢条斯理:“戏痴罢了。他们唱得好,得我欢心,便是倾家荡产也乐意,总归也是让我欢心罢了。”

赵白鱼笑了,“不疯魔不成活,台上唱戏的如此,台下看戏亦如此……夫人贵姓?”

“熙州柔狼氏,愕氏首领之妻,”贵妇人扭头看向赵白鱼:“见过赵大人。”

赵白鱼撑着脸颊笑:“怎么你们西北的女人才见我一面就认得出来?是我脸上写了字、挂了招牌,还是你们西北女人太聪明?”

柔狼氏:“您还见过谁?”

赵白鱼:“你认识的。”

柔狼氏:“者龙天珠?她意图拉拢您吗?”

赵白鱼:“她许以泾州两万蕃兵兵符和原州一万五万蕃兵兵符的重利,让我保愕丹上位成功。”

柔狼氏脸色剧变,露出抹冷笑:“有愕克善的宠爱还不够吗?她倒是贪心,不过五万蕃兵的重利也没能让您心动?”

“当然不能。”赵白鱼说:“我这个经略使来西北,想必你们都知道原因,但是最根本原因还是西北稳定!朝廷知道天都寨疑点重重,可是没动愕克善,就是为了稳住西北蕃兵的心,派我来此的目的也是查清楚蕃族有没有异心。如果没异心,自然还是倾向于稳定,须知大夏此刻朝堂动荡,正值夺储关键时期,等新帝脱颖而出,登基后为了转移内部矛盾、同时立威,肯定发动战争,挥刀直下大景,若眼下西北先乱起来,届时大夏岂不如囊中取物?”

柔狼氏:“这便放过愕丹?若让那样的人上位,西北还是不稳!”

赵白鱼笑睨着她:“夫人和您身后的氏族甘心拱手相让吗?”

柔狼氏:“您会是那只黄雀吗?”

赵白鱼:“夫人且放心,只要西北不乱,西北蕃兵还是忠于朝廷,谁当大首领它不重要。更新换代,日新月异,世间常规,焉有逆世而行之理?”

柔狼氏狐疑:“传闻大人奉公不阿,铁面无私,如今看来却有些不符,倒是灵活变通多了。”

赵白鱼同她说道:“传闻不可尽信。陛下夸我正直,你可知他也多次夸过我应权通变?迂腐之人,持正而不明达之人,勉强保全自身,官场上可走不远。”低头理了理衣袖,小声说道:“我的确不看好愕达木任西北蕃族大首领,但和愕丹一比,却好了千百倍,倒也想过扶其他氏族上位,只可惜纵观西北竟没有哪一个氏族能与愕氏比肩。”

“愕氏不止是氏族,还是世族。”

氏族是族群,世族则是门阀,世族愕氏早在大景开国前便屹立西北,效命过前朝,当然也举兵谋反过,可惜被镇压了。

“本官可以相信夫人和西北蕃族对朝廷的忠心吗?”

柔狼氏双手交叠于心口,行蕃族之礼,低下头颅说道:“愕氏与柔狼氏永远臣服大景。”

没代表西北所有蕃族肯定臣服之心,某个层面也是意指他族心思各异,唯有臣服朝廷的愕氏和柔狼氏得位方能保证西北稳定。

赵白鱼笑意吟吟地磕瓜子,目不转睛地看戏台,声音极小地说:“我看呐,愕克善元帅大婚之日,便是愕丹名正言顺继位之时,如此大事,不可能没有防备。夫人若有筹谋,还是及时止损为好,若不然,人家的大喜之日变成你们母子氏族间的大悲之日,可就断人肝肠了。”

柔狼氏温婉的笑霎时淡化不少,也看向戏台,小声回应:“臣妇多谢大人提醒。”

言罢便不再交谈,直到一曲完毕,柔狼氏拿出一份红纸烫金请柬邀请他来参加婚宴。

赵白鱼起身伸个懒腰,抓了把瓜子转身就走:“说了不掺和便是不掺和,不去。”

目送赵白鱼的背影消失,戏院里的人全部起身静立,原来不知何时换成柔狼氏的人。

此时愕达木来到柔狼氏身后,“他当真不插手?”

柔狼氏:“不插手便是不与我们为敌,不必为难他,毕竟是朝廷代表。若是敢插手,敢摘桃子,便永远留在泾州!”

愕达木担忧:“可他是临安郡王妃……”

“临安郡王来了也是一样的结果!”柔狼氏比她人高马大的儿子狠辣果断多了。“派几个人盯着他,一有异动,立刻来报。再派人联系潘罗氏、柔狼氏和温奇氏,告诉他们,该竖起战矛准备杀老狮王了。”

***

西北蕃族各首领已经动身,鄜州折氏也在其列。

霍惊堂先一步出泾州府去见折氏首领,密谈完毕便离去,没直接回泾州府。

赵白鱼则留在泾州府,知道客栈外头好几波人盯着他,干脆不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续六七天,直把监视他的人搞迷糊了,心态逐渐放松警惕。

到他突然出门,几波人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差点把人跟丢。

眼睁睁看赵白鱼逛了好几家成衣店、首饰店,这儿买点、那儿买点,有人忍不住骂:“跟个娘们似的!”

旁边有人跟话茬:“细皮嫩肉的,听说给什么郡王当婆娘的,可不是个娘们?”

这话逗得众人捧腹大笑,立时便有个人指着刚从成衣店里出来的漂亮娘们:“这婆娘好看得紧。”

众人望去,只远远瞧见个背影,确有几分风流韵味,笑了一阵忽然有人琢磨出味儿来,“不对,怎么进去那么久还没出来?”

其他人面面相觑,几波人赶紧冲进成衣店一看,人换了身女装便大摇大摆从他们眼皮底下溜了!

***

泾州知府衙门。

蒙天纵急急忙忙地披上衣服,再三确认:“真是经略使赵大人?他为什么来找本府?赵大人当时心情如何?”

那下人回答:“千真万确!没说登门拜访的原因,心情挺好的,有说有笑,就是……着装有些许古怪。”

“什么着装古怪?那是京都府贵人们穿的样式。”蒙天纵误以为是下人没见识,匆忙跨进大厅却见个女人的身影,不由张望:“人呢?”

下人指着女人背影:“就是他。”

蒙天纵沉下脸:“胡闹!赵大人是郡王妃没错,可他是正儿八经的男人!”

“他说他是……”

“他说他是赵大人你就信了?就放进来了?你这——”

“蒙大人。”

蒙天纵看向转过身来的人影,认出是赵白鱼登时瞪大眼,急忙向前拱手道:“下官见过上差!”随后疑惑地看他这身装扮:“大人您这是?”

赵白鱼负手而立,便是女装也不掩其温润如玉的气质。

“掩人耳目。”赵白鱼猛地收起笑容,肃然询问:“蒙天纵,本官问你天都寨一役,你需老实回答,不得瞒报!”

蒙天纵肝胆一颤,啪一声迅速跪下来连声说道:“下官必定、必定知无不言。”

赵白鱼:“你可派兵支援天都寨?”

蒙天纵:“派了!下官真的派兵支援去了!”

赵白鱼:“我怎么听说一万将士死守天都、宁安而寨十日,迟迟等不到援兵?”

蒙天纵:“谣言,必是谣言!大人千万别听信小人谗言,误会我等忠臣良将。”他心越虚,声音便越大。“我蒙天纵能调至泾州担任一州知府便是因我政绩出色,为人为官虽不及大人,但下官也是愿意为百姓、为朝廷肝脑涂地啊!”

赵白鱼定定地看他,直看得蒙天纵满头细汗浮出,这才突然放缓语气将人扶起来。

“你做的事对得起良心、对得起你这身官袍便行,我自然信你的话,再说了人在做天在看,善恶有报嘛。”将人扶起来便顺手搁到一边,赵白鱼学着霍惊堂的模样随意一坐,敲了敲桌,啧一声:“肚子有点饿。”

蒙天纵:“下官立刻令人备酒菜!”

赵白鱼:“多不好意思。”倒是没阻止,等酒菜上桌了,见都是些名贵菜肴和上好的酒酿便露出满意的表情,先吃了点,瞧见蒙天纵还在一旁站着便招呼人上桌:“坐呀。啧,坐下!”

蒙天纵赶紧坐下。

赵白鱼和他碰酒杯,一口饮尽,颇是豪爽,蒙天纵渐渐放下拘谨。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洗耳恭听。”

“你还不错,没坏到底。愕达木想杀小尼姑,你想法子救她,虽说不太聪明、迂腐了些,倒不算多坏……知道我三年前刀斩三百官的事吗?”

蒙天纵感觉脖子疼了,连连点头:“知、知道。”

“你还知道我救了淮南三百官的事吗?”

“知、不知道。”

“我实话告诉你,陛下怀疑天都寨军情存在瞒报,派我来调查,我一到此地就碰到小尼姑的案子,了解你这人和愕克善还不算草菅人命,倒是愕达木……”赵白鱼摇头,表示不行,然后连碰蒙天纵三次杯子,示意他喝,自个儿的酒杯则放下来,专心吃菜。

蒙天纵喝得有点上头,闻言语气神秘地询问:“上差是不满愕达木残酷专横?”

赵白鱼:“他是愕克善正妻所出,身后好几个蕃族支持,大首领要是他这样,以后西北还能安宁?”

蒙天纵明白了,“大人也属意愕丹?”

赵白鱼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蒙天纵自知说错,寻思片刻又说:“我懂了,天都寨的事,愕丹不干净,朝廷不信任,愕达木也不行,可是愕克善元帅的儿子多得是。”

赵白鱼终于满意地继续碰杯,蒙天纵又喝了三杯,脸颊已经红了。

“我呢,不想造杀孽。你说天都寨有问题,就是蕃族有问题,朝廷不会允许有二心的异族存在于边境之地。十万的蕃兵,还有数十万的蕃族……你说我能造这杀孽吗?”

“上差菩萨心肠!”蒙天纵听明白这话的意思,赵白鱼是想轻拿轻放,瞬间激动:“我敬您三杯!”

赵白鱼假意阻止一下,任由他喝下去就拍桌说道:“好!爽快!蒙大人是明白人,我便跟您掏心掏肺说一句实诚话……”凑近了压低声音说:“其实刀斩三百官不是我本意。”

“什么?”蒙天纵一脸好奇和震惊。

赵白鱼表情‘心知肚明便好’:“你仔细想想,自古以来哪个大臣刀斩三百官能活下来?你再想想事后砍脑袋的官那些被公诸于众的罪行,哪个不是该掉脑袋的?都是该死的官,我何必多此一举砍他们脑袋不是?那可是僭越!掉脑袋的!”

蒙天纵惊奇追问:“那是什么原因?”

赵白鱼一脸神秘,看了眼屋顶。

蒙天纵一时不明白,很快恍然大悟,压低声音说道:“是……的意思?”

赵白鱼点头。

“挡刀也是?”

“那的确是意外,也是老天赐予我的生路,是我命不该绝啊。”

“嘶……君心叵测,当真是君心叵测。”感叹完毕,蒙天纵便很是敬佩赵白鱼:“上差忍辱负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赵白鱼悻悻道:“哪有后福?享福不到几年便被派来西北查蕃族,你说这蕃族哪个不是土皇帝?稍有不慎就是动摇西北稳定,大夏趁虚而入……掉脑袋的差事!”

蒙天纵心有戚戚焉:“当真伴君如伴虎。”

赵白鱼:“所以你们乖觉点,别添乱。予我方便,我也记你们人情。”

蒙天纵:“上差有何指示?”

赵白鱼叹气,“怎么点不明白你呢?愕克善是不是想替愕丹铺路?我告诉你,不行。愕丹不行,愕达木也不行。我再告诉你,者龙天珠……哦,也就是让愕克善铁树开花的那个小妻子私底下找过我,和我透过气,让我帮她推愕丹上位。还有柔狼夫人私下也找过我了,那位夫人真不是善茬,直截了当拿西北蕃族对朝廷的忠心威胁我,莫多管闲事!”

信息量太庞大,蒙天纵有点懵:“那您怎么说?”

“啧。”赵白鱼嫌弃不已。

“哦哦,您说您想轻拿轻放……便是不管事儿!明白,下官都明白,下官和大人心照不宣。”

挥挥手,赵白鱼打了个哈欠说道:“行了,我不打扰你们办事,就是提个醒,西北稳定,我万事不管。”

蒙天纵一颗心是彻底放下了,连忙送赵白鱼出府。

等赵白鱼一走,立刻打着酒嗝说:“备马,去愕府!”

***

到了愕府,蒙天纵把赵白鱼到他府里透底的事一说,同时说出他的分析:“赵白鱼此举意在投诚,估计是希望西北稳定,思来想去还是愕元帅您这只狮王震得住蕃族,所以选择了您!”

愕克善冷笑:“他是既不想掺和进蕃族大首领的斗争,又想最后能分杯羹,还希望维持安定……哼!果然能名闻天下者,即便是青天,也有海深山高的城府。若单纯把赵白鱼看成一个只会劝谏的直臣,怕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是他算计的。”

蒙天纵:“那赵白鱼能信吗?他真不往深里追究天都寨?”

愕克善:“他现在想坐收渔翁之利,几方人马都算计在内,但是不偏帮谁,结果谁胜出,他才帮谁。当然这是好事,谁都算计便是谁都不帮,便是帮了我。哈哈哈……赵白鱼啊赵白鱼,有人说得防着他,他心有七窍,果然有意思。可是那人料错了一点,赵白鱼心有七窍,而我只需开一窍便行。”

“什么?”

“决胜关窍。”愕克善哈哈笑着拍了拍蒙天纵的肩膀:“行了,把监视赵白鱼的人马都撤回来。记得来喝本帅的喜酒。”

还办婚宴?

蒙天纵忽地想起一件事:“赵白鱼登门时,我瞧他身边没了崔小将军,会不会是去搬援兵?”

“搬哪的兵?边境禁军可不像中原的府兵厢军能随意调动,各路兵马管各路边境,无故调动,除非战事起,否则必问责。这太平时期,哪个将帅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调兵到泾州来?造反吗?”愕克善:“赵白鱼倒是能调泾州的兵,可他一动,我这儿就知道。”

蒙天纵讷讷点头。

***

愕达木:“蒙天纵又来了?他说什么?”

探子:“离得太远听不清。”犹豫片刻,他说道:“上一批偷听的人都被元帅处理了,小的不敢靠近。”

愕达木就要发怒,柔狼氏拦住他:“行了。蒙天纵就是你父亲脚边的一条狗,到愕府来有什么稀奇?我疑心的是赵白鱼失踪的那段时间去了哪?”

愕达木说:“听监视的人回来说,曾在大悲庵附近见过他。我早说过他不能信!他选择那对贱人了!”

柔狼氏:“什么时候改改你动不动大呼小叫的毛病?赵白鱼不可能不插手,也有心思,但他一定不会帮那对贱人。”

愕达木一动脑筋:“是天都寨?”

柔狼氏点头:“别管赵白鱼。交代你的事都办完了?”

愕达木:“两千柔狼蕃兵、八百温奇蕃兵和三百潘罗蕃兵都朝泾州进发,担保能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

柔狼氏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不成功便成仁。

***

大悲庵。

愕丹一脸气愤地说:“愕达木他们拉拢了经略使赵白鱼!”

者龙天珠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劝说:“他本就是来查天都寨的经略使,不会偏帮我们,但愕达木不是个好的首领,赵白鱼不会选他,你暂可安心。我问你,者龙族蕃兵能来多少?”

愕丹:“两千。蕃兵被地方禁军监视,行动太显眼会引起朝廷注意,者龙族只肯提供两千步兵,其中八百弓箭兵。”

者龙天珠:“比我预料的情况好一些。你手里还能调多少兵?”

愕丹:“两千五,只能调出五百来。”

者龙天珠在屋里徘徊:“泾州有两万蕃兵,愕克善还能调动驻扎在距离最近的各个营寨共一万五千兵,但从调动到抵达需要时间,原州三万多的兵无战事不能动。兵贵神速,我拿到泾州蕃兵兵符后,你立即发动,速战速决,明白吗?”

愕丹无比郑重地点头。

***

冬月中旬宜婚嫁,连下了五日的鹅毛大雪也停了,似乎在为今日即将上演的好戏喝彩。

愕克善给了者龙天珠极大的脸面,抬过青石路的十里红妆与雪景交相辉映,霎是惊艳。百姓交头接耳地讨论,小孩子跟在后头捡糖果,就形式而言,和赵白鱼在京都府围观过的几场婚宴大同小异。

“和继姐有违人伦诞下孽种,现在又娶外甥女,真不怕遭天谴吗?”

“嘘,噤声!”

旁桌有南方来的商人小声议论,很快被同伴一脸惊恐地呵斥闭嘴。

赵白鱼趴在茶楼最高一层的窗口望着进入愕府的迎亲队伍和花轿,他这个角度能瞧见愕府的前院和前厅,那儿宾客如云,婢女仆从穿梭如织,异常热闹。

天色昏昏,寒风飒飒。

路上行人皆散,周围人家的灯火早早熄灭,只剩下愕府门前两盏灯笼散发通红的火光。

茶楼老板过来说:“郎君,小的门店准备打烊了,您看?”

赵白鱼:“天还未全暗,怎么这么早关门?”

茶楼老板:“愕府大喜,方圆十里勒令天黑前关门关店,不能冲撞喜神过府,但是给了些银两补偿,未叫我们小老百姓为难。”

赵白鱼寻思片刻便同他商量:“您看您能不能收留我一晚,门窗您照关,茶钱给双倍,这里头给我点盏油灯便成。”

茶楼老板一家就住后院,楼里大堂还有两个伙计住着,倒不怕人偷东西,茶楼平时也是开到三更天,顺道做些茶点心、烤羊肉等等。

一大早关了,老板还有些不习惯,因此闻言意动,没思虑太久便同意。

天色刹那便昏暗下来,窗户只开了条缝隙,寒风呼呼地刮着,一缕昏黄的灯光照亮赵白鱼的半边侧脸,窗框上没扫干净的雪忽然震颤,由缓转急,蓦地震落一大块雪。

此时宽阔的道路上出现一团乌云,由远及近,停在愕府门口,嗤一声亮起火把,三千甲胄步兵骤然现于眼前,为首者抬手制止步兵前进,而后带着百来人闯进府里,控制府内众宾客,而前堂里的愕达木、柔狼氏于火光中走出,与之会合。

赵白鱼笑了。

“摔杯的第一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