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重新拥抱这个时代的不完美...)

谢氏和赵伯雍被赵白鱼愿意见他们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小黄门催促:“大人?宰相大人?赵夫人!”

“哦。”谢氏连忙回神,摘下手镯塞到小黄门手里,“多谢公公。”

小黄门喜笑颜开:“夫人客气了。这母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血浓于水是不是?快过去吧,小赵大人在偏殿等你们。”

言罢二人快步跨上台阶,来到偏殿门口。

谢氏突然想起什么般立即停下来,整理一些头发,把歪了的发钗扶正,拿手帕用力擦脸,让她看起来有点血色,接着整理衣衫,自言自语:“可不能叫五郎误会我是卖惨,他会为难的。”

要是他亲生爹娘是当朝宰执早便连滚带爬去认祖归宗了,再说这天底下哪有不认亲爹娘的子女?

赵宰执也点头,着手整理仪容,询问小黄门是否能入眼,得到肯定回答才稍稍安心。

忐忑不安了会儿,二人鼓足勇气踏进偏殿,一见到赵白鱼,目光便黏在他身上挪不开了。

有关赵白鱼的回忆何其稀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孩提时的赵白鱼、少年时的赵白鱼,仅有的几个片段却不美好,不是恶语相向便是冷面以对,如今回味也不过是反复戳心,扎得心口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谢氏赶紧擦掉眼里泛起的泪花,“小鳞奴,”顿了下,她想起赵白鱼并不知道他未出世时的小名,便改口:“五郎,你瘦了些。”

没见到人时,有满腔热烈的情感汹涌澎湃,见到了人反而怯懦得说不出话来,斟酌再三,踌躇不前,总害怕哪句话哪个字说错了惹得小儿郎伤心。

赵伯雍扯了扯谢氏的衣袖,示意她说些别的,但他也是一腔话憋在心口,跟锯嘴葫芦似的,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谢氏把袖子扯回来,向前走了两步,仔仔细细地望着赵白鱼,尤其他的眼睛。

四个孩子里唯有赵白鱼的眼睛像她,瞧多两眼便能认出来,连老眼昏花的舅母都能一眼认出来,她甚至从没见过五郎和赵钰铮便能认出来,为何偏她眼瞎心盲看不出?

幺儿就在眼皮底下二十年,二十年!竟还需旁人点出真相,她是天底下最失败的母亲!

谢氏悲从中来,泪眼婆娑地望着赵白鱼,又向前两步,伸手想碰一碰赵白鱼的脸,想起他或许还不知道身世便小心又期待地问:“五郎是否知道——”

他的平静和二人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

谢氏眼睛亮了起来:“是娘不好,娘没保护好小鳞奴,没认出小鳞奴,还……还苛待了你二十年但是,但是五郎给娘一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

赵伯雍急急开口:“也给……给爹赎罪的机会。”话刚出口,他便犹疑自己会不会脸太僵、语气太冷硬,于是很刻意地柔和表情、声音,露出僵硬的,不自觉的讨好的笑:“我已经对外说了当年换子的真相,但是不是逼你非得认祖归宗的意思,不是,我之前也没把你逐出族谱,我的意思是说,对外为你正名,朝廷百官、京都内外都知道是我们的错,不会怪五郎。我……”

他声音越来越小,总疑心哪点做得不好,也不太敢自称爹,怕赵白鱼心里膈应。

“我前段时日已经和族亲们商量过,将赵钰铮从族谱里除名,我知道这么做太冷酷无情……这二十年来对你,也是,也是这个态度,可是爹实在不能容忍赵钰铮的名牒继续留在族谱里,不能接受他的名字留在你名字的旁边,我一看到他、我就会想起我的小儿郎二十年来的遭遇。”

赵伯雍语带哽咽,堂堂宰相此时只能无措地抠着手指,想表达他的愧悔、急欲弥补的心态,又怕赵白鱼看到他对赵钰铮的残酷便想起过往二十年的冷待,可是不说出来,也会担心赵白鱼误以为他们不爱他,是否还留着赵钰铮,是否想两个孩子一块儿养,但是不是的。

这样矛盾的心态注定赵宰执没办法像平常时候的自信强大,眼下的他不过是个满心悔恨却不知如何弥补的父亲。

“五郎不用担心他人怪你霸道、不留情面,容不得赵钰铮,不会有人说的,他们都知道是我毫不留情。还有昌平那个毒妇,爹已经查明她犯下的所有罪状,条条致命,必然斩首示众,不留全尸。其他的,还有其他的事……”

赵伯雍吞吞吐吐,没脸说出当年阻止赵白鱼科考和逼他嫁与临安郡王两桩事,他一想起来便心绞痛。

五郎和临安郡王鹣鲽情深,已是真夫妻,他们能做什么补救?

科考的目的是做官,五郎已是三品大员、朝中重臣,黎民百姓心中的青天,哪里会多此一举再去趟科场?

族亲准备的教学资源、国子监门生名额包括他这二十五年经营下来的朝中关系都帮不上忙,于五郎而言不过是挑柴进山,多余罢了。

赵伯雍心内绝望,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作为父母的他们,还是赵家族亲门第人脉,对赵白鱼来说都是可有可无。

谢氏的手在哆嗦着,显然也清楚地意识到这点,但她仍不放弃希冀地望着赵白鱼:“你原先住的院子,正叫人扩大些,重新修缮一番,还有过几日便是中秋,府里一早备下瓜果和家宴,五郎可不可以来?不用过夜,也不用待太长时间,待半刻钟也行,小郡王也可以来,还有砚冰、秀嬷嬷他们随时都能到府里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五郎,你意下如何?”

赵白鱼静静地凝望着他们,此世生身父母,难得赵伯雍身居高位也没有纳妾,夫妻恩爱,兄弟和睦,尤其宠爱幺儿。

赵钰铮体弱多病,谢氏便日日夜夜地照顾着他,煎药喂药不假他人手,京都府内外的寺庙里都有她磕头跪拜过的痕迹。

他是封建时代典型的大家长,却又与古板不知变通的家长有所区别,针对每个孩子都能做到因材施教,才能培养出状元郎赵二郎和禁卫军赵长风、赵三郎。

他也有因为偏爱而偏私的时候,极其纵容宠溺幺儿,能为他退让一些底线,会将他举过头顶、会陪他玩一些骑大马的游戏,出趟远门办差,送回来的家书必定会问候一句小儿郎。

如果没有昌平公主作恶,没有换子这一出,他们的确是这个时代称得上溺爱孩子的父母,京都府不知多少儿郎、女郎都羡慕赵长风他们能有赵伯雍和谢氏这样的父母。

赵白鱼穿越之初就知道他才是赵家的小儿郎,一开始还很留恋前世,却也能坦然面对此世的父母,也心生好奇过。

父母与子女的相识相亲都需要一个摸索的过程,他旁观赵谢二人,许是血缘相亲与生俱来,再或许是异世之魂太孤单,便想寻到能让他落地的羁绊。

毫无疑问亲情是他最自然的、发自内心的选择,没有之一。

早几年,破败的院子里只有秀嬷嬷一个人,而秀嬷嬷待他冷淡了些,他也太小了。

小胳膊小短腿走不出赵府,有时候隔着院墙,有时候就在府里的后花园,隔着一个池塘或者藏在假山后面看谢氏抱着赵钰铮,看他们一家和乐融融,欢声笑语不断。

他会豁达地安慰自己,没关系,会还回来的,再长大些,等他们知道真相就好了。

被欺负、被冷眼、被无视时,他也会告诉自己,没关系,只是不知情罢了。

何况迁怒本就是人之常情,瞧赵钰铮病得万死一生,如果是他也会怨恨的。

被迫放弃科考、被逼嫁人的时候,他也替谢氏和赵伯雍开脱,他说谢氏和赵伯雍待他已经足够好了,不过是忽视,不过是冷言斥责,不过是在面对赵钰铮时会选择放弃他,至少没让他死在后宅里。

这时代的小孩子夭折率太高了。

后宅更是藏污纳垢,多的是让一个小孩子悄无声息死去的办法,便是他生来带有前世记忆也躲不过一场没有药医治的风寒或是天花。

至少他小时候得过几场风寒,秀嬷嬷去请示的时候,谢氏还是令人请了大夫,没有袖手旁观。

他在赵家人身上寻找心灵和灵魂都落于此世的羁绊,妄图从他们身上寻找亲情,却忘了即便是寻常亲缘也有父母怨子女,或是子女恨父母的情况。

失败了,怨不得、恨不得,赵白鱼心甘情愿接受任何结果。

不过是父母子女之间亲缘浅薄,也许前世修的福分不够,今生投胎到赵家已经耗完了,无缘续完一生。

有缘无分罢了。

赵白鱼内心叹气:“我并不怨恨你们。”

谢氏和赵伯雍二人露出惊喜的表情,但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哪会不怨不恨?

“不……五郎尽管怨恨我们,没关系,做错了就该受惩罚,没关系,你尽管怨、尽管恨,爹娘不难过,爹娘受着。”谢氏见赵白鱼想开口,赶紧堵住他的话:“天色是不是晚了?小郡王该等急了,我们不耽误你出宫,其他事回头再说。”

她扭头询问赵伯雍:“回头再说,行吗?”

赵伯雍连连点头:“往后多的是时间,要是五郎一时间还不太能接受,我们就尽量减少见面的机会。慢慢来,没关系,我和你娘应该还能多活几十年,还有大把的时间……天色真的不早了,就不说了,我们先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急于逃避。

赵白鱼突然开口:“两江时,昌平试图以生母的名分压我屈服,我告诉她,我生而知之。”

轰如平地一声雷,震得赵伯雍和谢氏两人浑身僵硬,面面相觑,表情茫然,齐齐看向赵白鱼:“什么?”

五郎说什么?

是否他们听错了?

“生而知之?”谢氏声音很小,蓦地笑了声,眼中泛起泪光,不住摇头:“五郎是怨我恨我所以才骗娘对不对?你生而知之……岂不是这二十年来你便知道你的身世?岂不是在明知身世的情况下遭受着所有人不公的对待?岂不是,岂不是二十年来日日诛心?”

真相已如此残酷,怎么还能将人的心碎成千万段?

她的小儿郎,她的小鳞奴,竟是在明知身世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赵钰铮夺走本该属于他的父母、兄弟和本该属于他的所有的宠爱,承受着与他毫无瓜葛的血缘亲人的怨恨吗?

怎么能如此残忍?

怎么能这么对他?

他看着他的亲生父母宠爱顶替他位置的赵钰铮,受父母兄弟联手逼迫的时候,心里该有多痛?可是心如刀割,万箭穿心?

赵伯雍表情一片空白,凭着本能问:“这二十年来你为什么都不说?”

赵白鱼很平静:“我试过。”

他每一次的试图亲近都在尝试告诉他们真相,但是赵家人憎恶他的亲近。

一两岁的赵白鱼不会说话,两三岁后才见到谢氏和赵伯雍,不被允许靠近,两三个月见一次面发展到半年、一年见一次面,每次见面,对方奴仆成群,而将他隔绝在十步之外。

没有靠近的机会,没有发声的渠道,连最能证明他身份的胎中带毒都被未雨绸缪地治好,一个健康、一个体弱,谁会相信他的话?

小孩子五官没长开,无法辨认,即便能辨认出来,可他身边除了一个拜见谢氏也不敢抬头直视的秀嬷嬷,没有能认出来的人。

戳穿真相需要证据,他除了生而知之还能拿出什么凭证?谁会相信他说的话?

贸然开口会激怒对他心存偏见的人,认为他是嫉妒疯了,竟异想天开胡言乱语,只会让他的处境变得更加困难。

当时他不知道赵钰铮身边有死士,出于谨慎才没跳太高,要是嚷得满城风雨,指不定就被昌平下令灭口,悄无声息地结束第二次生命。

再之后便越来越没机会说出真相,他对赵家人的亲情渴望逐年递减,赵家人对赵钰铮的维护、疼爱令赵白鱼怯步。

他害怕了。

他想起前世看过的新闻,也是换子真相被发现,可亲生父母根本不在乎血缘,连夜带着养女出国,看也不看一眼亲生的那一个,因此心里生怯,犹豫不决,怕哪天说出真相反倒被连夜打包送出京都府,只给一点赔偿,以免他的存在让赵钰铮伤心难过。

赵白鱼没好意思说,他童年和少年时期做过类似的噩梦,梦见赵家人即使知道真相还是宠得赵钰铮如珠如宝,于是说出真相的渴望就越来越淡。

直到最后摔一跤记起穿书的真相,那点小火苗便遇水般浇熄了。

哧一声,袅袅一缕白烟杳无痕。

他才发现他没有多难过,大抵是伤心失望的次数累积多了,达至巅峰时,就像气势磅礴准备爆发最终没有爆发的火山,所有的力气都在蓄力准备的过程耗完,便心灰意冷,反而平静无声息。

而今想来,或许一开始少点瞻前顾后,直截了当摊牌,说他生而知之,赵伯雍和谢氏很可能会相信。

毕竟古人信奇人异士生而知之,而昌平什么都干得出来。

哪怕一时不信,心里埋下颗怀疑的种子,并非不能查出真相。

可惜他到底不是真正生而知之者,不过是孟婆汤没喝干净的异世孤魂,带着成年人的思维和对陌生世界的警惕,自以为考虑周全,反倒误了彼此的亲缘。

赵伯雍颤抖地说:“如果你直接说出来,我并非完全不信。”

虽然生而知之者万中无一,但他相信以昌平的恶毒和偏执,什么都干得出来。

纵然不会轻易相信,可他会令人去查,任何事只要做了便绝不可能天衣无缝,哪怕是一丁半点的蛛丝马迹,他也能查出来。

“我查得出来。”他看向赵白鱼,眼睛通红,眼神祈求:“我一定查得出来。”

“可我也曾多次旁敲侧击地说过,你们对我、对昌平的印象已是根深蒂固,我错过了最适合说的时机,到了上学知事的年纪,便是能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楚,也难以说服你们。”

言到此处,赵白鱼停顿一下,笑了声:“也可能是我不够信任你们,对我是否讨人喜欢这点太不自信……因为那时候收到的恶意太多了,以至于我不觉得会有人相信我、喜欢我、选择我。”

年龄再大,还是会因为环境的否定而怀疑自身的嘛。

“这件事里,我是受害者,你们也是受害者,其实二十年来不是没有机会,但是总差了那么一点,不是我优柔寡断便是意外突发,断了再续亲缘的可能。”

他简单的将赵家人迫他放弃科考、逼他李代桃僵嫁人等事统归于‘意外’,给足二人体面。

“亲缘亲缘,有亲有缘,笙磬同音。有亲无缘,自厝同异。”赵白鱼向后退三步,撩起长袍,一跪三叩:“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二跪三叩:“赵大人,赵夫人,是我赵白鱼缘悭命蹇,气运欠佳,怪不得你们。”

三跪三叩,额头碰地不起:“赵白鱼答应嫁入临安郡王府之时,便从此与赵家恩怨两消,一世两清。”

三跪九叩声声磕在赵谢二人心头,磕得他们肝肠寸断。

“娘错了,是娘做错了,便不是我儿,当初也不该为了赵钰铮断你前途、逼你入虎穴!”谢氏扑到赵白鱼跟前想将他扶起来,泣不成声道:“不要跪我,你不要跪我,不能两清,你不能……你从未亏欠我们,如何恩怨两消?是我亏欠,是赵家人亏欠你!如何两消?如何两消!”

赵伯雍缓缓俯身艰难说道:“有……有缘的,缘分可以续。”

赵白鱼悄悄捂住似乎裂开了的伤口处,抬头说道:“互不相干,各自为安。”

何苦呢?

谢氏和赵伯雍都发现赵白鱼过于苍白的脸色,看向他捂住伤口位置的手,便又是一阵绝望,宁愿强行忍住也不愿当着他们的面说一声痛。

其实从赵白鱼说出他生而知之那一刻起,他们就明白此生没有和解的可能。

也许对赵白鱼来说,不怨不恨不爱不期待便是他和此世亲缘的和解,对赵家人而言,是一辈子的心碎神伤。

三跪九叩,连同从前种种亏欠一块儿还了生恩,不亚于硬生生挖出谢氏和赵伯雍的心、削他们的肉、断他们的骨,骨血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疼得此生再难心安。

纵百般不甘,他们也挽留不了赵白鱼。

是他们亲手断了这份亲缘,从他们逼迫赵白鱼嫁出去那一刻,彼此默契的恩怨两消,而今反悔了再想挽回,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

赵伯雍和谢氏互相搀扶着,背影佝偻地走出偏殿,一直在外头等的小黄门上前本想说几句讨喜的好话,怎料二人如丧考妣,面色灰败得令人心惊。

便是隔着几步距离,便是他们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也能感受到那股死气沉沉的、磅礴的哀伤。

小黄门吓得顿住脚步,不敢上前,眼睁睁看他们旁若无人般掠过他,朝台阶下方走去,向来眼毒体健的赵宰执心神恍惚,竟是一脚踩空摔下三四级的台阶,疼得动弹不得。

好在他摔下去时迅速松开谢氏,没将谢氏带下去。

小黄门急得赶紧跑下去将人搀扶起来,并喊道:“叫太医来!”

不经意间瞥见谢氏,发现她神色冷淡,对赵宰执的摔伤情况无动于衷,倒不像名满京都的伉俪情深。

太医很快到来,诊断赵伯雍只是摔伤了腿,可能伤及筋骨,不到断腿的地步,注意着疗养个两三月便成。

心里则嘀咕这台阶宽宽阔阔的,怎么还能摔下去了?

***

临安郡王府。

赵白鱼一回府,海叔等人立刻在门口放火盆、柚子皮,让他踩过去,接着洒点柚子水,用桃木在他后背敲三下,然后塞给他一个荷包,里头装着三枚驱邪的铜钱。

赵白鱼想说没必要,被海叔等人十分严肃地反驳回来:“你小孩子不懂。”

李姑娘她们也都来了,年轻漂亮的脸蛋上都是深以为然地迷信。

赵白鱼无言以对,扭头找霍惊堂,发现对方神色若有所思,惊觉他才是最大的迷信头子。

赵白鱼扶额:“算了。”

随他们吧。

秀嬷嬷同他说:“快进来,嬷嬷们前几日便赶早跑遍府内几个市集抢到十几只肥美的秋蟹,原是要等上一两个月才更好,但这时节若仔细点也能找到不亚于秋末的螃蟹。放厨房里养了好几天,听说你今天回来,特意烹煮了。有蟹酿橙、醉蟹、清蒸、蟹煲和红烧香煎……保管你吃得畅快。”

李姑娘也跟着说道:“五郎敞开怀吃,徐大夫说吃螃蟹不妨碍刀口愈合。”

沉默寡言的魏伯此时凑上来说一句:“螃蟹辟邪去晦。”

赵白鱼惊讶,没想到浓眉大眼的魏伯也沦落了。

……不过吃螃蟹能辟邪?

还是头一次听说。

郡王府里的人都簇拥着赵白鱼,热热闹闹地说话。赵白鱼一只脚跨进前厅门槛,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向身后安静跟随的霍惊堂。

他没说话,霍惊堂就知道他是想他陪着,装模作样地叹气,上前挤开其他人,牵着赵白鱼的手十分做作:“拿你没办法。”扭头对旁人说:“离不开我。”

李姑娘、砚冰和秀嬷嬷等人:“……”

海叔等郡王府里的老人默默把脸扭过去,很不想承认但这就是他们的小郡王。

螃蟹全宴说来也才十来只,每人一只便能分完,赵白鱼一邀请,众人立即找借口跑了,留他和霍惊堂独自享用。

霍惊堂帮他拆壳剔肉,俨然是喂猪的架势。

赵白鱼一有放下筷子的架势,霍惊堂就能用‘小郎不疼我不爱我’的眼神攻势,他不明白这段时日究竟是什么改变了霍惊堂,有些不要脸面的招数他怎么能使用得如火纯情?

一边吃着霍惊堂殷勤挑出的螃蟹肉,赵白鱼一边忧心忡忡,不会以后还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吧?

想到霍惊堂撒泼大哭的模样,赵白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霍惊堂:“冷了?”

赵白鱼:“没。”赶紧扒着碗大口吃。

***

用完膳自然是走一走,再休息一会儿,等天色暗下来便是洗漱。

赵白鱼很久没泡过澡了,为防止伤口感染都是用湿巾擦身子,问过徐神医道是能入水了,便高高兴兴地来到府里的露天浴池。

赵白鱼的腰带刚抽下来便犹疑地看向跟在他身后仿佛闲庭信步的霍惊堂:“你也想泡澡?”

霍惊堂负手,闻言说道:“你泡你的吧。”

言罢便把贵妃椅拉出来,放在浴池旁边躺下来看星星。

赵白鱼背对霍惊堂,虽说什么都做过了,按理来说没甚可害羞的,但是在没那个氛围的时候裸1裎相对还是会尴尬羞耻。

脱得只剩一件里衣,便听身后霍惊堂传来低低的哼唱声,侧耳倾听,哼出了一段唱词:“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是情词,调子倒是悦耳,霍惊堂也能唱出几分架势,兼之声调低沉微哑,再压低了些,便显出几分颓靡与痴缠,听得耳朵发痒。

赵白鱼不自觉侧着脸看过去,正好瞧见霍惊堂正含笑着看他,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换了段唱词:“……我和你同心意,愿得百岁镇相随,尽老今生不暂离。”

霍惊堂的脸摆在那里,眼下散着长发,广袖长袍,衣襟敞开,放荡不羁,顾盼间自有其狂士风流,偏有坑杀敌军的经历在那儿,骨子里浸满血,手上却戴着佛珠,手指间除了拿刀磨出来的茧,还有抄写佛经磨出来的茧。

既是人屠,又是佛教徒,如此矛盾的结合体糅合到霍惊堂身上便成蛊惑人的东西。

霍惊堂这样的人大概一辈子都是要轰轰烈烈的,是烈酒狂刀,是燎原之火,也是炎炎骄阳,从不管他人眼光,真情至性,想哭就哭,想翻白眼就翻白眼,虽然翻白眼的时候居多而哭……目前只在赵白鱼九死一生时见过。

不管正经严肃还是正儿八经想勾人的时候,实在没法坐怀不乱。

赵白鱼吞咽口水,呢喃道:“我伤没好全,太激烈的话……会裂开。”

霍惊堂眼神顿时诡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道:“我其实只是想让小郎瞧瞧我也有几分附庸风雅的酸儒书生样,没想到小郎会对我起色心。”

他张开双手,把衣襟扯开些,能瞧见美妙的腹肌:“我轻些。”

赵白鱼应该呵斥他不正经的,但是脱口而出:“能行吗?”

霍惊堂:“相信我的臂力。”

阔别一年没肌肤相亲的夫夫俩对视一眼,一个直起上半身,一个腿微软地走过去,配合还挺默契。

***

伤口还是裂开了,到底是情不自禁了些,二人在房间里低着头接受徐神医劈头盖脸地批评,并诚恳反省。

“不是我说小郡王您平时也挺冷静的,那前二十几年真跟尊菩萨一样清心寡欲,我以为您对凡人间这些情啊爱啊没甚兴趣,这才放心你们独处,想着您肯定是个有分寸的。当然我也明白你们成亲不到两年,分别时间便有一年,干柴烈火实属寻常,男欢女爱……男欢男爱也一样,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但你们理智点!克制点啊!”

赵白鱼低头:“我也有错。”

“不然呢?小赵大人觉得我那话是把您排除在外了吗?小郡王那狗脾气满西北谁不知道呢?谁知道他狗脾气究竟什么时候变个样!可您不一样,您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天上下来的菩萨,不跟您熟悉的都以为您喝露水填饱肚子,谁知道能贪欢纵欲至此!”

古往今来的至理名言就是别得罪医生,就算他平时表现得多老实、多诚恳、多敬畏甚至是多么感激他这个红娘兼妻子救命恩人,碰到不尊医嘱的情况就能逮谁喷谁。

他说的那些话嘲讽能力满级。

赵白鱼羞愧地低头,露出脖颈上的痕迹。

霍惊堂瞥见了,得意地抖了抖脚。

徐神医瞥见了他抖脚的动作,身上冷气骤增。

没法治了!

***

在府里好吃好喝养个几天,转眼就到中秋佳节。

赏灯拜月团圆饭便是中秋例行活动,黄昏时准备美味佳肴饱餐一顿便到暮色降临,而集市骈阗,通宵达旦。

陈师道于府内最大的酒楼里订下位置准备今晚赏月,邀请霍惊堂和赵白鱼一块儿去,二人都答应了。

但在赴约前,霍惊堂带赵白鱼先去趟洪福寺。

***

洪福寺万佛殿。

万盏明灯铺天盖地仿佛贯通天地,微亮的烛光形成燎原火海,壮观且盛大,尤其震撼人心,不远处恰时响起黄钟之音,仿佛亘古而来,心里深处油然而生出苍凉和壮阔,神秘和寂寥,还有人世当真有神佛的浩瀚之感。

赵白鱼轻声问:“这是万众供灯法会?”

霍惊堂:“知道这万佛殿里里外外三万盏供灯是为谁祈福吗?”

赵白鱼隐约有答案破土而出。

霍惊堂拉着他,就近挑一排的祈福供灯,指着灯身的贴纸说:“诸佛正法,愿青天赵白鱼无灾无痛。”指过下一排,“千求千应,化解赵白鱼此世诸事不顺。”,来到下一排,“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愿青天赵白鱼消灾难、度因果,无不满意,心想事成。”

赵白鱼心内震惊:“这里的灯……都是为我而求?”

他记得昏迷时隐约听到了,只是以为夸大便没当真,却比他想象中更为宏大诚挚。

“不止洪福寺,宝华寺也有,两江、淮南,曾受你恩惠,或感念你为百姓求公道的仗义执言,不止三万盏,十万盏,百万盏……天下黎民百姓都记得你,这里头还有陈师道的一盏、砚冰他们的一盏,有杜工先的一盏、范文明的一盏,还有远在淮南的贺光友和远在山东的陈芳戎都托人千里迢迢在这洪福寺替你求一盏祈福灯。”

“你救过的梳头娘子、李意如,你平反过的冤案如邓汶安、黄青裳、匡扶危、杨氏……无人不记得你,无人不为你牵肠挂肚。”

霍惊堂从他身后拥住赵白鱼:“如果有一天我留不住你了,你就看在天下黎民百姓的份上,再多留些时日吧。”

求死的赵白鱼吓得霍惊堂仍然没有自信,纵然赵白鱼醒来后表现出无时无刻地需要他,纵然他说他是为霍惊堂才回来的,霍惊堂还是会怕。

赵白鱼垂眸握住霍惊堂的手,“好。”

***

洪福寺逗留些许时间,二人紧赶慢赶,抵达酒楼时还是到了辰时五刻,此时月上中天,丝篁鼎沸,楼下市集人头攒动,河道上数万华灯装饰,场面震撼人心。

酒楼里,除了陈师道还有杜工先、康王夫夫、户部副使、工部侍郎、高同知……朝官来了一大半,俱是穿着常服,或躺或坐或斜倚,见着赵白鱼便都纷纷招手示好。

二人步入其间,寒暄片刻,便都借月作诗,或行酒令,玩得不亦乐乎。

赵白鱼身旁是高同知,他举起酒杯对赵白鱼说:“老夫敬小赵大人,为公理而言。”

赵白鱼微讶,拿起酒杯也想回敬,被高同知的手按下去,对方又敬了第二杯。

“老夫再敬小赵大人,为民立命。”

倒了第三杯,高同知举起来,直勾勾望着赵白鱼说道:“老夫三敬小赵大人,却要道声对不住。”

对不住他身为三公九卿,没能以身作则,枉为官。

赵白鱼动容,而后抿唇笑了,饮下一杯酒:“前两杯我不敢当,第三杯我得回敬,您不能拦我。”言罢饮尽杯中酒。

高同知愣了下,开怀大笑。

旁人不知,只当是趣事,便更投入地玩月赏月中。

赵白鱼的目光一一扫过恩师陈师道、宰相高同知,他的夫郎霍惊堂,还有一众并非不做实事的官员,而明月当空,秋风飒爽,拂过心头深处的郁结,忽然释怀。

也许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他追求的东西,也许以为他当初不想活,只是心灰意冷于官场黑暗、百姓艰苦,也或许只以为他是太刚直、太富有同情心,才会与世格格不入。

但是足够了。

历史的发展规律注定不可能让他所处的时代快进上千年,饶是天纵奇才、万古圣人也跨越不了千年的时代局限,但是星火燎原。

从生来平等、生而自由的时代走来的赵白鱼,难道就能否认根植于他骨血里的思想、文化没有数千年文明的熏陶吗?

青天之道,公道正义之理,百姓如水,民动如烟,刑无等级,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黄钟大吕响彻于青史之上,也融入了他的骨血里,前世今生哪怕百年之后也泯灭不了。

它们也大行于此世,更有从此世生者。

有些东西一脉相承,不是不可共鸣。

前行的路或许一时孤单,并非没有后来者。

妥协,退让,重新拥抱这个时代的不完美,是赵白鱼和它的第一次和解。

往后也许还会遇到更令人寒心的官场黑幕,也许还会被封建时代的人命如草芥刺得遍体鳞伤,也许还是会灰心失望到隐居或求死,但总归他来过、见过。

就算格格不入、背道而驰,也有殊途同归的时刻。

哪怕只有短短一刻、瞬息之间,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