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声音很低,语速适中不带半点急言令色。偏生就会有那种感染力,让人一时不能反驳。
时光望着他,浅笑一声,没再争辩饭谁请的问题。
况且,她明白一个道理,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出门在外,理应给男人留几分薄面,尽管叶慎独可能并不需要。
最终就是,散伙饭没吃成,又继续坐上了同一辆车。
旅途中的变故,谁又知道。
就像她的车会被时间开走,导致自己被迫停留在这里,就像她这几天会跟央吉扯上点人情关系,就像她今天会遇见聋哑人央拉。就像……生活中许许多多让人唏嘘的人和事。都是无可避免的。
那家医院的位置很偏,远在城市的最边上,并不是什么大医院,楼层还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设计。
老旧的设施,昏黄的灯光,永远擦不干净的地板,动不动就会出故障的电梯。
尽管这样,人还是很多,不论是病房还是过道,重伤的、病危的、哭闹的,把有限的空间占据得满满当当。
世间百态,无所不有。
央吉的奶奶果然没有病房,只分到个床位,摆在过道最里面的靠窗位置。
时光他们走过去的时候,看见她正蹲在洗拖把的水槽边吃盒饭,那简陋的塑料饭盒里,仅有白米饭和几片蒜蓉炒青菜。
她看见他们突然出现,瞳孔里只有震惊,并没觉得尴尬和自卑,更没逢人就诉苦或是掉眼泪。
愣了片刻,央吉才站起来,问道:“叶总,时老师,你们怎么来了?”
时光去到病床旁,只见上面躺着个面色枯黄的老人,半睡半醒,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
“你奶奶情况怎么样?”她直奔主题。
“等着做手术。”央吉简单地说。
时光问:“哪天做?”
她说:“医院人手不够,只能排在后天。”
那岂不是还要苦挨几十个小时,而且这里医疗条件这么差,手术能不能成功还未可知。
时光皱着眉,正要开口,就见叶慎独掏出电话去了走廊的另一端。
这下没事了。她撇着那人的背影,把心装回肚子里。
等人一走,央吉就小声问:“时老师,这事儿你跟叶总是怎么知道的?”
时光指了指躲在楼梯口的央拉,言简意赅跟她说是在溜溜城里遇见的,老字号饭店的老板娘会点手语,跟央拉表明他们的意图后,小姑娘就带他们过来了。
央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妹妹,她几步过去把人拉过来,屈膝蹲去,与她着打手语。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小姑娘的眼泪哗一下夺眶而出,并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东西塞在央吉的手里。
时光留意了一下,是十块钱。
央吉双手颤抖,沉默下去。
这一幕让时光也跟着沉默,好半天,她才开口劝道:“你别责怪她。”
央吉解释说:“没有责怪,只是让她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出摊。那个摊位平时是我奶奶带着她在守,今早老太太突然晕倒后,我忘记跟她说让她别去了。”
时光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安慰道:“真懂事。”
央吉把手放在她妹妹的肩膀上,比划了两下,对方忽然转过身,给时光深深鞠了个躬。
时光退后半步,“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说时老师夸你呢,她在感谢你。”央吉淡淡地笑着。
即便是现在,她还是会把微笑留给别人,把悲伤藏于心底。
这世间不如意事长九八,但可与人言无二三。
这是一种乐观,也是一种豁达,更是一种处世之道。她年纪尚小,就看得这么通透,可见一斑。
这时叶慎独打完电话回来,他直接对央吉说:“去帮你奶奶办转院手续,半个小时后市医院的救护车会在门口接你们,晚上七点手术。”
现在已经下午四点半了,意味着再是两个半小时后就可以进手术室。之前说还要等上几十个小时,那种万般焦灼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每一秒都像在割央吉的肉。
她说不出话,但眨眼睛的频率明显变快,细看的话,睫毛上已经布满水花。
央吉看看时光,又看看不怒自威的叶慎独,最终只哽咽出个:“谢谢!”
从他们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有救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幸运的事会落在自己身上,一时间晕头转向。
半个小时后,市医院的救护车准时来接人,央吉把她奶奶推上救护车,又跳下车来,欲言又止的样子。
时光逆着光跟她说:“感谢的话就不用再说了,是你们叶总在抚恤员工。”
一旁的叶慎独倪她一眼,没吱声。
抚恤员工也不可能要顶顶顶顶顶顶……头上司亲自来,何况还是他亲自安排的。央吉知道,没有时光的话,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眼前这个漂亮得过分的女人,神秘又洒脱,但绝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不近人情。
“还有什么问题吗?”时光见她不走,问道。
央吉思量再三,才说:“就是……想请你帮个忙。”
时光点头,示意她说。
时间有限,耽搁不得,央吉长话短说:“央拉要跟我们去医院,可冰柜还摆在摊位上,虽然值不得几个钱,但老人家很宝贝,想麻烦你帮我推……”
“地址和钥匙,电话号码也给我一个。”
时光爽快得让人没有机会啰嗦下去,央吉加快眨眼睛的频率没让眼泪往下掉。她把家里的钥匙拿给她,报了地址和自己的电话号码后,就急匆匆跟救护车走了。
异地他乡,日光灼灼。
时光捏着那把颇具年代感的钥匙,有点恍惚。
几天的相处下来,她知道这姑娘若不是真的迫不得已,绝不会对一个仅认识两三天的人开口。
直到救护车消失在大路尽头,时光才注意到叶慎独一直看着自己。
“这次真的要谢谢叶总,救一人命。”她对上他的眼,说道。
“抚恤员工,”他把话还她,很有风度地说,“不能跟时老师相提并论,你是真想帮她。”
时光耸了耸肩:“她免费给我当过导游,又给过我她奶奶做的糖,俗话说,吃人嘴短。”
叶慎独依旧看着她,没拆穿这是她冷艳骨子里偶尔溢出来的善良,好半响才说:“走吧,送你过去。”
时光跟着他往回走,直到重新坐上车,才笑了声:“短短半天,这是你第三次送我。”
叶慎独启动引擎,非常酷的来了个原地调头,不急不慢道:“你也知道。”
越野车沿着折多河一路前行,时光拧开中午没喝完的水抿了一小口,才侧头望着他,直言道: “叶先生这么做,是图什么呢?”
听罢,叶慎独放慢车速,“我说什么都不图,你会信吗?”
“你说你什么都不图,你自己信吗?”时光反问。
问题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男人扭头,视线照进她的眼底,带着笑意。
一霎间,他的眸中像装着团翻滚的雾,时隐时现,如雨后空山,将这张脸点缀得异常的清绝俊逸。
“自然不信。”他回答得无比诚恳。
那就是有所图。
时光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外貌协会的人,却又屡屡陷阱男人这双深渊一样的眼里。
她缓缓收回视线,又拧开瓶子喝了口水。
继那晚之后,关于他承认又有所图这个话题,两人都没继续往下聊。
回程没有堵车,没过多久就到了。叶慎独直接把车停在了城门口,两人直奔向目的地。
那是个非常简易的摊位,头顶一把破破烂烂的伞,前面摆着个锈迹斑斑的冰柜,伞杆上挂着个虽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零钱包,包上歪歪扭扭绣着一串藏语,时光看不懂,盲猜是央拉绣的。
当今民众的素养普遍提高,除了二维码被风去了地上,东西一样没丢,雪糕也是之前时光看见的那个数量。
她弯腰把地上的二维码拾起来,感觉有点馋,便打开冰柜拿出根雪糕,并自卖自买地塞了一百块钱在央拉的零钱包里。
叶慎独目睹一切,说她:“饭不好好吃,光吃零嘴。”
时光暼他一眼:“你这语气,可太像我阿婆了。”
刚才央拉没要的钱,被时光从桌上拾起来了,现在她把自己的十多张抽出来,其余的退还给叶慎独。
对方倪她一眼,并没接钱,说了句:“留着吧,我不是还要拿四万给你吗?”
也对,时光把钱全部装进自己兜里,开始收东西,言道:“那行,到时候从那四万里面减,你记得提醒我。”
“好。”叶慎独只是笑笑。
那天下午来打卡的游客又增了一倍,好多人看见两个盛装打扮的人围着一个破烂摊位忙前忙后,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时光把收钱的二维码塞进央拉的钱包里,问道:“想必,这是叶先生第一次干这种事吧?”
突然被点名的男人将头顶那把破旧的折叠伞收起来放在冰柜上,才慢慢悠悠望着她,实话实说:“托你的福。”
“好玩儿吗?”她笑问。
他说:“跟时小姐一起的话,是好玩的。”
“……这话说的,”时光顿了顿,接着道,“就像你要是没遇见我,就不好玩了似的。”
正说着,她因为礼让行人而往他那边歪了一下,叶慎独忙伸手挡住,恰恰握住的是她的腰。
这边还不及反应,他已经正人君子似的很快放开,若无其事道:“如果没有你,那必定会少很多乐趣。”
那道明显的触感令时光的眼睫不由地闪烁两下,她挑起眉:“川渝美女如云,叶先生想要什么样的乐趣没有?”
叶慎独的眼神在她脸上定住,放慢语速:“但名叫时光的苗族姑娘,只此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