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的U形沙发上,一堆男男女女,正在玩扑克。
叶慎独坐在正中,闲暇地翘着二郎腿,身子微微向一侧倾斜,腰杆笔直;他有只手向后靠在沙发上,五指自然下垂,另一只则捏着几张牌,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他只消这么坐着,气场就可以甩周围人十条街。
天生的领导者,这种压迫感,一定是从经年累月的人情往来中淬炼出来的。
时光触到他的目光,很快又移开,正打算要走。
“小姐请留步。”这时有人站起来,冲她喊。是那个染着奶奶灰头发的人。
说着他就走了出来,极不情愿但仍然保持着完美微笑地说:“鄙人叶远之,是里面那位的堂弟。”
时光抬眸看了眼里面,叶慎独正在教那个乖乖女出牌。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听叶远之又说:“刚才在路上哥儿几个是在跟你开玩笑,但可能在语气上还是冒犯到了你。为此,想正式给你道个歉,不知时小姐能不能赏个光,进去喝一杯,我们冰释前嫌如何?”
“不用了,我没当回事。”时光斩钉截铁说罢,转身要上楼梯,却又被叶远之拦住。
“美女行行好,我认真的。”他几乎是央求。
就这片刻功夫,大厅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关注他们看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大点事,时光只好答应,示意他带路。
“得嘞!”叶远之如获新生般跑进包厢。
他吩咐道:“时小姐来了,倒酒倒酒。”
坐在叶慎独旁边的乖乖女看时光进来,主动站起身,给叶远之倒了半杯后,抬头问:“小姐姐,你喝果汁还是酒?”
“酒。”时光言简意赅。
余光里,是叶慎独忽然侧过来的脸,但她没看他。
酒倒好了,容量为二两的杯子被灌得满满当当,而且是一杯度数高达60度的伏特加。
一般女生要是喝了,就算不晕也要洋相百出。
时光的视线落在倒酒的乖乖女脸上,那人冲她温婉一笑。
不待众人举杯,时光已经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她把杯子倒过来点了两下,平静又官方地说:“我真没生气,祝各位玩得尽兴。”
“好!”叶远之嚎了一嗓子,也仰脖子一口把酒喝掉,再看时,她人已经走了。
“哥,那可是伏特加啊,居然一口就闷了,走路都不带飘的,这妹子好生威猛!”
惊讶之后,叶远之想起什么,喃喃道:“但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在一个相框上,对,相框,到底是谁的相框上呢……”
叶慎独没说话,目光顺着昏暗的光线看一眼时光离去的背影,隔老远就将手里的扑克一把扔在桌上,失了兴趣。
他一扔牌,其他人也就不敢再玩了。
暼见倒完酒又重新坐在自己身旁的女人,叶慎独淡声说:“我记得你叫唐玲。”
仿佛能被他记住名字是一件莫大的荣幸,唐玲满面微笑。
她乖顺地点点头,顶着张粉嘟嘟的脸回道:“上个月,我们只在包厢见过一面,没想到二哥居然记得我。”
“我习惯记住每个出现在我面前的人,生意上的,一起喝过酒的,甚至包括,没看上的。”叶慎独说得很随意。
唐玲属于最后一类,因为当时她没被看上。
言外之意,上次没被看上,这次也不可能看得上。
唐玲眼里登时两眼泪汪。
叶慎独目不斜视,低头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语气依旧很平静:“既然出来了,有什么想买的,直接让远之带你们去买就是。”
他说着,连带着另外几个女生也指了指。
那几个听罢,高兴全写在脸上,连连道谢。
只有唐玲,羞涩地说:“二哥,我,我不是图这些才跟来的,我是,来陪你的。”
叶慎独恍若未闻,他示意她看那瓶度数及高的伏特加:“喝一杯?”
唐玲跟着看过去,瞬时脸色苍白,她答说好,然后过去给自己倒了小半杯。
“换个大杯子,倒满。”
叶慎独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不像动怒,可又生寒。
包厢里原本活跃的气氛,一下就变得落针可闻,包括叶远之在内,没一个人敢在这时帮腔。
唐玲脸色僵硬,众目睽睽下,她换了个更大的酒杯,自己倒满,咬着牙喝完后,瞬间感觉头晕眼花,倒在了沙发上。
从始至终,叶慎独没提一句前因后果,也没说一句重话。
但这其中的味道,不打脸比打脸还难受,唐玲低埋着脸,泪流满面。
那杯酒时光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逛了大半天,实在疲惫,所以一进房间就拿上睡衣去浴室冲澡了。
再出来已是半个小时后,房里的座机正响个不停,是前台转进来的。
“喂?”
她走过去接起来,本以为时间,但说话的却是个男人。
“时小姐您好,我叫江泊淮,认识时间。”
可能是怕她挂电话,那边一开始就直切主题。
算得上是礼貌,听声音是个成熟男人。
他言简意赅,说去年在她们家乡做项目时,认识了时间。
“所以,你给我打电话,想说什么?”时光的声音冷下来。
对方感受到她的敌意,也不恼,他说:“时小姐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事实,你侄女曾经有过轻生的经历,她有自杀倾向。”
什么时候的事情?时光并不清楚。
江泊淮接着又说,几个小时前,他接到时间的求救电话,便从色达赶了过来。
“你们什么关系?”时光的语气冰凉。
江泊淮答非所问:“时小姐放心,我不会乱来。”
只是接到个电话就从色达赶过来的人,她不信他不会乱来。
况且姓江的给人的感觉就像只千年狐狸,狡猾多端。
之后他又说,他的团队在色达有个慈善项目,暂时会在那边待一阵子。他可以先把时间带去色达,等时光到色达后,再亲自把人交给她。
如果没关系,那做得也太多了点。如果有关系,那会是什么?
想想都知道。
时间已经成年,选择什么不选择什么都是她的自由,时光管不了,只是她在意家里那几位老人,有些事,她不能真的不管。
听江泊淮说他的团队在做慈善,时光猜想他或许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
她打开房间里的电脑,在搜索条上输入“江泊淮”三个字。
属于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种。
上海人,27岁,身份地位,工作性质,都跟叶慎独差不多,同属富家子弟圈,说不定两人还认识。
江泊淮,时间……
时光不愿再往下想。
这条泥泞不堪、注定没有结果的路,时间已经自己选了。
是什么关系也不可能是男女朋友关系。
她沉默很久,淡淡道:“我能信你吗?她的人生安全。”
江泊淮说:“时小姐是时尚圈的名人,我怎敢造次。”
“名人不敢当。”时光就事论事道,“我叫人开锁,人你可以先带去色达,但是江先生,丑话说在前面,出事我就找你。”
对方说理应如此,并绅士的表示会将时光的随身物品寄回来。
“还有我的车。”时光提醒道。
江泊淮说:“你的车可能出了点问题。”
?
“车窗被砸烂了。”
操……时光咬着后槽牙低骂一声。
如果不是沾亲带故,不看在阿公阿婆和舅舅的份上,换别人,管对方有没有病,敢弄坏她车贷都没还清才开了半年的车,时光真的会过去把人撕了。
江泊淮说保证会将车修好,但是色达没有好的维修点,车子要拖去拉萨修。
好像也只能这样,只是这晚时光躺在床上,久久没能入睡。
时间从小生活在她父亲的暴力阴影下,敏感又缺爱,遇见江泊淮这种成功人士,她只会越陷越深。
但话又回来,时光自己都过得稀里糊涂,又怎么干涉得了她的人生。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这样写过。
——我们是生息在不健全世界上的不健全的人,不可能用尺子测量长度或用分度器测量角度、如同银行存款那样毫厘不爽地生活。
所以她如果执意要跟江泊淮,时光阻止不了。
因为这条路,连她自己都还在磕磕绊绊。
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忘了,只是一觉醒来,依旧大汗淋漓,跟半夜出去跟人干了一仗似的。
随身物品就算今天寄回来,也得明天才能到,所以她至少还要在这里待两天。
时光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起床收拾规整,带上相机后就去了食堂。
她素来对吃的没什么大的诉求,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只点了一盘炒面条和一杯酥油茶。
吃过早餐桑吉还没来,时光没钱没车又人生地不熟的,便只能在周围随便转转。
最终,她去了观景台,那里的地理位置倒是绝佳,站得高看得远,还有个采光极好的书屋。
清晨的阳光正好,秋风习习。
她顺着书架看过去,发现书的种类还挺齐全,其中有一本是她喜欢看的。
——人生海海,潮落之后是潮起,你说那是消磨、笑柄、罪过,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义。
她的指腹从封面的这串文字上抹过,把书抽了出来,坐在墙角根下无所事事地翻着。
时光并没留意到,除她以外,还有其他人在这里看书,只是那人坐在里屋。
叶慎独嫌叶远之他们闹腾,便来这里清静清静,才坐下来没多久,就看见有人过来。
他倪着来人,熄了要点烟的火柴。
看见她专心致志地盯着那本《人生海海》,还以为她要看多久,哪知,从拿书到翻书再到睡着,没超过五分钟。
这让人很难不怀疑,那晚她张口就能说出他名字的出处,只是误打误撞。
现在睡着了,才稍微有点柔软气息,至少没那么清冷倔强,也与前天晚上在泳池里骂他,以及昨晚喝酒时六亲不认的桀骜判若两人。
没过多久,突然有人风一样地跑过来,叶慎独不急不慢收回视线。
“时老师,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耽搁了,现在才来找你。”
时光被惊醒,睁眼对上的是央吉气喘吁吁红彤彤的脸。
她说没关系。
姑娘笑了笑,塞给她一代糖,说:“我看你喜欢吃糖,就给你带了点,我奶奶做的手工糖。”
很热情很善良的藏族女孩儿。
“谢谢。”时光接过来,跟她说,“你要有事的话就忙你的,不用管我。”
“不忙,我的工作就是服务好你。”她看左右没人,才说,“昨天我说叶总走了,误判,他又回来了!”
“他为什么回来?”时光随口一问。
她晃着脑袋:“不太清楚,还带了好几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但都没你好看。”
“跟我有什么关系?”
“额,好像是没关系,但我觉得你两真的好般配。”
“……别乱磕CP。”
央吉哈哈哈笑起来,换了个话题:“那是没有车,不然我带你去新都桥耍。”
“很好玩吗?”时光把一页都没看完的书合起来。
“摄影师的天堂嘛,巴适得板,你去一趟就晓得有多安逸了,尤其是这个季节。”
时光十二岁前生活在西南片区,对这边的方言有特别的情感。央吉偶尔会冒出几个川音调调,她觉得挺有意思。
她摊开手,无奈的笑笑,“那很遗憾,我不仅没车,还没钱。”
姑娘嘟着嘴,“你脾气真好,什么都被淘气的侄女拿走了,也没见你生气。”
说她脾气好,时光笑了,“我一般不生气,宁愿气死别人,也不内耗自己。”
“……学到了。”央吉恍然大悟。
时光起身去放书,不料手指在书架上刮了一下,脸色顿时沉下来。
央吉被她的表情吓一跳,忙跟着站起来:“怎怎么了时老师?”
时光伸手给她看,“美甲掉了,带我去城里找家美甲店。”
“…………”
央吉简直难以置信。一个几十万车丢了都不慌不忙的人,却因为几片美甲掉落而方寸大乱,女人啊!
两人从大堂路过,被前台服务员喊住,说是有摩托车的钥匙要给她们。
时光这才想起,叶慎独昨天说会帮她拖车,看来不是空话。
摩托车就停在酒店外的车棚底下,不仅完好无损,而且油箱也是满的。
就在他们准备跨上摩托车时,央吉又接了个电话。
挂断电话后,姑娘惊慌失措给时光说了句抱歉,就一个人开着摩走了,看样子十万火急。
到底什么事她没说,事情转变太快,时光甚至都没插上话。
一霎间,她望天望地,望着滚滚尘烟和残风卷起的枯叶,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没手机没钱甚至是没有车她都能忍,美甲掉了,她不能忍。
她准备回去翻翻行李箱,看看有没有可用的指甲油,先涂上应付应付。
不料这边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响起了鸣笛。
时光下意识扭头,五米外,叶慎独开着车门,本人则站在门前一只手伸进去按喇叭,一只手扶着门框,看着这头。
他今天穿了件纯黑色休闲长款风衣,内搭黑色半高领打底,西裤熨得没有一丝褶皱,男士皮鞋又软又亮。
还是那张完美得仿佛是漫画里走出来的脸,瞳孔黝黑,目光深邃。
这样的人无论站在哪里,周围的一切瞬间就成了陪衬。
她迎上他的目光,没说话。
是叶慎独先开的口,他说:“我送你。”
时光往前走了两步,阳光刺得她的眼微微眯起:“送我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男人嘴角带了点笑意。
听他又把问题扔回来,时光觉得滑稽:“叶先生对女人向来这么热心肠吗?”
“也不是。” 叶慎独平静地陈述。
时光说:“那你是什么意思?昨晚没尽兴?”
耐心听完,叶慎独敛下目光,喊她:“时光。”
“唔?”
他轻笑:“你是不是觉得,但凡是坐上我车的,或是应酬时坐在我旁边跟我说得上两句话的女人,我都会上?”
这话听着有点怪,时光也坐过他的车,并不好答。
叶慎独把手掌撑着车顶,眼神带了些意味:“你大可不必把我想得这么风流,前天晚上被你那样子般折腾,我哪里还有力气纵欲。”
“……”
谁折腾谁?他倒是东会倒打一耙。
风不风流不不予置评,但要说他高风亮节一身正气,那是骗鬼;风情万种、手段高明,倒是不假。
“冒昧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时光一点都不冒昧地说,“你在跟踪我?”
男人倪着她,坦坦荡荡:“又是欲加之罪。”
又?上一个欲加之罪,还是他问她能在水里憋气多久,她说听起来怪变态,所以他说她欲加之罪,结果……他妈的是真变态。
想起这茬,时光软悠悠瞪他一眼。
叶慎独照单全收,笑了笑,语气里带了点似有若无的哄:“走吧,送时小姐去做美甲。”
作者有话要说:叶慎独:对,我变态,但你也很享受不是吗………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