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帐中充满血气, 永嘉跪坐在床榻上,给沈邵的伤口仔细涂药。
王然从御帐外快步走进来,永嘉瞬间抬起头, 她盯着王然,先开口问:“刺客抓到了吗?”
沈邵瞧着身畔永嘉敏感的反应, 以为她是在林中受了惊, 他握住她的手, 微微用力:“别怕。”
永嘉听见沈邵的安慰,转头看向他, 她对上他投来的视线片刻, 垂下眼眸。
沈邵看向王然。
“庞大人在林间搜了一圈, 并未抓到刺客…”王然垂头答:“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沈邵蹙了蹙眉头。
“只是庞大人顺着暗箭的方向带人去寻,看见了…何铎小将军正带着表小姐在林间骑马……”王然说罢,将头垂的更低。
御帐内一时陷入沉默。
永嘉听着王然话,略有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她命少年镖师放暗箭, 旨在推波助澜。
何长钧此次年节归京前,就几番递折子回来,想为其子何铎请求爵位, 她那时在御门陪沈邵看折子, 明显能觉出他的不悦。
那日在宝辉堂,何欢惹事对沈邵来说是小, 可何长钧为了让沈邵罚她,脱口而出的威胁之言,一定犯了沈邵的大忌。
沈邵与何家最亲密的联系在于何皇后,沈邵对何家的宽容耐心也基于何皇后。但何皇后已病逝,何家不断消耗已逝之人, 消耗沈邵对何皇后的感情,又能维持多久呢。
他们如此不懂收敛,烈火烹油,总有触到沈邵底线那日,如同何欢行事愈来愈甚,触及了她的底线。
那支暗箭证明不了什么,但足以让沈邵对何家人产生怀疑。一旦日后何家再行逾规越矩之事,沈邵最先想到的不再会是已故的文思皇后,而是这支突然而来的暗箭。
殿中沉默许久,沈邵朝王然挥了挥手:“退下。”
王然退出帐外,沈邵看着那支羽箭微微眯眸,他抬手复拿起,执在手中打量。
永嘉在沈邵身旁,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她垂下眸,在他伤口上敷好金疮药,用纱布仔细包扎。
她安排的这支箭,本不会伤人,可她没料到他竟会扑过来。
“…陛下真不要召太医来看看吗?”
沈邵在林中受伤的事,并未宣扬出去,他下令御前的人管住嘴,一个字都不许透露。
永嘉猜测,一来围场不及皇宫,天子受伤,人心惶惶,许会生乱,二来这支箭最终的来向直指何家兄妹,沈邵心有怀疑,也绝不会打草惊蛇。
沈邵听见永嘉的声音回神,他放下手中的箭,侧头看着身旁的人,抬指蹭了蹭她的小脸:“小伤…不用担心。”
永嘉没接话。
她有担心吗?或许在林间,沈邵血滴下来的时候,她的心尖确实忍不住发颤,她怕他会死在那支箭下。
可是现下看着他的伤,她甚至没有愧疚,她不想去对比他曾给她带来的伤害有多少,她只知道,也许她再不会心疼他了。
“陛下…为什么要护着臣。”永嘉盯着沈邵手臂上的白纱问。她原以为,沈邵比谁都想她死,他如今贪图旁的,留着她的命不杀她,却不会不顾危险的来救她。
沈邵听见永嘉的问愣了愣,他抬手将她揽到怀里,低眸凝视她的小脸,面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肆意。
“朕亏啊…朕还玩够,怎能教你死了?”
永嘉躺在沈邵怀里,与他沉默对视良久,之后闭了闭眼。
***
沈邵受伤了,更加有理由让永嘉日夜留在御帐照顾他。
永嘉在御帐留了两日,第三日早,有行宫的下人赶来报,说淑太妃醒了。
永嘉那时正在为沈邵涂药,她听见下人的话,猛地站起身,就欲向外走,却被沈邵从身后拉住。
永嘉回过神,她低头看了看手上还拿着的金疮药,慢慢转身对向沈邵。
他面上的表情不甚明朗,算不得恼怒,却显然不快,他只盯着她,并不说话。
永嘉与沈邵对望片刻,她垂下头,暗暗抿唇:“臣…臣想…提前回京。”
沈邵闻言依旧盯着永嘉,盯看了半晌,最后他收回目光,放开扯着她衣袖的手。
永嘉连忙低身谢恩,她将手上的金疮药放下,再不停留,转身快步向外走。
沈邵注视着永嘉头也不回奔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帷幔外,他才低下头,冷笑了一声。
***
永嘉心念着母妃,弃了马车,直接骑马归京,只想能快些赶到行宫。
饶是快马加鞭,永嘉赶到行宫时,已是夕阳西斜,她直奔淑太妃榻前,却见母妃又睡去。
陈尚宫说太妃早上醒了一阵,问起永嘉,听她随陛下行围去了,便未再说什么,后来又睡去。
“可召了太医?”永嘉守在淑太妃床榻前,如今只要母妃能醒,便是天大的好事,她最怕的便是母妃一直昏迷,再也醒不过来。
“太医来过了,开了副方子,奴婢等太妃娘娘醒了,再去煎药。”
“尚宫的伤可好些了?”
永嘉说着,欲看陈尚宫烧伤的伤口,却被陈尚宫躲开,她捂着手臂,惭愧道。
“劳殿下挂念,奴婢这是小伤,就快大好了。”
淑太妃再醒时,是在夜里。
永嘉一直守在床榻旁,见母妃醒了,忙拉住她的手,唤陈尚宫去煎药。
“姝儿…”淑太妃张口唤永嘉,嗓音很是微弱。
永嘉握着淑太妃的手,忍不住掉眼泪,多日来积攒的担忧与恐惧,像是沉重的担子被卸下心头,她控制不住也无法压抑。
淑太妃也难免.流泪,她病得厉害,没有力气去抱永嘉,去抚摸她,触碰她,只能睁着眼,一错不错的看着她,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眼底。
“…姝儿瘦了,母妃让你担心了。”淑太妃愧疚开口。
永嘉连忙摇头。
陈尚宫端了药进来,永嘉侍奉淑太妃吃了药,她犹疑许久,终还是开口询问:“母妃…当年文思皇后的死,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淑太妃闻言,不禁凝神望着永嘉:“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永嘉咬了咬唇:“何家欺人太甚…且陛下说,他调查过,何皇后的确是中毒身亡……母妃,若何皇后真的是被人下毒而死,并非只是何家人空口无凭泼来的脏水。既不是我们做的,那一定另有凶手,我们只要查出来凶手是谁,便可洗脱冤屈,倒时候我们一家人堂堂正正的离开京城,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姝儿…”淑太妃闻言一时沉默:“太危险了…你要查何家太危险了,你父皇不在了,桓儿又在西疆,母妃护不住你,你一旦触了何家人的利益,他们会要了你的命。”
“可他们现在又何尝放过我们?”永嘉抱住淑太妃的手臂:“母妃,我们不能再退让了,何欢已然敢来放火…她这是想要您的命。”永嘉不敢再回想,行宫大火那晚,她的恐惧,若那夜母妃真的出事了,她哪怕丢了自己的命,也会去提刀杀了何欢。
“母妃这条命活不了多久了,可你还年轻,母妃不想你为了我,去触犯皇帝,去得罪何家,母妃只想你明哲保身,若有可能,日后便去过自在的生活,远离这里。”
“母妃…我走不了了。”永嘉闭上眼,眉心忍不住颤抖。
“我一定要查到底…当年的事,您若知情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淑太妃从未见过永嘉如此决绝的模样,不禁心生担忧:“姝儿…可是…发生了什么?”
“母妃…告诉我好不好?”
房中的烛火在深夜里发着昏黄的光,淑太妃看着执着的永嘉,叹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忆起从前的事。
文思皇后不顺眼她多年,时常会寻些错处来找茬,她早已习惯,更不想引无谓的争端。
那日是午后,皇后突然驾临她宫中,她不知是何事,按照规矩接驾。
文思皇后坐在主位上,一直盯着她看,也一直没有开口说平身,她便领着宫中人一直跪着,后来跪到膝盖都麻木了,文思皇后才忽然开口说,想喝她宫里的桃花酒。
文思皇后又说,听闻陛下赏了她一套万金酒具,想见识一番。她便命宫人取了桃花酒和酒樽,文思皇后让她亲自侍奉,她先是当着众人的面用银针试了毒,文思皇后没什么异议,接过她奉来的酒,整杯喝了,起身便走。
她那日也是被文思皇后弄的一头雾水,可这么多年,她见识过文思皇后太多找茬的花样,只当她是又寻了新的法子,并未放在心上,却不想,文思皇后从她宫中离开不久,突然传来病逝的消息。
何家人便开始污蔑是她暗害了皇后,先帝是护着她的,他信她不屑对文思皇后下手,只与她说文思皇后是急病逝世,但却收走了文思皇后在她这里喝酒的器皿,像是销毁了。
后来无论何家人在前朝如何闹,也寻不出确切的罪证,先帝又一口咬定何皇后是病逝,风波便过去了。
她如今想来,文思皇后确有可能是中毒,可她已贵为中宫,又有太子殿下,日后亦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太后,她如何也不会压在文思皇后头上,她想不明白,文思皇后有什么理由自尽,但若不是自尽,那害她的人,又会是谁呢……
“那时候,宫里头人心惶惶,你父皇因为流言蜚语杀了很多人…很多是皇后宫中的人,她们才是离文思皇后最近的人,离真相最近的人,可如今似乎少有人存活于世了…”
永嘉静静听完淑太妃的话,如此看来,文思皇后确非仅是病逝那般简单,她想起那日御门,沈邵在极怒下质问她的话,母妃递给文思皇后的酒,事后被销毁的酒樽,他足有理由怀疑…但是,酒是验过毒的,是文思皇后命令母妃奉上的,那酒樽是父皇拿走的,许多证人亦是父皇杀的。
永嘉想不明白,父皇明知不是母妃的错,为何当年不彻查到底,揪出凶手,还母妃一个清白,而偏要将此事一压到底,甚至抹杀证人。
永嘉在行宫一直陪到沈邵的御驾回宫,她才返回长公主府。
如今,想要证明母妃的清白,最重要的就是寻找证人,当年在文思皇后身边伺候的人,若有活下来的,只看能否从她们身上探查出些蛛丝马迹。
前日从边关传回捷报,陆翊率兵在西疆大捷,大败突厥,俘虏突厥王子,获战俘千人,北疆战马数百匹。
天子大喜,拜陆翊为二品骠骑将军,下召命其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