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邵想杀了她,早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半年前,因为文思皇后的死,沈邵自边关赶回来,若非有父皇在,那时他便想杀了她们一家了吧。
难为他隐忍至今,位登九五,终于开始报复了……
腔内的空气愈来愈稀薄,渐渐觉出腥甜来,眼前沈邵的脸,也开始模糊。
永嘉慢慢合上眼,埋在眼底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滑入鬓侧。
沈邵眼底猩红,他瞧永嘉这副看似逆来顺受的态度,手上忽然狠戾一握,感受到她止住的呼吸,又猛得松开。
永嘉失了禁锢,摔在地上,干燥的空气争先口后的钻进喉咙,火辣辣的疼。
沈邵俯视地上的永嘉,身侧收回的手慢慢颤抖攥拳,背到身后去。
“朕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滚。”
脑中的晕胀逐渐褪去,眼前也慢慢恢复清晰,永嘉双手撑着地,费力直起上身,她仰头望着沈邵,压下腔中的腥甜:“陛下这般恨我恨淑太妃,无非是因为文思的皇后的病逝…可是我对天发誓,我与母妃与桓儿,我们从未害过更从未想要害过文思皇后殿下。陛下要如何才肯信我……”
永嘉话落,见沈邵不语,似有期待的又道:“…行尧,你知道,从小到大,阿姐从未骗过你……”
沈邵沉默与永嘉对视,待听她这句话,神色一沉,接着便嗤笑起来:“…阿姐、阿姐?”他口中轻喃两遍,面色彻底冷下来:“永嘉,你真以为朕在边关待了五年便聋了瞎了?你母妃那个毒妇,在宫中做的所有好事,朕心中都一清二楚。”
“说起欺骗,朕近来倒是知道了件事,”沈邵扯了扯唇角,他伸手,微凉的指尖抚过永嘉颈上紫红的印记,一路向上,轻挑起她的下巴:“父皇立你母妃为后的那道圣旨还在宋丞相手中吧,你以此威胁朕留那贱人一条命,否则就将父皇遗诏公告天下,届时她是太后,哪怕死了也要与我母后合葬皇陵,你们用此来恶心朕,恶心朕的母后,是个好算盘,可惜……”
沈邵凝视着永嘉这张脸,每一处五官都着细打量,见她不解的神色,笑意渐深:“可惜你没算到,拥护你们的蠢臣也没算到,你母妃骗了所有人,她在入宫前便与他人有染怀了你,甚至父皇都被她蒙蔽了一辈子…朕如今很想知道,那些拥护你们母女的人,若是得知此事会如何做?如此欺君重罪,当诛三族吧。”
永嘉懵怔的看着沈邵,她听不懂他所说的话,下意识摇头。
“你在说什么…不可能…怎么可能。”
沈邵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他收回手,刚直起腰身,便见永嘉忽从地上爬起,踉踉跄跄的向外跑。
候在殿外的宫人发现长公主跑出来,正欲拦下,却见殿内的沈邵负手而立,并无阻拦的意思,连忙收手低下了头。
***
永嘉不记得自己如何走出御门走出皇宫,赶到行宫时日头已近西斜,她直奔母妃的宫苑,正见陈尚宫端着汤水从内走出来,见到她先是一愣,接着便红了眼。
“殿下…您…您怎么能进来……”
永嘉来不及与陈尚宫解释,先往房中去,她被沈邵困在大相国寺数月,母妃病重,她除了心急如焚,连一面也见不到……永嘉疾步跑到床榻前,待瞧见榻上的母妃,整个人怔住。
病榻上形容枯槁的人,险些教她认不出…永嘉怔怔瞧着母妃病瘦的面容,忽然双腿一软,摔坐在床畔,双眸一湿,视线便模糊开来。
陈尚宫随后进来,听见哭声,连忙上前,轻搂住永嘉劝道:“好殿下…莫哭莫哭。”
永嘉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母妃,眼泪掉的厉害:“…母妃怎会病的如此严重?”她只听说母妃病了,久久吃不上药,却没想到竟被病情折磨到这般地步。
陈尚宫不禁红了红眼:“太妃的身子殿下是知道的,自您被关进国寺便急病了,小人去求过药,没人肯给,本是小病但一直拖着,前月淋了些雨,急症就上来了。”陈尚宫说着,忽然用力握住永嘉的手:“殿下您快想想办法,救救太妃,再这般拖下去,太妃只怕要撑不住了…”
永嘉想起今早在御门的情形,目光慢慢落到陈尚宫面上,见她焦急的神色,想了想开口:“尚宫…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陈尚宫是母亲的陪嫁,跟了几十年的心腹,有些事,或许她会知情……
永嘉带着陈尚宫移到屋外。
庭院里空落落的,积满了枯叶,满是荒凉破败。
陈尚宫突然惊慌跪地,她抬头去看永嘉,急声道:“殿下问的什么胡话!您…您这是从何提起呀!”
永嘉眼看着陈尚宫的反应,默了默,又填了句:“尚宫若知情,不必瞒我,除了母妃我只信您的话,今日您若知情瞒我,他日我们必死无葬身之地。”
陈尚宫闻言一顿,心下思量,永嘉这话问的直白又突然,想来是知道了什么……
永嘉等了许久,见陈尚宫咬牙闭了闭眼,突然颤抖着身子朝她磕了个头:“殿下不要怨太妃…救救太妃吧。”
***
永嘉寻了行宫的看守,借了辆马车,返回皇宫。
车厢内,永嘉疲惫的倚在角落,将自己缩成一团,脑海中一片杂乱,裂开似的疼…她不会怪母妃,也不会去怨恨谁…她只是忽然明白了,父皇崩逝那晚,宫中乱作一团,沈邵带兵入宫时,母妃为何将她叫到身边,抚摸着她的头,轻叹说她本不该留在这,不该受那些苦……
急驶的马车猛地停住,永嘉睁开眼,撩开窗幔见是皇宫角门,稳了稳神思,推门下车。
如今,她与母妃再也没有筹码了,父皇的遗诏保不住她们了,她的身世捏在沈邵手里,他想杀她们,比踩死只蚂蚁还要轻易。若她与母妃出事了,那弟弟在西疆定要做傻事,他势单力薄敌不过沈邵,最后她们一家必落个被赶尽杀绝的下场。
永嘉在御门外求见沈邵,被宫人领到了箭亭。
斜阳落却,残血般的烧云漫染了半个天际,永嘉走进去时,见沈邵正搭箭瞄靶,她默默走上前,在他身侧垂头站定。
耳边是箭矢呼啸而出的声音,永嘉抬眸望了一眼,正中靶心,她仰头,正对上沈邵看过来的目光。
永嘉随即跪下,开口请罪:“臣知错,请陛下责罚,臣愿意将功补过。”
沈邵见此,嗤笑一声,他随手挑了支箭,继续搭弓瞄靶:“说来听听,错哪了?”
“臣不该擅自离开国寺,臣不该私见外臣……”永嘉话落,久不见沈邵反应,她一时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错,或是沈邵觉得她有什么错……
“没了?”沈邵扬了扬眉,似乎极有兴致:“那再说说打算如何将功补过。”
“臣听闻突厥近来多有异动…突厥王欲与我朝联姻,陛下若是同意,臣愿意去和亲。”
沈邵闻言,面上那一点子笑意淡了下去,他落下手中的弓,转头看着地上的永嘉,冷嘲一声:“突厥王年逾七十,你倒是愈发有出息了。”
“陛下刚刚登基,朝局尚不稳…臣想,或许陛下不愿开战,臣若和亲远嫁或可谓为陛下分忧,将功补过。”
“永嘉,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突厥临近西疆,你嫁过去是想和你弟弟串通勾结,谋反吧?”
“臣不敢。”永嘉闭了闭眼:“臣只是想求陛下派个太医去行宫。”
“做梦。”
永嘉听着沈邵毫无犹疑的拒绝,深吸了一口气,她仰头看他,不得已开口:“陛下是天子,一言九鼎,不知曾经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了?”
沈邵闻言,蹙了蹙眉,不知永嘉想说什么。
永嘉瞧着沈邵的神色,轻笑了笑,那件事太久远了,远到物是人非,他们都快忘了……
那年父皇刚为她与丞相幺子宋思楼赐婚,不久又逢上中秋,沈邵与弟弟沈桓应邀去京郊赛马,怕她独留在宫中寂寞,便套了车,悄悄带着她一道出宫。
到了京郊,碰上了宋家诸子,众人见她与宋思楼,便起哄笑闹起来,她二人皆害羞不已,红了脸。沈邵见了便拉走宋思楼去赛马,偏要连胜了人家三场才肯罢休。
晚些时设了宴,众人做行酒令,沈邵不知怎得,仍揪着宋思楼不放,两人输输赢赢,后来都喝醉了,最后算来是沈邵输了一筹,他不肯认,身上值钱的物件都抵了出去,便抬手从她发间抽掉支玉钗。
她笑他无赖,他却醉醺醺的靠坐在她身边,附耳承诺:“好姐姐,算我欠你的,往后阿姐想要什么,只要我有,便都赔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