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小剃头回家没两天,就成了地震救援志愿者。

他家的村子临近殡仪馆,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与之相连。每当刮南风的天,断断续续的哭声从那边飘过来,还有些可疑的烟气依稀可闻。地震过后,这条路上的车明显地增多了,飘过来的哭声也要比以前大得多。听说殡仪馆每天运来的尸体烧都烧不完,村民们才知道这回灾情非同一般,自己的村子只垮了几间屋,算是侥幸躲过了一大劫。村长说这是祖宗积德行善为大伙儿挡了煞,带着全村人恭恭敬敬去村庙里拜了祖宗之后,就忙着组织志愿者,到外边帮忙救灾。年轻姑娘后生都争着报名,小剃头犹豫了半天没表态,一来他老婆的伤还没完全好透,二来他刚回来舍不得再出去。

当时正有一阵长长的哭嚎传过来,村长忽然灵机一动,对小剃头说:我看你去当个特殊的志愿者吧。咱们中国人爱面子,死了也要有个好样子,这些人死得惨,死得冤,你要是给他们剃头,不知要积上多少阴德呢。

小剃头一听,忙说:村长,村长,我这辈子剃头剃了成百上千,可都是活人啊。要去给死人剃个好头,还得你借我一个胆儿。

小剃头边说边瞟着老婆的脸,只想她也帮自己说句话。没想到老婆一点不理会,开口就说:这积阴德的事情是必须要干的,这么大的地震村里没有死人,就是因为祖上积了阴德。小剃头知道要不是老婆宽大替他撤了诉.他这次指定不能被无罪释放。现在老婆开了口,比村长不知要权威多少,小剃头不能不听。

到了殡仪馆一看,小剃头吓得上牙磕下牙。小小的一个遗体告别室,放了几十上百具遇难者遗体,而且大部分都被毁得不成样子,没有几个完整的脑壳可以让他剃。于是他的主要工作,就是跟几个小伙子一起,不断把送来的死人往裹尸袋里装,然后再帮助那些寻找亲人的人们辨认遗体。

每天小剃头他们要把那些裹尸袋拉开无数次,让那些人看,对上号了才能领去火化。裹尸袋里气味很重,几乎每拉开一次,他们就要被熏得干呕一阵,两天下来就干不下去了。可是看见死者亲属们悲伤欲绝的样子,小剃头不忍心甩手就走。自从经历了跟老婆这场有惊无险的官司,他把亲情看得格外重。他想,这些死去的人,连跟亲人招呼一声都来不及,就被地震给送到了阴曹地府,多惨呀!想到自己人祸天灾都闯过来了,还平平安安活在世上,小剃头心里充满了幸运的感觉,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帮助这些死去的人。

渐渐地,那些奇形怪状的身体和残缺不全的面容,变得不那么可怕了,有的看来看去看得眼熟了,就还有了几分亲近。每当看见有人认领了遗体抚尸大哭,他也会跟着一块儿落泪,不知是为他们的亲人罹难而伤感,还是为他们历尽艰辛找到了亲人而高兴。

在寻找失踪者的人流里,有一个老外是小剃头最想帮助的。

连着两天,这个老外总是跑来找人。他人长得特别高,鼻子也特别高,而且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告诉小剃头,他叫阿克迈,是德国人,到这儿来是为了寻找自己失踪的部下周小乔,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孩。看他万分焦急与伤心的模样,小剃头心里很感动,就使劲帮他找,每到一批新遗体,都留意看看是不是有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子。

小剃头跟这个老外混得熟了,干脆直接问他要找的是不是他的女朋友。阿克迈很认真地告诉他:这个女孩是他最心爱的,但她是别人的女朋友。小剃头就问:为什么她的男朋友自己不来。阿克迈说:她的男朋友不能来,他因为一个官司被关进看守所,还在那儿等待开庭呢。

一说到看守所,小剃头就要打听打听了,因为他自己刚从那儿出来呀。这一打听,把小剃头惊得目瞪口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阿克迈说的那个人,原来就是魏宣。

有了这层关系,小剃头更上心了。帮阿克迈找这个女孩,就等于帮自己的牢友魏宣找。魏宣有多爱他的女朋友,仓里人都知道,他把所有的责任全担着,就是最好的证明,连彪哥都夸他够爷们。其实小剃头并不希望真的在这儿找到那个叫周小乔的女孩子,如果那样,魏宣也太倒霉了。

第三天中午,卡车运来了一批尸体,听说是从法院的大楼里挖出来的。小剃头们照例把他们收拾干净,用裹尸袋一个个装起来。突然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年纪二十四五,长得高挑漂亮,身上穿的衣服也很讲究。乍看上去,她胳膊腿都好好的,脑袋和五官也没出血,脸上的表情跟睡着了一样平静。估计这姑娘没受什么重伤,有可能是被压在下边慢慢憋死的。小剃头用梳子把她的长头发梳好,替她洗脸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忽然非常肯定地感觉到,这个女孩儿就是阿克迈要找的周小乔。

小剃头按照阿克迈留下的电话号码,打通了他的电话,开口就说:你要找的那个女孩子找到了。阿克迈啊了一声之后,半天没有出声。小剃头继续说:你快过来吧,肯定是周小乔。

阿克迈这才用悲伤的声音问道:你根据什么肯定是她?

小剃头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恼火.直愣愣地说:不根据什么,反正我觉得就是她。你要是相信就赶快来。

阿克迈当然很快就来了,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广播电台的记者鄢嫣,也是周小乔的朋友。这几天她一直在寻找失踪的周小乔,并不停地跟阿克迈联系。

小剃头把裹尸袋一拉开,阿克迈叫了声“小乔”,鄢嫣的哭声就跟着爆发出来。小剃头没猜错,这里边还真是他们要找的人。

小剃头拿来了毛巾和水,想再仔仔细细替周小乔收拾一下。在给她擦手的时候,发现她左手的手心里,有一行用圆珠笔写的字:我欠朱颜八千美元。小剃头问阿克迈要不要擦洗掉,没想到那个身高一米九几的外国汉子,看到那行字忽然就单腿跪到地上了,连连说:当然不要擦,肯定不要擦。这行字牵涉另一个女孩子的命运呢。

阿克迈用照相机记录了小乔装殓的全过程,还特别给她写着字的手拍了特写,久久握着不放,口中说道:小乔,我会替你完成你没有做完的事情。

等小剃头全都收拾好之后,阿克迈和记者鄢嫣商量了半天,决定在殡仪馆做一次现场采访,

远远近近都有人在哭,在喊着亲人的名字,鄢嫣拿出了一个小话筒,在那一片嘈杂的声音中开始说话了:各位听众,市广播电台记者鄢嫣在殡仪馆为你们做现场报道。

地震之后,我们已经为大家播出了许多抗震救灾的感人故事,今天这次采访,因为其发生地和当事人的特殊性,更加打动人心。阿克迈是德国某公司驻中国首席代表,大地震中他的公司里有一位女职员失踪了,几天来他一直四处寻找这位下属。后来终于在一位志愿者的帮助下,找到了女职员的遗体。在清理遗体的时候,他们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个发现涉及不久前发生的两起经济案件。我相信,等大家听完了当事人的讲述,将会被这位女孩子的行为感动。

现在我们有请阿克迈先生。阿克迈拿过麦克风,停了好一会儿,好像是要平息自己的心情。然后操着外国腔很重的中国话,他开始了沉重缓慢的述说:首先我得说,我要找的这个女孩子,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工作能力不用说,她对爱情的专一和对朋友的责任感,才是我最为看重的。她的未婚夫因为在银行取款机出错的引诱下,取了不该取的钱而被拘捕。在营救未婚夫的时候,又由于一个误会,让她最好的姐妹被冤枉地拘禁了。这两件事情使她备受折磨,精神接近崩溃。这些事情要说清楚,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到了现在,事情本身已经变得完全不重要了……我必须承认,我曾经给过她一些自以为很理智的建议,劝她不要为了给她的姐妹澄清案情而不顾后果,因为我不希望她为此付出自由的代价。

我以为我的建议给了她安慰和帮助,没想到其实是给她增加了沉重的心灵负担,让她始终在良知和利益之间徘徊,得不到片刻安宁。直到地震发生的那天,她向我请假,告诉我她已经做出决定,要到法院去要求撤销对她那位姐妹的诉讼,她不能再忍受让一个无辜的人因为自己的失当而被拘禁。我批准她请假外出,担心地看着她远去,因为我觉得她撤诉的结果,很可能是由她自己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她走了没多久,就地震了。我们公司的楼没有塌,大家安然无恙,但是她好几个小时后还没有回来。后来我听说,法院的楼整体垮塌了,里边的人员伤亡惨重。我发动公司的同事一起找她,从难民点到医院,又从医院到殡仪馆,到处都没有她的踪影。今天终于在这儿看到了她。说到这儿,阿克迈的声音哽咽了,长时间的抽泣之后,他才重新开始:在跟她最后告别的时候,我们发现在她已经冰冷僵硬的手心里,写着一行字:我欠朱颜八千美元。到现在我才知道,她的那个受了冤屈的姐妹名叫朱颜,她去法院就是为了向法庭说明自己欠了朱颜的钱,以此证明朱颜是清白的。地震的突然到来,使她没有机会完成这个心愿,我猜测她一定是在被埋在废墟里,知道自己生还无望的情况下,用最后的力量留下了这个遗言。

现在她的脸已经被洗干净了,可以看得出她的神情很安详。记得她最后一次到我办公室来请假,脸上就是这样一种神情。当时她告诉我,她做出撤诉的决定之后,多日的抑郁一扫而光,心情豁然开朗,可见人还是不能做亏心事,更不能做了错事能改而不改。虽然她没有直接指责我,那种经历过痛苦挣扎,重新获得了内心宁静的表情,实际上让我感到了某种道德的压力。

在这里我想趁这个机会,对那个名叫朱颜的女孩子说:因为有了这行字的存在,请你不要记恨她。为保留这个重要的证据,我已经用相机拍了照,如果你还活着并有可能听到这个节目,请随时联系我,我会一直替你保留着这张照片的。话说到这里,阿克迈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转过身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鄢嫣接过麦克风,到处寻找小剃头,想让他也来说几句,却看见小剃头蹲在一边正哭得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