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里突然来了个死囚,对这个小小空间里的人来说,怎么也是个事。不知是被高芒种的叙述吓住了,还是因为彪哥特别抬举他,嫌犯个个对他恭而敬之。想想也是,一个人在你身边坐着躺着,吃喝拉撒,可说不定他吃的哪一口饭就是最后一口,变成死人只在一瞬间,你能不觉得他很特殊?
彪哥对高芒种特别关照,一口一个高大哥地叫,好吃的东西也要分给他吃。早上起床,众犯排队如厕,彪哥眼睛还没睁,就在铺上叫道:先让高大哥放茅。大台二台你们两个伺候他。
高芒种手铐脚镣全身披挂,动作不利索,被旁人弄进厕所,一时半刻出不来,就有性急的人在外边喊:快点啊,我都快要拉裤子了。
彪哥马上以吼叫镇压道:你喊什么喊,拉了裤子又有多大个事!高大哥判了死,心里肯定上火,大便干燥拉不出来,你这一催他不愈发紧张?没良心的东西!
高芒种从厕所里出来,揣着双手的彪哥又差人伺候他洗脸漱口,还将他的脚镣拎在手里掂一掂,叫他们撕些布条裹在脚镣上。
高芒种看着他,有些奇怪地问:我是杀人犯,离被毙也没几天了,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彪哥咧嘴笑道:你是政府发给我的镜子,让我照着,知道自己咋回事。
高芒种听不懂:什么镜子?我怎么能当镜子照你?
彪哥反倒不笑了,认真说:他想让我知道,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高芒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仍然问:他,他是谁。
彪哥恶狠狠地说:老子的对头。你认识,就是押你来的那个姓纪的警察。哪天老子有了机会,看我不弄死他。
高芒种听了大惊,说:你也想杀人?使不得,真杀了人就没退路了。
彪哥猛地气愤起来,说:老子没杀人,不是也没退路。打从进来,老子在他跟前就没直过腰,跟龟儿子一样,他还要整老子,等老子最后这点耐心也被他整掉了,他就活到头了。老子这一世反正混不出什么人样,早死晚死都是一回事,亏就亏在以前在外边,没留下自己的种,要不然老子更加无所谓了。
一说到孩子,又不知扯到了彪哥哪根筋,突然像关了电源的收音机,不说话了。
自从认识了见男春,彪哥把后代的事看得比天还大,每次说起来,还要伤感。旁边的人听了,总觉得他有些无厘头,今天他又跟高芒种提这个茬,大约氛围不同,对象也不同,听起来还真的很有点凄惨呢。
高芒种惨笑一声说:兄弟,你是没当过爹才这么说哟。
好比灵魂出了窍,高芒种顺着这个话题一走神就收不回来了,自言自语小声絮叨:我家妞子就要上中学了,上了中学她还得学外语课呢,我最愿意她学洋字码,学好了漂洋过海出国留学,现在有钱人家都送孩子去留学,留学肯定会有大出息……
这一开念就是大半天,直到老万头把纸钟拨到下午一点,高芒种还在原处呆呆坐着,放在跟前的饭盆里,饭和菜看起来还没有动过。
彪哥的无后焦虑症周期性发作完毕,早把情绪调整过来了。看见高芒种被他的话伤得不轻,几次差魏宣过去劝慰:早知道他这么经不住,老子就不跟他扯这盘经了。老子还以为有了崽就不怕死,原来有了崽更牵挂更舍不得死。还是你去劝,省得老子又说错话。
魏宣本来心境坏到了思生想死的地步,现在真来了一个死期将至的仓友,反倒把满腔的冤屈冲淡了许多,正所谓小巫见大巫。听见彪哥派活,就拿着一把勺,舀些饭菜放在高芒种嘴边,劝他先吃点饭,不能把身体搞垮了。
高芒种摇摇头,表示不想吃饭,用手指着床头的新布鞋,说:里边有个小布包,你帮我拿过来。
魏宣一掏,果然有个小包包,打开一看,是一小撮黄土坷垃。高芒种接过去,双手捧到鼻子前面,贴在上边使劲闻着,深深地吸着气,好像要把里边什么能量吸到身体里去。说也奇怪,这么过了一会儿,高芒种的眼神忽然有了精神,脸色也似乎好了一些。
看见魏宣不解的样子,高芒种解释说:这是我娘坟上的土,治心病最灵。小时候娘告诉我,早年我爹推小车跟着解放军打天下,时间长了离家远了,推车的乡亲个个像得了瘟病没精打采。后来碰到一个游医,说这是得了思乡病,让他们找些家乡的土来闻,要是找不到,车轴上的泥绑腿上的灰,随身带的高粱玉米老皮袄,只要沾了家乡的味儿,闻着都能来劲。我爹他们一试,真的管用哪。后来我在外头打工,娘就给我带上一包土,遇上事心里不托底,身上没有力了,闻闻那包土,就有了底有了力。这次我杀人关了大牢,那包土没带上,前些天判了死,警察问我要家里捎什么东西来,我就让孩子她娘做一双鞋,再去娘坟头包几个土坷垃来。现在闻着,还是管用,我觉得比刚才好多了。
说完,高芒种很郑重地把布包包好,让魏宣替他放回原处。看魏宣默默无语,又说:你是读书人,可能不信这些。可我还是想问问你,人死了到底会不会变成鬼魂,再到世界上来走动?
魏宣迟疑了一下说: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
高芒种有些向往地说:我要被毙了,到了阎王殿,还能看见我死去的爹和娘,我二姐夫、我大伯妈,还有我的舅子吗?过了这么久,他们也不晓得还认不认得我。
魏宣被这样终极的问题问得嚅嚅嗫嗫: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高芒种点点头,诚心诚意说:不知道。不知道就对头了。你又没死过,怎么会知道?看书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人死了就不能写书了,能写书的人没死过,怎么写得出这号事情。要是有人真的写出来了,肯定是骗人的,假的,编的。
魏宣只能附和,说:那是的,那是的。
高芒种又说:你肯定以为我很怕死吧?其实我怕的不是死,是怕一枪打在脑门上,打得脑壳开了花,到了阎王殿,我的爹妈和亲戚都不认得我,没有亲人,在那边孤单。我这个人没出息,最怕孤单,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死心塌地跟定吴磕巴,总以为他怎么样也是乡里乡亲的,出门在外横竖有个帮衬。没想到,他比那些生人还要狠毒。现在有句话,管熟人宰熟人叫杀熟,这话讲得好,讲得好,你看这吴磕巴,他不是地地道道地杀熟吗?结果叫他一逼,我杀了他,也是杀熟呀。
高芒种不说话,魏宣替他担心,现在终于说话了,更加替他担心。想开导他又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说法:……高大哥,你别老是一个人胡思乱想的,万一得了忧郁症就更糟糕了。
高芒种没听说过这个病,就问:忧郁症?忧郁症是什么病?肚子痛?发高烧?脚杆子抽筋?得了就要死人吗?
魏宣认认真真回答道:那倒不是。忧郁症是一种精神病,每天心情都不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天到晚想自杀。报上说,这些年中国的忧郁症患者越来越多,自杀的人数也直线上升。
高芒种又问:自杀?干吗要自杀?吃不饱肚子?欠了高利贷?还是孩子上不了学?
魏宣想了想说:正好相反。得忧郁症的人主要集中在大城市,有的人还相当有钱呢。
高芒种不明白:那他们为啥不想活了。
魏宣说:觉得活着没意思,生活压力太大了。
高芒种更奇怪了:住在城里边,有钱的人我也见过不少,把自家的汽车往超市一开,推着小推车闭着眼睛往里边扔东西,堆不下了还要往上码。到了收银处拿出个小卡片往机器上一刮,营业员就让他们走了。他们要是答应给孩子买什么,还不是想买就买,哪像我这样,去年回家过年见了女儿,礼物一样也拿不出来,在口袋里摸半天,才摸出一根红头绳。我家妞子人小,但是真懂事呢。她怕我看见她失望的样子,赶快转头让她娘把红头绳扎上,还说扎上红头绳,会给爹带来好运气。听见女儿这么说,我觉得自己的脸都没地方搁,那才叫生活压力大呢。那些自杀的有钱人,他们的压力有我大?过得好好的,还要跳楼上吊,我真想不明白。
魏宣说:所以医生才说他们得了病嘛。
高芒种听了,反而有些羡慕似的说:才知道还有这种寻死不想活的病,我要是得上这样的病反倒好了,心里也不会难受了。我本来是不想死的,想活着把妞子养大,看她上大学找对象结婚生孩子,等到八九十岁,再跟我老婆一块儿拄着拐棍去见阎王。是吴磕巴不让我活,不是我自己想死。……读书仔,你还是帮我写几个字吧?
魏宣问:你想上诉?
高芒种平静地说:不是上诉,我知道上诉没用。是想让你帮我写封信给妞子,我怕现在不写,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等魏宣拿来了笔和纸,高芒种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我说你写。
魏宣就一笔一画替他记录了以下的话:
妞子:
我最亲最乖的女儿,见字如见父。
你肯定已经记不清爸爸的样子了吧?不要记怪爸爸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看你。爸爸以前总是跟你说。我们在城里盖的都是大高楼,天天住在高楼里。其实那是爸爸为了逗你高兴,跟你吹了牛皮,也好让你写作文的时候,写到你的爸爸别叫同学们笑话。你不要以为爸爸在城里边,真的像电视剧里的那些人一样,在高楼里坐着电梯上上下下,吃好吃的,穿光鲜的衣服。爸爸跟工友们住的高楼,都是没窗户没门没水没电的,等它们在我们手上一天天长高,封了顶,门窗水电全有了,老板就把它卖出去了,一卖出去就归买它的人家住了。我们又会搬到另一块空地上,去盖新的高楼。今天爸爸想起要跟你讲这些事情,是怕你不知道实情错怪爸爸,以为爸爸愿意一年到头在城里待着,一点也不挂牵你和你娘。其实爸爸在外边,没有一天不想你们,没有一天不盼着老板发善心,把欠下的工钱都发给我们,让我们回乡下去,过以前那种安安心心的日子,守在你跟前看着你长大。
可惜,爸爸没有机会再过那样的好日子了。本来爸爸和你娘还想等生活过得好些,再给你生个弟弟,现在也没有机会了。爸爸犯了死罪,可能活不了几天了,以后你和你娘,只能靠你们自己了。一想到死了之后再也看不到你和你娘了,爸爸的心里头就像被装进了一堆碎砖头那样的痛。你从小怕狗,上学总要叫你娘送你出村子,爸爸一直想帮你,又没有想出好办法。现在爸爸快要死了,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时候,爸爸就一遍遍地许愿,让菩萨保佑我早些投胎转世回到老家去,变成一只又大又听话的狗,天天替你娘守屋护送你上学。记住爸爸的话,要是有一天,你看见有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大狗,在家门口转来转去不肯走开,千万不要怕它,不要赶它走,一定要把它牵回家去好好喂养,那肯定就是我,就是我,你的爸爸。
妞子,爸爸生了你,可是没能力养好你,你娘也跟着爸爸受了不少罪。每次想到这些,爸爸就特别不好受。幸好前几天爸爸看到了你的照片,你长得愈来愈俊,成绩也愈来愈好,这是爸爸临死前得到的最大安慰。好女儿,再见了,爸爸怕下世真的变成了狗,见到你也不能再跟你说话了,所以才托牢里一个读书仔,帮我把这些心里话写给你。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做一个有用的人,别像爸爸这样,糊里糊涂过完了一辈子。
最后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好好替爸爸照顾你的娘。
魏宣听着,飞快地在纸上记,眼泪把字迹都模糊了。
临到要落款的时候,高芒种停了一下说:你就写爸爸高芒种叩首吧。
魏宣有点犹豫地说:叩首就是磕头的意思,爸爸给女儿磕头,不太合适吧。
高芒种说:合适。搁在别的爸爸身上不合适,搁在我这儿合适。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妞子,临死要给她赔个罪。再说,我还拜托她替我照顾她娘,拜托也是要磕头的。你就照我说的写吧。
魏宣无言以对,只好照记不误,端端正正写下那几个重似千钧的字。
高芒种眼睛红红的,摇了摇魏宣的手,算是表示对他的感谢。然后长叹一声,就再也不说话了。从这一刻开始,到他被提出去执行死刑,高芒种再也没开过口。好像他这辈子所有的话,都对女儿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