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想见

穆骁只是佯装要走,做了个似欲跳窗离开的动作后,便转过身来,笑朝素槿摆了摆手,“退下吧。”

那墨衣佩刀的身影,转看过来的瞬间,素槿几疑心自己身在梦中。她木然地阖上了隔扇门,转过身去,心海一片絮乱,眼前尽是当年,她因有急事需禀,匆忙进入小姐房间,恰撞见一少年正在离去的画面。

当年,那少年,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去,她只望见了那墨衣佩刀的背影,而现在,这幅多年来在她脑海中从未变动过的画面,因不久前所见,颤颤摇晃起来,仿佛当年那墨衣佩刀的少年,朝她转看过来,而那面上容貌,正是晋朝皇帝……

混乱的思绪,令身在外间的素槿,心头一片惊茫时,闺房内室,穆骁抬手关上了花窗,阻挡寒风入内侵袭他的爱人与爱女,笑与顾琳琅,继续先前的对话道:“猜猜你当年见朕这般,会说什么?”

琳琅努力将自己代入十六岁的自己,代入那个与一少年杀手、情意暗生的顾琳琅,认真想了想,看向晋帝,有些小心地猜测道:“……烦人?”

“不错”,穆骁闻言双眸更亮,笑意更浓,“当年朕夜里来时,你常这么说朕!”

他笑看着顾琳琅,眸中星光隐跃,“但这样说后,你人虽垂着眼冷着脸,唇际却悄悄弯着,且暗暗地,松一口气。”

琳琅微一想,即明白当年的自己,为何会“松一口气”。少年时的晋帝穆骁,做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常有性命之忧,她每一次与他相见,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相见,若是穆骁夜里不来,她定为他担忧,担心他是否是因受伤而不能来,甚至,是否已因任务失败,默默死在某个角落。在这样的忧心下,当年的她,在见穆骁夜里毫发无伤地到来时,自然会悄悄地,松一口气了。

虽然口上说“烦人”,但十六岁的自己,在这样的深夜里,其实一直盼着楼外传来敲窗声,盼着穆骁快些到来吧。

这样一想,似也有点能体会到那个自己的心理,有一点,能代入十六岁的顾琳琅了。琳琅为此心情更复杂时,见晋帝穆骁,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诧异问道:“这又是什么?”

穆骁笑,“总不能空手来吧”,他将那油纸包打开给顾琳琅看,“是你喜欢的蜜露饼,朕从东市那家古记买来的。从前朕夜里来时,常从古记,给你带些小吃食,这么多年了,这家店还一直开着,味道也应和从前一样。”

因一直被裹在油纸包里、捂在怀中,蜜露饼尚是温热的,琳琅见晋帝穆骁将饼递与她,双眸期待地看着她,犹豫要不要低头咬一小口时,听到帐榻处似有动静,转首看去,见是呦呦睡醒了,正坐在榻中,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看着他们这里。

琳琅见呦呦衣裳单薄地坐着,忙走坐至榻边,用被子围拢住她。穆骁也赶来帮手,将呦呦围似一只小粽子,只留一颗头,露在外面。在被围裹时,呦呦乖得很,小手小脚都不动,只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盯着父皇手里的蜜露饼看,并因热饼散发出的香甜气息,不时地嗅嗅鼻子。

“呀,把小馋猫儿,馋醒了!”

穆骁笑着捏了一小块蜜露饼,喂呦呦吃。琳琅怕呦呦吃得太干,就倒了杯温茶过来。呦呦咬一咬左边的蜜露饼,再喝一喝右边的茶,再朝左咬咬饼,朝右喝喝茶,在这个寒冷的夜晚里,安逸快乐得很。

呦呦快乐,她的父皇,也心情暖畅,甚连琳琅,在此情境下,都忍不住心想,当年那个十六岁的自己,在违逆世俗地大胆爱上少年穆骁时,所想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所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家吧……

顾琳琅因心中感叹,不禁悄转柔和的神情变化,被穆骁无声地看在眼中。他望着顾琳琅和他的女儿,虽一口蜜露饼都没吃,但却觉唇齿间、心里面,皆是甜丝丝的。已觉甜蜜,还想要得更多,更多。

此后的几日,身在香雪居的穆骁,继续如当年少时,对顾琳琅展开“追求”。从前他心中怨念深重时,总觉得当年,是顾琳琅百般主动勾引,而今回想起来,顾琳琅确实是有主动,但他自己,也并非完全一动不动,从头到尾,都被顾琳琅牵着走。

顾琳琅怕他不来,而他,也怕顾琳琅,根本不在乎他来不来,怕顾琳琅对他的到来,渐渐感到厌烦。当年的他,在顾琳琅面前,是多么地自卑啊,面上越是冷硬,佯装自己不在意,其实心中越是在意。有几日不来香雪居,来前,他总是心中踟躇,担心这位大小姐的心意,已与前几日不一样,已对他变了,遂在来时,总要暗暗观察她的表情,将她面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悄悄地看在眼里。

回回顾琳琅,因他的平安到来,暗松一口气时,他也在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她还要他,她没有不要他。患得患失的他,其实也在悄悄地追求顾琳琅、着意讨好顾琳琅,现下,在对着“十五岁”的顾琳琅,将这些事情,再做一遍时,他不再像少时那般,困陷自己的患得患失里,而是通过观察“十五岁”顾琳琅的反应,不禁去揣摩分析,当年十六岁的顾琳琅,心中究竟是如何想。

而琳琅,也在晋帝穆骁的“追求”中,一点点地感受到,所遗忘的那个十六岁的自己,在面对少年穆骁时,心中究竟是何感情。当年的那个她,面对这样一份感情,是那样炽烈无畏,那晋帝穆骁呢,当他知晓她喜欢他时,是抱以怎样的心情呢?

琳琅忍不住问了晋帝这个问题,在一日他清晨而来,将新折的梅花,轻轻放在她枕边时。晋帝穆骁沉默片刻,微笑着回答她说:“不敢相信。”

真的不敢相信,骨子里的自卑,一直如影随形,纵在他最欢喜时,也一直折磨着他。因为幼时被生母遗弃,多年来,在无亲无友的处境下,孑然一身,在生死边界线挣扎长大,他以为自己穷尽一生,都不会得到别人半点真心,连给予他生命的母亲,都不爱他,不要他,这世上,还会有谁爱他呢。

他以为永不会有人爱他,可她竟说爱他。她爱他、她真的爱他吗、这爱能有多久呢……因为自卑,他一直无法坚信自己被爱着,遂在当年顾琳琅玩腻之后,联手霍翊要杀他时,他心中除有深重的怨恨外,还有“果然如此”四个字。果然,是一场欺骗,果然,没有人会真的爱他,果然,身为侍郎千金的顾琳琅,怎么可能会爱他这样一个卑贱之人呢……

纵后来世事变迁,他与顾琳琅身份高低颠覆,他可在天下人,做高高在上的皇帝,但在面对顾琳琅时,这自卑,也依然烙在他的骨子里,在他处理与顾琳琅相关的事情时,主宰他的思想与行为。

直至现在,因顾琳琅回到十五岁,因他重新追求顾琳琅,他摒弃怨恨,放下自卑,可将那段少时的爱恋,一分分剖析来看,通过十五岁顾琳琅最真实的反应,重去思考他与顾琳琅的那一年。

若顾琳琅真是追名逐利、爱慕虚荣的女子,记忆回到十五岁的她,在发现自己已是皇帝的女人时,理应感觉一步登天,紧紧握住现下所拥有的权势宠爱,而不是万分惶恐、深深排斥。她无需使欲拒还迎的手段,因他这皇帝,已一再告诉她,他爱她,只爱她一个人。

若是少时的顾琳琅,并不追名逐利、爱慕虚荣,那么那一年,他与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事情最开始时,他就有怀疑她是被逼、怀疑事情有隐情,只是其后顾琳琅,用行动,一次又一次,打消了他的幻想。后来回到长安,他欲处置当年追杀他的人,追查下去,却发现那些人,早已死得干净。他那时以为,是顾琳琅早就斩草除根,想她做得狠绝,或,不是吗……

一时间,穆骁竟有些不敢深想,只低问榻上的女子道:“喜欢这梅花吗?”

小楼内梅香清芬时,楼外的颜慕,心头如有火灼。这几日,他眼看着母亲对晋帝戒心愈低、被晋帝蒙骗得越来越深,却束手无策,不仅取书失败,此刻他连这楼,都进不去!

忧心至极而又无计可施时,颜慕想出城为父亲扫墓、看望父亲、同父亲说说话。季安随行侍他,一路默默无语,直至将离城时,再三确认并无人尾随后,轻对他道:“公子,有人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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