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幽缈,正似穆骁当下难以言说的复杂心境,那些曾重如泰山,深压在他心中的怨恨与不甘,都似云烟变得缥缈轻浮。曾经,深重的怨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今,它们虽仍未释然,但都虚虚地浮起,不再令他感到窒息,感觉自己将一世怀恨至死。
灯光中,穆骁望着“十五岁”的顾琳琅,像是已认识了她许多许多年,又像是十七岁那年,在清冽的雪后梅香中,第一次见她,见她看着他的眸光,带有戒备,而又好奇,有惧意,却又不完全畏惧,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澄亮的眸子里,全然映着他的身影。
“十五岁”的顾琳琅,将他忘得干净,也将颜昀,忘得一干二净。
昨日深夜,颜昀真正死去,这位从前的楚朝天子,许是无法接受被囚至死的命运,在被秘密□□的第二年底,选择了自焚而亡。
若是从前的顾琳琅,知道此事,大抵会悲痛欲绝,但现在的她,与颜昀不相识,对颜昀无情无爱,最多,只会为这位昔日君主,叹息一声罢了。
顾琳琅曾为颜昀负他杀他,也在失忆之前,一直为颜昀之死,恨他入骨。从前,顾琳琅与颜昀之间的感情,一直像刺扎在他的心里,令他如鲠在喉,让他绝望地以为,他与顾琳琅此生至死,永有这样一道天堑,横亘在他二人之间,一世难以逾越。
而今,天堑像是忽如云烟散去了,颜昀这个人,不仅不存在于顾琳琅的记忆里,也,彻彻底底地消亡,不存在于这世间。不但一切都归于无,而且顾琳琅,还偏偏就回到了一切都未开始的“十五岁”,就像,上苍特地给他和她,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也许,是此世唯一的,最后一次机会……
“……呦呦真的是你和朕的孩子,颜慕也是……朕也是真的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
“……朕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惑,疑惑朕之前,为何不直接以晋朝皇帝的身份,和你相见,疑惑朕既然喜欢你,后宫中,为何又还有别的女人……”
“……朕与你,确实是在十六七岁时,相识相爱,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朕为此,有些生气……因为生气,后宫中才会有别的女子,也因为生气,所以之前,朕在面对失忆的你时,没有直接使用穆骁的身份,并在和你讲述旧事时,胡言乱语了许多……”
晋帝低沉的诉说声中,琳琅一直安静地听着。当晋帝说,之所以不让别人告诉她旧事,是因为那些不好的事情,根本没必要记起时,琳琅沉默片刻,抬眸望向晋帝,声音轻轻,而眸光坚定,“我想知道。”
幽亮的灯火,落在她的眸中,看似弱质纤纤的女子,却似有直面一切的勇气,“不管是好的记忆,还是坏的记忆,只要是属于顾琳琅的,我都想知道。”
穆骁在这样纯净而无畏的眼神下,心中竟浮起几分畏惧。
他清楚地记得,顾琳琅如何深爱颜昀,记得她在以为颜昀被千刀万剐时,是如何悲痛欲绝地伏在牢房的血地上,痛到失声,似欲直接追随颜昀而去。
纵心中极嫉恨极不甘,但他不得不承认,顾琳琅与颜昀之间的感情,真的是死生相许、忠贞不渝。纵是失去了相关的记忆,顾琳琅在听别人诉说,这样一段坚贞不移的爱情时,心中或会牵引起与之相应的感情,或会为一个死去的人,动真情,甚或会因之,重新记起与颜昀的过去,记起与他的所有不堪过往。
穆骁铁了心要让颜昀在顾琳琅这里,永是一片空白,自不会向她讲述相关往事,只在顾琳琅的坚定眸光中,权宜地安抚她道:“好……那就先从好的记忆开始。”
他与她之间的一切,始自罗浮巷香雪居,现又恰值年底,将要过年,大晋元正有七日休假,无需上朝理政的他,可暂放下一切朝事,带顾琳琅回到香雪居小住,在这七日里,将他们当年的过往,细细地讲与她听。
穆骁欲携顾琳琅回到香雪居的想法,与颜慕不谋而合。母亲记载记忆的小册子,就收在香雪居中,本来,他还在苦恼,要如何与母亲一同回到香雪居,将那本记忆书,拿给母亲看,而现在,晋帝穆骁,要主动带母亲回到那里,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颜慕向顾琳琅请求,要与她一同回去香雪居,顾琳琅不会拒绝一个男孩这样简单的请求,点头同意,而穆骁,也不得不带着这个“大儿子”一起走。
将呦呦留在宫中,与呦呦分离七日不见,穆骁是绝对舍不得的,而,将呦呦这个女儿带去香雪居,就没理由,不将颜慕这个“儿子”一同带着。于是,除夕那日,“一家四口”,自晋宫出发,回到了他们的“家”中。
琳琅现有的“十五岁”记忆里,离开香雪居,不过月余时间而已,只是,实际二十五岁的她,因有了新的莫名身份,因背负了十年空白记忆,在重新踏进香雪居时,面对熟悉的屋舍花林,心中不由浮起恍如隔世之感。
这时节,香雪居内的梅花尽开了,红如绛雪,暗香浮动。穆骁一边携儿女在林中游走,一边笑向顾琳琅讲述,他十七岁那年,与她的第一次相见。
“……当时,朕因身上有伤,摔躺在梅花树下,动弹不得,听到有人走近,还以为是这府宅中的巡夜老奴,却不想,来人,是位小姐。小姐看到我,虽受惊吓,步伐微退,但却没有惊到转身就跑、高声唤人,而是在一惊后,见朕躺着不动,似是没法动弹,又朝朕走近了些,提灯仔细照看,胆子可谓是大极了……”
“就是这株梅花树,朕与你的初见之地”,穆骁笑说着将顾琳琅引至那株靠墙的梅树,眸中笑意闪闪,“后来,朕与你定情时,就选在这株梅树下,我们在树干上刻下了誓言,还刻了两个牵着手的小人,你猜猜,我们许下的誓言是什么?”
琳琅听晋帝的讲述这样真实,见晋帝连具体的梅树都找到了,还说树上刻有当年的誓言,心惊暗想,难道晋帝所说皆为真,她与他之间的缘分,真从她十六岁时开始,她真的与他,曾情深到山盟海誓不成?!
心惊不已的琳琅,没有回答穆骁的话,只是惊怔地随穆骁,走至树干另一侧,想看看他口中所说的,誓言和小人。然,当望见树干另一侧时,琳琅怔住了,引她看的穆骁,也怔住了。
哪里有什么誓言和小人呢,只见那侧树干正中,原先刻有誓言和小人的那片树皮,被铲除得干干净净!穆骁一惊后,猛地想起自己,曾告诉过颜慕这件事,立眸如疾电地转看向颜慕,见颜慕这死小子,正置身事外地,抱臂望天。
穆骁恨得牙痒,面上还得带着笑,阴恻恻地命令道:“……告诉你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晋帝的暗逼下,颜慕面无表情,“娘十六岁时,我还没有出生,如何知道娘在那时,是否与人定情,是否与人刻誓。”
穆骁越发牙痒,恨不得将颜慕,一把薅过来,夹在肋下,狠打一顿。可,顾琳琅在此,他得当个慈父,不能如此,只能先在心中记下这笔帐,对顾琳琅道:“这里,确实曾刻有誓言的,只不知为何没有了,朕会查清此事的。”
琳琅:“……”
此处追忆美好旧事,以尴尬收尾,急于扫除尴尬,证明自己不是在胡言的穆骁,忙引顾琳琅去往小楼。
尽管时隔多年,穆骁对顾琳琅少女时,在小楼中如何起居生活,依然记忆犹新。他如数家珍地,向她讲述,他与她从前在小楼内的相处点滴,并在讲述时,将她从前在此的生活细节,一一融合在那些相处之事中。
这一招十分奏效,这些真实的生活细节,终令顾琳琅神色震动。她神情惊震地望着他,望着楼中的陈设,望向楼窗外的合欢树,似想努力回想他说的那些相处旧事,却像因回想太过吃力,太过耗费神思,而在苦思许久后,身形一晃,似觉发昏。
穆骁忙扶住顾琳琅,见顾琳琅在他怀中,醒了醒神,轻轻地道:“我刚刚,我好像想起点什么”,她指向窗外的合欢树,“那里……”
就在那棵合欢树上,顾琳琅曾对他说“爱你”,穆骁紧张地心砰砰跳时,听顾琳琅轻道:“那棵树下,我在抚琴,有人在吹箫……”
穆骁:“……”
颜慕心中一声冷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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