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失忆症的缘故,琳琅完全没有怀有阿慕的记忆,那期间的事,自也是半点都不记得。但这时,当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身处在幽殿寂榻上,轻抚着腹中怀有四月的孩儿时,这样的情境,让她在困意渐沉时,恍惚陷入曾经的相似场景中。
也是这般深夜岑寂、幽殿暗浓,万籁俱寂的夜半时候,她似因心事沉重,毫无倦意,孤衾冷枕地只身卧榻,静默无声地,轻抚着她微隆的腹部,感受着她腹中的孩儿。
孩儿,不是她与昭华未出世的女儿,而是阿慕,纵还是记不起当时事,但她能忆起当时的心境,一壁是对腹中孩儿的爱与期待,她期待他|她来到世上,期待做他|她的母亲,一壁,她似正为某事而心伤,对腹中孩儿爱意愈浓,就越发心痛如绞,她似正念着孩子的生父,为此而哀戚不已。
……为何,会因昭华感到哀戚……那时的她,刚怀有昭华的孩子不久,身边,有与她相爱的夫君,腹中,有她期待的孩子,那时,楚朝也未国破,未与穆骁这恶人,有任何牵连,可说是岁月静好、安定美满,为何心中会有止不住的哀意,让她在这无人的暗夜里,忍不住泪盈于睫……
……为什么……
昏倦的琳琅,似成为了多年前的自己,一边能感受到她哀戚的心绪,一边又似不解的旁观者,心中茫然。正哀戚并茫然时,幽色中,有人轻步走近。她无声阖上双眼,感觉那人,轻坐在她的榻边,在静默片刻后,微弯下|身,轻轻握住她搁在被外的一只手,似想将之,小心掖回温暖的锦被中。
似是这触碰,于她来说,已过于亲密,她指尖微颤地轻抽出手,睁开眼来,望向幽暗灯火中静谧的来人。
深殿似无垠的夜幕,殿中稀疏亮着的几点灯火,像是夜空中浮着的惨淡星子,光晕黯然。惨淡幽色中,她无声静望着她的夫君昭华,昭华原轻握她手腕的手,已是手心空空,他悬着手臂,僵在半空片刻后,缓缓垂了下去,望着她的眸光,也微微侧开,似是感到有些赧然,“……抱歉”,他轻声道,“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静似针落可闻,这一声道歉后,她与他,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昭华似是不知该同她说什么,而她,也似是不知该与昭华说什么。长久的静默后,昭华站起身来,看着她道:“打扰你好睡了,朕走了,你……安心睡吧……平日里有什么需要,就与宫人讲,她们都会为你安排好的……”
她看昭华将要离开,望着他的背影,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
似不止为他今夜过来、为他欲为她盖被一事,还有其他许多许多的为什么,一直积攒在她心里,在这深夜时候,向他问出。
昭华停住将走的脚步,却没有立即回身看她。他背对着她,静站片刻后,方转过身来,静静看着她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朕愿意。”
“朕愿意”三个字,让她的心,忽地感到很沉重,她好像一直有这样的猜测,但害怕这样的猜测,真的为真。她似是觉得自己担负不起这样的猜测,正害怕“朕愿意”三个字,证明她心中隐忧为真时,又见昭华眸中,浮起清浅笑意。
他语气轻松地笑对她道:“林琅曾坚定地告诉言昭,说她相信楚朝皇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那言昭自然,要爱护好他的臣民。若连相信他的林琅都护不好,那说明言昭这皇帝当的,真是失败透顶,不如趁早乘叶小舟、归隐世外,勿在此占着皇位,误国误民了。”
因为昭华的轻松言语,她心头的重石,如云烟渐散。琳琅不知这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怀有那样的心绪,只是在听这些话后,感觉心中一轻,那些因“朕愿意”而浮聚在心头的彷徨不安,皆无声消散开去。
她似想起身向昭华,行君臣之礼,以叩谢他的相护,但未及扶榻坐起,昭华即已转身离去,只留一句温和的“好梦”。他渐远的身影,融入幽夜暗色中,如从未来过,只一缕清淡染衣兰香,留逸在她的榻旁,静默地伴她入梦。
自昭华不幸离世后,琳琅总是难梦昭华,而今夜,在神思倦沉时,恍惚想起零星旧日之事后,她时隔三月,终于再度了梦见了她的夫君。
梦中,还是她怀有阿慕的时候,时间,好像俱在她先前恍忆之前。一时场景是在深宫,殿外,风声呼啸,细雪沙沙打窗,殿内,她倚坐榻上,似是刚从昏迷中苏醒不久,榻旁侍立着的素槿,担心地望着她,向来淡和的昭华,亦神情凝重、忧色难掩。
谢太医遵昭华之命,为她把脉诊治,却迟迟不语,在昭华再一次问他,她为何会忽然昏迷时,方颤着声恭禀道:“顾小姐体弱,且怀有身孕……”
一句话下来,深殿静如死海。她闻言惊震,心中不知是痛是喜,只是倏地落下两行泪来。昭华似也被这回复惊到,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在无言许久后,再度启齿,嗓音一如先前温和,询问她道:“你想将这孩子生下来吗?”
她垂首看向自己的腹部,不由伸手轻抚着,含泪轻点了点头。
昭华未再多说什么,只让她好好休息,让宫女好生侍奉着。他起身离开,而之后,懂得照顾孕事的嬷嬷,被派了过来,适合孕妇补身的补品,被送了过来。
陌生的宫女,向她贺喜奉承,道陛下如此看重小姐,小姐又怀有龙裔,将生下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有名分,是早晚的事。而伴她多年的素槿,看她的眸光,却没有多少欢喜,素槿似是为她松了一口气,但眸中,依然蕴有深重隐忧。
……真奇怪,素槿伴她多年,见她为心爱之人怀有身孕,该为她高兴才是啊,为何担忧……
也许那时的她,能够看明白素槿的奇怪眸光,但梦中,陷入缥缈回忆的她,对此想不明白。昏昏沉沉,梦境飘忽,又一日,天气不是风雪交加,而是晴阳高照。像是已至春日,空气中满是花的香气,她腹部也不再平坦,而是微微隆着,令她行动起来,略有不便。
嬷嬷劝她出去暄晒暖阳,道出去晒晒太阳散散步,对她的身体,和她腹中的孩子都好,有利于她日后生产。她听嬷嬷话中意思,像是她平日里,总是一人闷在这殿中,很少出去。
梦中的她,听嬷嬷的话,在宫人的搀扶下,迎着温暖的晴光,来到了御花园。在暖阳下缓缓走着走着,绕过一树绮丽春花时,正见身着玄色龙袍的昭华,向这边走来。
她好像许久没有见到昭华了,见他不由怔住。昭华亦然,他步伐微僵,在怔了一瞬后,像想对她说话,可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开口的一声是,“……巧……”
彼此似是关系生疏,真有许久没有面对面地相见,这样的相遇,都值得叹一声“巧”了。她一怔后,欲如仪叩见君主,只刚一弯身,就被昭华命令宫人扶起。
“有身子的人,不必向朕行此大礼”,昭华说着又道,“朕是看折子看得有些头晕,故而出来走走,小姐……是正在赏花吗?”
她轻声回道:“嬷嬷告诉我说,出来散步晒太阳,对我和孩子都好,所以,我就在园中,随意走走。”
“哦,这样”,昭华了然一声后,依然没有走开。他凝看着她,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在静默一阵后,方向她开口邀请,言中有着深怕被拒绝的隐隐期冀,“一起走走?”
是邀请,梦中的她,听得明白,而那时的她,却当成不可违背的御令听了,顺从地向君主道一声“是”,与昭华同走在春意盎然的御花园中。
春日阳光下,十七岁的她,十八岁的昭华,还有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阿慕,一家三口一起,缓走在温暖的春天中。琳琅因为患有失忆症,原已不记得这多年前的事,不记得曾经的昭华,可梦中的她,再度见到了十八岁的昭华,看他不似后来病弱,身体康健,眸光清亮,如春阳洗玉,美好地不似真人。
梦中的她,心中欢喜,而那时的她,也不知怎的,像是不知道身边的年轻君主,深深地爱着她,只是循着“御令”,沉默地走在昭华身旁。
虽是沉默走着,但这样的同路而行,似已让昭华感到欢悦。他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时不时地看向她,似想同她说些什么,可见她一直神色静默,便又将话咽下,只是同她在盎然春景中,缓缓地走着,像是希望足下的石径,再长一些,好让他同她,走得再久一些。
他爱你啊!!
她在心中着急地提醒着,简直恨不能贴在那个自己的耳畔,大声地告诉她。可她,就是她,她无法提醒那个自己,只能在心中干着急,看那个自己,一直沉默着,不与身边的昭华,主动说话。
说话啊!!
可知日后阴阳相隔,黄泉碧落两不见,她再也不能对他说半个字,可知现下时光,如何珍贵,光阴胜金,日后半寸也不可得!!
强烈的爱与痛,竟让梦境中的记忆,扭曲起来。梦中的她,不再沉默,她顿住脚步,仰面唤昭华“夫君”,轻轻拥住了他。短暂的惊愕后,昭华也抬起手臂,紧紧抱住了她。温暖的阳光下,这一刻,似将永恒。
幽殿岑寂,半蹲在榻边的穆骁,看熟睡中的顾琳琅,睡着睡着,唇际浮起了笑意,与白日里,面对他时的冷淡,判若两人。
是……梦到了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吗?思及此,穆骁也不由弯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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