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琳琅以为穆骁已疯到极致时,穆骁总会出乎她的意料,所作所为,比先前更加疯癫病狂。
真让她在明日清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从丹凤门乘车辇入宫,穆骁这就不仅仅是英名有损,而是彻底不要脸面了。他的这一疯狂想法,将会在朝堂、乃至天下,引起轩然大波,穆骁若真如此做,不但从此要背负着身为君主却与人妇私|通的污名,而且将一直背负着杀害颜昀的嫌疑,日后史书工笔,亦难洗清。
先前,他为能假惺惺地,做个善待禅位旧帝的新朝皇帝,还逼着她这未亡人,在世人面前,演了一场丧事戏。而现在,穆骁却又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不仅要逼她入宫,还是以这样隆重光明的方式,像是丝毫不在意天下人如何看他,半点都不在乎,世人将会怀疑颜昀之死,是他所为了。
琳琅疑心穆骁是吃醉了,醉了才如此失常,行为与之前完全相反,对她说出这般荒诞的疯话来。可穆骁神情清醒得很,看她的眸光,依然浮着淡淡笑意。他紧握着她的手,眸光缓移至她腹部,嗓音温慈而又郑重,“朕的孩子,必须名分清白地出生,生而知父知母,光明正大地活在人世间。”
琳琅想起穆骁曾告诉她的过去,想到穆骁幼年时,随他母亲困苦度日,一直不知生父为谁,忽地有点理解他此刻的疯言疯语。
只,这一点理解,还不足以使她认为,穆骁真会为了他所以为的亲生子女,真去做下这样的疯事。她一直不信,想着也许一夜过去,穆骁就会改变想法,但,一夜未眠后,第二日清晨到来时,穆骁竟真牵着她的手,来到了马车前,示意她在他的搀扶下,登上马车,而后与他一同回宫,在入宫上朝的文武大臣见证下,同入丹凤门。
极度的震惊,让琳琅僵在当场。“进车吧,天冷,车内暖和”,在穆骁的催促声中,琳琅看见阿慕就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望着她和穆骁。
“……阿慕”,琳琅颤声唤着,在心揪的疼痛中,转看向穆骁问道,“阿慕……不一起吗?”
依穆骁之心,自然是想将颜慕扔在香雪居中,任他自生自灭,想让顾琳琅往后眼里心里,只装着与他的孩子,只在意与他的孩子,将与颜昀的孽种,忘得一干二净。他沉默不语时,又见顾琳琅眸光依依地看他,颤声的请求,似将哽咽,再一次向他追问道:“阿慕,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们”两个字,多少取悦了穆骁,他听顾琳琅说“将阿慕一人留在这里,无法安心”云云,看她神情担忧,想她若是因为思念颜慕,在宫内不安心到终日以泪洗面,身体就会更加柔弱,容易生病,她一生病,她腹中孩子就要跟着受苦,将颜慕强行留在香雪居里,到头来,倒是会苦了他的亲生孩儿了。
如此一想,穆骁也只能僵着脖子,微点一点头道:“走,他坐后面的车走。”
琳琅见好就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强要阿慕与她同车同行。她顺默地扶着穆骁的手,上了马车,见车厢内确如穆骁所说,陈设绵软,暖意融融。穆骁上车后,将她拥在怀里,就像那一日,去往琅山那般。他人看着,似是心情不错的样子,柔抚着她的手,笑问她道:“冷不冷?”
琳琅微摇了摇头,“不冷。”
纵说不冷,穆骁还是令顾琳琅依在他的怀中,用身披着的大氅,将她裹在他的身前。他的女人、他的孩子,这样拢臂一裹,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怀中,令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充盈与满足。
琳琅微抬眸光,暗看穆骁神色畅快,双目笑意明亮,并没有将要名裂的担忧与畏惧,看着是真要疯到底了。
……那就由他疯到底吧。比起彻底失去顾琳琅的身份,被逼假死入宫,这样光明正大的入宫方式,相对来说,有利于她。且,穆骁这样做,是自毁声名,自失人心。不必她向世人揭开穆骁的虚伪狠毒面目,穆骁就自爆在人前,向世人表明,晋朝御座上的天子,并不仁义清明,他实是一个强夺人妇的失德之人,一个容不下禅位旧帝的伪善狠辣之人……
……如果她此刻,坚持不肯随穆骁入宫,依穆骁性情之反复无常,也许他之后,又会逼她假死入宫,她就会错失一次能够“活着”的机会……现下光明正大地让世人见证着,活着入宫,比之一世被秘密囚在密室之中,再见不到穆骁以外的人,虽自由仍是有限,但终归还有谋事的可能……
静默地,琳琅“认命”地依在穆骁身前,垂眸不语。天子御令下,精兵拱卫的华丽马车,在寒瑟晨光中向前驶去,香雪居前,颜慕站在刺骨的冷风中,望着马车渐远,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手。
攥在他手中,磨得他掌心生疼的,是一把黄铜钥匙。这把钥匙,是娘亲之前给他的,娘亲说,这是爹爹留下的最后遗物。他一刻也不曾忘了他的爹爹,一刻也不曾忘了要为爹爹报仇雪恨,要救娘亲脱离苦海,而在那一天到来前,他可以忍受一切屈辱。
从前他是那座皇宫中光鲜的小主子,而此一去,他将活在无尽的耻笑中,将在穆骁眼中,有如低贱奴仆。他知道,但还是要去,他不能将娘亲一人丢在那里,他要离穆骁越近越好,如此来日,那柄复仇的利剑出鞘时,才能刺得更深更狠。
“公子要保重身体”,因为穆骁下令,香雪居旧仆中,仅素槿可随夫人入宫,季安无法随行侍奉公子。他担心年幼的公子,无法在晋宫保全自己,只能在公子临行前,殷殷叮嘱。
而公子,似自君公离世后,便长大了许多,抑或说,是褪下了从前有父母相护时的温软外壳,展露出骨子里的坚勇顽强。公子的眸中,没有恐惧和彷徨,只有隐忍和坚定。季安望着这样的小公子,仿佛望见了许多年前的君公。他一直知道公子并非君公亲生,在看着小公子一日日长大时,也从未觉得公子与君公有何相似之处,但这一刻,他在明明清醒时,却不由生出错觉,感觉眼前的公子,真的继承了君公的骨血,似是当年那个欲杀暴君、为父报仇的小男孩,再次站在他眼前。
因此微怔的季安,一时竟没听清公子在说什么,他见公子唇齿微动,忙醒过神来,恭声请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颜慕再次低声道:“找一道密匣。这道上锁的木匣子,应就藏在香雪居某处,我和娘亲都试着找过,但都没有找到,往后,你留守香雪居时,再试着找一找。我会每隔一段时间,设法出宫回来一次。”
“是”,季安忙低声应下,“奴定全力而为。”
大晋初年腊月二十三,在离晋军克京整整一年时,晋军统帅穆骁,再次进入皇宫。去岁此日,他是以晋侯的身份,在攻下长安后,入宫去见楚朝帝后,而今朝,他是大晋朝的天子,携着昔日的楚朝皇后,同入丹凤门,进入晋宫。
一石激起千层浪,天下哗然,朝堂为此热议如沸,劝谏折子,如冬日里飘不尽的雪花,成日飞向御殿。
琳琅虽看不见那些折子上,具体写着什么,但大抵能猜到其中内容。她看穆骁在翻开那些折子时,往往只暼一眼,就放到一边,似并不将前朝压力,十分放在心上。在看得烦时,穆骁就会起身坐到她的身旁,饶有兴致地同她讲,他又为孩子翻了什么书,想了什么好名字。
在被穆骁带入宫中后,琳琅就住进了御殿。穆骁日常除往正殿上朝、往御书房与朝臣议事外,大多时候,就同她待在一处,连批折子时,也离她离得不远,常常看上一阵折子,就抬头笑看她一眼。
白日里这般,尚有一段距离,不致十分熬人,但到夜里,穆骁总是不召妃嫔侍寝,总要与她这根本不能侍君的孕妇,同榻而眠,就令琳琅,感到十分窒息。
枕边之人,是杀夫仇人,琳琅如何能与这样的人,安睡一榻?!当灯火熹微,她在幽暗帐内,听着枕边人轻微的呼吸声时,一阖上双眼,就会在无尽的黑暗中,想到那碗冒着热气的肉汤,想到那间鲜血淋漓的牢房,锥心刺骨的恨意,与不得不隐忍的杀意,常令她睁眼到天明。
如此一段时日下来,自然身体有损,谢太医在诊出她休息不佳后,回禀穆骁。穆骁冷脸看她许久,倒也没说什么,只这一夜,她将上榻歇息时,未如往常见到穆骁。
琳琅想,穆骁应是正召某位妃嫔侍寝,抑或在宫中某处摆宴,同宫内的美人们,欢饮纵欢。穆骁本就是好欲之人,这些时日,白日夜里,都同她一处,已旷了许久许久,这时见她因与他一处,难以入眠而身体不佳,有可能会影响到他心爱的孩子,自然也就不在她面前,装什么“只喜欢与你生孩子”,立去寻别的女子,试着生儿育女去了。
孩子,她与颜昀的孩子,一再帮她解脱困境,就像是她的小福星。
难得清静的一个夜晚,幽暗的灯火下,琳琅卧榻轻抚着腹部,眉眼间尽是为人母的温柔。平日里穆骁在时,她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不敢,生怕穆骁疑心孩子不属于他,唯有此刻,她只身一人,在幽色的掩饰下,方敢如此。
渐,困意悄浓,神思幽恍,轻抚着腹部的琳琅,恍惚感觉记忆飘忽,好像某个时刻,她也似这般,在暗色中,无声轻抚着腹中孩儿,那孩儿……是未出世的阿慕,而幽色中,有人轻步走近,是……是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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