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枝灯树,辉照着女子盈满恨意的面庞,落在泪眸中的点点灯火,如在她眸内燃起了炽烈火焰,无尽的汹涌恨意,令火焰越发燎灼滔天,似要将仇恨之人,完全吞噬在这片火海里,令之彻底燃为灰烬,永永远远地消失在这世上。
面对妻子的切齿之语与滢滢泪光,颜昀默然未语。在御召入宫前,在妻子道有话想对他说时,他原也有许多的话,想对妻子说。那些话,在他心里已藏了很久很久,有关谋杀弑君之事,有关她遗忘的少时记忆,有关,阿木与阿穆……
……隐忍缄默的每一天,这些藏着的话,都像刀子戳搅着他的心。他不知在与妻子坦诚相谈时,会将之说出多少,只知道他无法再这样保持沉默。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内蕴着深重的痛苦与纠结,使他陷在进退两难的沼泽里,令他立足现下,回看过去、乞望未来,皆是荆棘坎坷、黑雾弥漫,望不见一丝光明。
……在与妻子坦诚相谈时,他原是想顺其自然的。也许他还是无法说出全部,还是要不甘心地坚持一己私心,纵知未来尽是隐患,可还是要为守住现下的爱人与家庭,执意推进弑君谋划;又也许,他可以说出所有,告诉妻子她曾爱着的少年名为阿穆,告诉她,那名少年已是大晋朝的天子,将杀与不杀的选择权,交到妻子手里……在被召入宫前,在与妻子相谈前,他原是,这样想的。
……然而,今日午后的那场羞辱,妻子压抑痛苦的轻吟,与隐约低唤的声声“昭华”,俱似天下间最锋利的刀子,刻骨剐心,狠狠剜割着他身体的每一处,令他强压的心中恨痛,如山崩浪涌,冲垮了他心底最后的坚持。如受万箭穿心,鲜血痛极咳出,而那些本已涌至唇边的话,俱似被沉重的恨痛,压沉至心底,他沉默着,不愿再将那些话,提调至唇齿间。
……又也许,也许他本就不甘抛却私心,今日穆骁对他们夫妻的羞辱,只是给了他一个、选择沉默的理由……
辉照的明火,将灯树连枝交错的阴影,大半落在颜昀身上。如被枝网黑影束缚着,他看着她的妻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起手,轻轻拂拭她眼角垂落的泪水。
泪水如拭不尽,妻子握住他的手,将半边脸颊依在他的掌心。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再一次哽咽着嗓音,像是在道出愿以命践的坚定誓言,又像在对他恳切请求,一声声道:“杀了他吧,我们一起……”
她依在他的怀中,紧紧搂抱着他,温热的泪水,汩汩落滑至他的脖颈。光影迷离,时光错乱,好像身前之人,是多年前,搂着他轻泣的那名少女,她记忆混乱,惊惶失措,唯有在抱着他时,才终于平静下来,像是溺水之人,终于寻到了此生可依的浮木。
许久后,他像当年一样,抬起手臂,轻轻抱住了她。
寒凉的深秋,在一日比一日凄清的萧萧叶落下,转入了冷洌初冬。这一日,立冬节气,颜慕只需上半天课,他从宫中读书回家,自是想第一时间去见爹爹娘亲,同爹爹娘亲一起用午饭。可是,香雪居中空空荡荡,爹爹娘亲竟都不在,留守的侍从们,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
心里空落落的颜慕,连腹饥也感觉不到,只觉今日天色转阴后,特别特别的冷,人在屋外,有寒意直往骨子里渗,令人站立地几要寒颤。
冬寒严逼,他走进避风的小楼里,走至爹爹娘亲日常起居的寝堂中,看堂内摆设的一切,都与爹爹娘亲有关,成双成对的,心头不由浮起暖意。
壁上悬着《烂柯词》,是爹爹亲手所写,悬着的《寒梅图》,是娘亲亲手所画,其下,摆放着娘亲心爱的七弦琴,与爹爹常用的紫竹箫。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等,自是爹爹娘亲共用的,夫妻之间,无分彼此,且爹爹娘亲,总是心意相合、喜好一致,爹爹爱用徽墨,娘亲也是,娘亲爱用澄纸,爹爹也是。
镜台上,娘亲的钗钏梳蓖与爹爹的冠簪等,并排摆在一处;薰笼上,娘亲的锦衣罗裙与爹爹的袍衫,交错叠在一处;几案上,娘亲惯用的荷叶杯与爹爹的玛瑙单耳杯,相对放在一处……处处都是成双成对的,就连榻上系悬的香囊,都有两只,一只绣着兰草,一只绣着木槿,各挂在两道帘钩旁。
香囊中的干花,是爹爹采自香雪居晾晒的,精致的香囊,是娘亲亲手绣做的。这样的香囊,他也有好些个,有的挂在榻内帐中,有的随身携带薰衣,都是娘亲送给他的。
颜慕含笑望着想着,目光落在一只香囊的木槿花纹上,忽地记起夏末时,有人曾强行将木槿花塞在他手里,自道从前常送娘亲木槿,说娘亲最爱木槿,浮着的笑意,登时又僵在了唇角。
想将这木槿香囊取下,将叫所有与木槿相关的物什,不再出现在娘亲面前!!神色僵着的颜慕,暗暗心想一瞬后,又猛地醒过神来,暗责自己无礼,怎可随意藏毁娘亲喜爱的物件呢!
……可,可这木槿,着实碍眼得很!!
既不能动娘亲的东西,又无法压制心中的不快,颜慕只能努力别过脸去,不去看它。他将目光投向画案,想起昨夜曾见爹爹娘亲,坐立在画案前,一同执笔,画了许久许久,心中好奇地,大步近前看去。
画案上镇尺压着的,似就是昨夜那幅画。颜慕见画的是幅山水图,春和景明,青山如黛,绿水如镜,水中有一芳汀,汀岸兰芷郁郁青青,汀中桃花灼灼如华,长天碧空如洗,白鹤翩跹并飞,雪白鹤羽,宛似流云,落映水镜的云鹤影中,一叶小舟穿行而来,伴着绿水青山,伴着天际双鹤,向汀中世外桃源,缓缓行去。
画中留白处,落有爹爹娘亲的印鉴,并“昭山玉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等语。昨夜,他原是想在睡前,同爹爹娘亲说说话的,可走近爹爹娘亲的房间,推门一隙时,见室内,爹爹娘亲正在画画笑语,便没有入内打扰,只是站在门缝外,静静地看着。
他已很久没有见到爹爹娘亲,这样放松自然地笑着了。纵然平日里爹爹娘亲在他在时,大都是面有笑意的,可他能感觉到,娘亲有很重的心事,爹爹也有很重的心事,他们只是在为他粉饰太平而已。
他知道,可却不敢戳破,他怕他戳破后,连粉饰的太平也没有了,害怕他的家,会真的分崩离析,遂只能佯装不知,跟着他们一起粉饰太平,一起像从前一样生活、欢笑。
可昨夜不同,他感觉到昨夜的爹爹娘亲,就像从前一样要好,不,比从前更好,真正的夫妻同心,宛若一人。爹爹娘亲一边一起画画,一边说了许多话。有的话他听得懂,有的,就不十分懂。话,虽没能全听懂,但他的眼睛看得明白,爹爹娘亲总是一壁说着,一壁相视而笑,眸中情意深浓,如水|乳|交|融,绝插不进第三人。
“……我已将他谋事的证据,秘密交给可信之人,若明日事成,他不得过河拆桥,径将我们灭口。他们家,不止他一人想坐上那位子,他名不正,自有旁人顶上,这一点,他掂量得清楚,没必要在事成后,为杀手无寸铁的一家人,担着身败名裂、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风险。
……他不会杀我们,但也不会完全放心,大抵他此生在位期间,都会一直派人,不远不近地监看我们,禁止我们与王公朝臣,有任何接触。不过,我们本就不想再沾染这些,若事成,我们带着孩子,离开长安繁华地,去江南青州、灵州,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隐居终老……”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江南灵秀地,有数不清的好山好水,不知我们最终定居的,会是何处,有何名山,有何胜水……”
“何必沿用前人之名,随你喜欢,称呼就是了。”
“那……我要为那山,取名为昭山……水呢?”
“……玉水,昭山无陵,玉水为竭,亦不与卿相绝……”
…………
他在门外,静听着爹爹娘亲絮絮笑语,听他们的每一句话里,都流淌着无尽的情意。说话声渐低时,爹爹娘亲相拥着走向寝堂深处,灯映落地的身影,依融如一体,他悄悄地阖上房门,虽在冬夜里,站得手足冰凉,但一颗心,却暖极了,如逢暮春,暖意盎然。
正想着,门外响起了沙沙的声音。颜慕以为爹爹娘亲回来了,忙大步出门,并高唤着“爹爹娘亲”,却见门外空荡无人,有的只是茫茫细雪,自阴沉天际洒落,冰冷无温地,为满园冬日枯木,渐覆上一层丧事般的惨白。
下雪了,晋朝入冬的第一场细雪。雪中,一辆乌木马车,正在随从护拥下,驶出长安城。车上的年轻男子,披穿着御寒的玄狐大氅,他将身边柔弱的女子,搂覆在这道墨黑大氅下,用自己的体温暖她,并嗓音温和地问道:“想去哪里赏雪?”
女子温顺地依偎在他身前,似是想了想,方含笑说:“去和陛下从前去过的地方。”她微仰首,望向年轻男子,巧笑嫣然,轻轻地吐出两个字,“琅山。”
“……好”,年轻男子唇际浮起笑意,双眸却缓缓阖上了。他阖眸静默须臾,又道了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诗词为引用。感谢在2021-04-1318:06:47~2021-04-1417:1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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