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自觉言之有理,但却久久没能得到对面男子的颔首赞同。
这样的沉寂,似一泓无波无澜的深水,让肃王有种自己还在被颜昀牵线玩弄的错觉。他忍等片刻,不再压抑心中不耐与不快,进一步催劝道:“若能得到夫人相助,此事功成机会更大,这样简单的一笔帐,难道长乐公竟算不过来吗?!”
却见有顷未语的颜昀,抬起眸子,静静看着他道:“伴君如伴虎,若我妻子,在引穆骁前往刺杀之地时,被穆骁发现异常,届时第一个死的,就是我的妻子。我与殿下联手谋事,就只是为保我妻子无虞,若我妻子有个三长两短,纵最后事成,穆骁身死,殿下登上皇位,对我来说,又有何意义?!男儿谋事,不必牵扯妇人入内,此事请殿下往后不要再提。”
平静的眸光,似是清池镜面,不含半点情绪,又似是雪亮刀光,泠泠地映着人心。肃王听出颜昀语中隐含威胁之意,好像即便行刺穆骁成功,但若中间顾琳琅有个不幸,颜昀他能不管不顾地将天捅破,到时他穆骏,也别想声名清白、顺顺利利地登上皇位。
竟似有些像被颜昀裹挟上了贼船,下不来了……肃王在心中暗叹一声后,又想颜昀既对妻子如此情深意重,自己也相当于拿捏住了颜昀的命脉。知道颜昀软肋为何、将他的命脉拿捏在手中,在与这样一个深沉之人一同谋事时,才不至时时惴惴不安,担心有遭受背刺之险。
如此一想后,肃王也不再就此多言。他将试图联手顾琳琅一事,压在心中不提,与颜昀继续先前密谈。偏僻幽宅中,男子声音低微时,罗浮巷香雪居,男童脚步带风,呼呼作响。年幼的颜慕,如一头小牛,一路小跑,冲出了香雪居,停在邻居郑家门前。
因为以前同娘亲来过郑家,知道寡居无子的郑夫人,不仅性子和蔼,也很喜欢孩子上门做客,颜慕原打算同门仆说一声后,就直接进去找母亲的。
但,他走停在郑家宅前,却见这大白天的,郑家两扇大门,闭得密不透风。颜慕抬手拍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仆从过来开门。那仆从,不待他开口,便问他是否是来找长乐公夫人的?
颜慕边点点头,边就要往里走,可两只脚,还没迈过大门门槛,就又被拦住。只见那阻拦的门仆,和煦笑对他道:“长乐公夫人与我家夫人,一起去东市看‘香桥会’了,马车刚走没多久,一时半会儿,应是回不来的,小公子还是回家等夫人吧。”
所谓“香桥会”,是七夕佳节的一个节庆习俗,时人将线香扎搭成数丈长的香桥,用彩线编织的鲜花,进行装点,在夜幕降临时,对之进行祈福,再在祈福后,将香桥燃化,是个寓意感情恩爱、多福多瑞的吉庆风俗。
东市大得很,香桥会定也不止一处,颜慕不知该去哪里找娘亲,只能恹恹回家了。原想着他是爹爹娘亲感情的纽带,他要在七夕这个特殊节日里,将爹爹娘亲,紧紧系在一处,让爹爹娘亲感情更好。可,娘亲不在,爹爹也不在,只有他一个人,孤孤零零的一个人。
颜慕还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孤单过,他一个人坐在园子里,边等着爹爹娘亲,边看时光一分分地流逝,看渐渐夕阳将落、晚霞满天,自己一个人的影子,被残阳拖得老长,而爹爹娘亲,依然没有回来,只有他一个人,在这空旷的园子里,对影成双。
没有了爹爹娘亲的陪伴,香雪居的空旷与安静,沉寂地像是幽海。本就心事沉沉的小孩子,在孤单的包围下,愈发心绪沉重、恐慌彷徨,人如溺在深海之中,一颗心,随着渐沉的天色,越发下沉。
颜慕心沉时,他的母亲,也好不到哪里去。真以为是郑夫人邀她上门的琳琅,在郑家大宅,见到晋帝穆骁的那一刻,心中之惊骇冲击,可想而知。
纵然穆骁为了表现温和,不再对顾琳琅冷着张脸,是含着笑意向顾琳琅走来,但这笑,看在琳琅眼中,只会似笑面虎一般,看起来比穆骁动怒还要可怕,令她心中惊惧更甚,立即生出掉头逃跑的冲动。
只,还没来得及跑,穆骁就已大步上前,紧紧抱住她了。被迫靠在穆骁怀中的琳琅,本惊颤着心,想问穆骁为何在此,但,刚微颤了颤唇,即又垂眸选择了缄默。
……有何可问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穆骁是一朝皇帝,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逃脱不了,琳琅只能盼着穆骁今日,仍似在太清宫宣华阁,吃错药般,与她看看古人书画,就放她离开。她正暗暗祈盼着,簪发的簪钗,忽被穆骁抬手拔下,三千青丝,瞬如水瀑月光曳下,披散得她肩背如拢乌缎。
被欺凌多次的琳琅,知道穆骁行事的步骤,以为穆骁,这就要当场泄|欲了。她身体僵硬而心中悲愤无比时,却见穆骁,将他拔下的几支簪钗,交给随行宫女,手拢一拢她的长发,而后扬声吩咐道:“抬过来吧。”
……抬什么?
琳琅随声看去,见内监们,奉命抬来了一道屏风、一张小榻、一座盆架。两名宫女,随走在旁,将一盆冒着清香热汽的温水,小心端放在盆架上,又两名宫女,捧着雪白毛巾、梳蓖花露等物,垂首侍在榻旁,看样子,是将侍奉某人沐发。
……沐发?
琳琅犹懵怔不解着,人已被穆骁搂近前去,轻轻按坐在了小榻上。
“躺下吧”,穆骁像是真心情不错的样子,亲手试了试盆中热水温度后,笑对她道,“这是朕让人取玉山泉水烧热的,再没有女子用来沐发的‘圣水’,比这更为洁净了。”
玉山泉水,是专供天子泡茶的……琳琅看向盛水的金盆,嗅到水中有煎过的柏叶、桃枝气味,忽地明白穆骁是在循俗。
七夕有风俗,女子在这一天,应用柏叶桃枝,煎汤沐发。因为这一风俗,寓意用银河圣水沐发,可得天上神女庇佑,所以用来煎煮柏叶桃枝的水,也是越净越好,有条件人家的女子,都会特地选用山野净泉,作为“圣水”,用来循俗沐发。
琳琅不知穆骁哪里来的兴致,但看他确实兴致勃勃的样子,怕自己如若不从,将这喜怒无常的君主惹怒,反招了他的暴戾兽性,径被按在此处宣|泄,倒是不妙了,遂手拢着披散的长发,慢慢在小榻上躺下了。
屏风与小榻,抬设在园中空坪处,四周是夏末秋初的庭园花草,清风徐来,挟着淡淡香气拂过,可谓景色清雅,花香怡人,应能令身处其中之人,心旷神怡,只是,心中忐忑的琳琅,对此没有半分赏景的心思。
她不安地躺下,而从她手中,将长发拢过的穆骁,也没心思赏景。他眼中所见,尽是顾琳琅的三千青丝,令宫女内监放下巾梳等物退远,亲自帮顾琳琅,梳洗起如缎长发。
脉脉青丝,盈飘于水中,从指间柔顺滑过,似握持不住。穆骁边为顾琳琅梳洗着长发,边渐渐心神飘恍,想起十七岁那年的某日黄昏,他见顾琳琅用梳蓖蘸着蔷薇花露,坐于窗边慢慢蓖发,淡金色的暮光,披拂在顾琳琅衣发上,令她姿容愈发美好,宛若定格成一幅仕女画,值得人永远记在心中。
本就看得人心神迷恍,兼之蔷薇香气,随她蓖发动作,萦绕愈浓,他整个人,在这如梦如幻的场景里,几是迷迷怔怔的,在她含笑问“好不好闻”时,才猛地醒过神来。
照入室内的夕阳,替他掩饰了脸颊微红,他暗暗着恼地犟一声道:“薰死人了!”
她在人前是个端淑小姐,但对他,可没什么好性儿,听他这样讲,登时笑意一收,睨他一眼,将手中蓖梳,蘸了更多花露,像是偏要让香气更浓,薰死他也。
然,在将继续为自己梳发时,她又似忽地想到什么,妙眸一转,趁他不备,突然掠身近前,扯落他一缕长发,用蘸满蔷薇花露的蓖梳,好好地梳了一下。
她成功地让他也染上了蔷薇香气,得意地笑望着他道:“呆了吧!”
自是呆了,但不是因她得逞,而是因暮光中少女灿烂的笑颜,因她忽然掠身近前,而怦然跃动的心跳。再看……再看下去,连夕阳也遮不住他的脸红了。好似无法直视那样明灿的笑眸,他微别过脸,故意用闷沉的声音,掩饰心中怦然道:“……有这味道,我走哪儿都能被人发现,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她欢快的身形,立僵住了。在紧抓着手中梳蓖,沉默片刻后,她仰面望着他,轻轻地道:“我给你洗了吧。”
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到明明心中想要,却不敢去要,偏要口是心非地说“没必要”,说将那绺染香的长发,剪了就是。那时的他,面对她时,常因心神混乱,表现地像个呆子,也难怪那时,她一生气,就叫他“呆木头!”“呆呆木头!”
穆骁想着那一声声“呆木头”,禁不住轻轻一笑。这一笑听在琳琅耳中,着实慎得慌。她怔怔看向穆骁,而穆骁见躺着的顾琳琅,圆睁着双目,一瞬不瞬地看他,眸子似鹿目清纯,就像当年的那名少女,忍不住心中一动,低下头去,亲上了她的唇。
好在只亲了亲而已,没有旁的,今日兴致诡异的大晋皇帝,在帮她沐完长发后,又很有兴致地与她挨坐在榻边,慢慢帮她将长发擦干,并执梳蘸着蔷薇花露,十分有耐心地,将她的长发,丝丝梳顺。
如此下来,天都黑了,出门探望病重叔父的夫君,应也快回来了,琳琅心中焦灼,而穆骁依然兴致未消,在为她梳顺长发后,将她牵到了园中一处设好的香案前。
花梨香案上,设有香炉、瓜果、酒炙等物。今天这日子,许多人家的女子,会在夜幕降临时,在自家庭中,陈设香案,礼拜祈福。
未出嫁的少女,会祈求好姻缘,而出嫁的妇人,会祈求早有儿女。琳琅见穆骁目光期待地看着她,默了默道:“……我有孩子,没有焚香祈福的必要。”
却听穆骁道:“怎么没有,朕与你的孩子,还没有出世呢!”
听穆骁对孩子如此执着,琳琅心中忧灼更添严冷。穆骁搂拥着她,边亲着她的鬓发,边似有叹息地道:“过去的事,朕可以只记住好的。为朕生一个孩子,与朕做一家人,往后咱们和孩子一起,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一辈子……
琳琅一直祈盼着这场折磨早到尽头,可今夜,穆骁直接给她定下了终生的刑期。这场噩梦,永无止境,直至她此生身死……抑或,穆骁身死……
……穆骁……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