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寿宴,因一场大火、一场大雨,最终草草收场。夜雨中,天子令下后,众人奉命散去,而长乐公一家,因撷芳殿已然半毁,被送至附近的棠梨殿中。
衣发半湿的琳琅,无暇先行沐浴更衣,她满心所念,都是她昏迷不醒、病况忧急的夫君,人一直守在棠梨殿中榻旁,半步不离,同孩子阿慕一起,焦急等待着谢太医的到来。
明明不久前,被裴明霜等救出撷芳殿时,她似在殿外人群中看到了谢太医,侍女素槿也说当时谢太医就在殿外,可这会儿,谢太医却迟迟不至,就像一个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琳琅相信谢太医的忠心,相信他不会在此紧要关头,弃旧主于不顾,谢太医迟迟不至,或是正被什么事情绊住,无法脱身,又或许是,有人,不许他来……
想到突然出现在火海之中、浑身湿透、神情如狂的穆骁,琳琅心头狠狠一颤。她惧怕着这最坏的设想时,见奉命去请其他太医的宫人,匆匆走入殿中,向她躬身禀报道:“陛下突发恶疾,侍在太清宫的太医,俱被召去御殿,侍奉圣体。”
听此回报,琳琅本就忧急不安的心,登时如沉深渊渊底。
她强忍着心中恐慌怒恨,自榻边站起,握了握阿慕的小手,极力温和平静地对他道:“娘亲去请谢太医过来,你在这里守等着,照顾好你爹爹。”
她见阿慕乖乖点头的同时,小小的面庞上,萦满对父亲病体的担忧,将孩子温柔搂入怀中,抚了抚他的脸庞道:“不怕,娘亲会将太医请过来的,你爹爹会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侍女素槿见侍奉多年的主子,神色虽看着镇定冷静,但却莫名令人感到心惊,颤着声道:“夫人,奴婢同您一起去吧。”
却见夫人摇了摇头,目望着殿外如墨化不开的浓重夜色,静静地道:“我自己去,就是了。”
雨势未歇,间有雷霆轰鸣,闪电划空。巍峨森严的宫阙,在此雷雨夜时明时暗的光影笼罩下,如一只只蛰伏暗夜的高大野兽,凶猛嗜血,獠牙毕露。
从棠梨殿至天子御殿,琳琅在宫阙诡谲阴影中,急走了约一盏茶时间。纵然擎伞在手,但一路风雨侵袭,仍是令她裙履更湿。
御殿殿前宫灯明亮,落不尽的雨水,似流溪漫过御阶,琳琅无暇顾及己身,径踩在水中快步而上,向侍在殿外的御前总管,殷切恳求道:“烦请总管通报,长乐公夫人求见陛下!”
总管郭成,却未开口通报。他眸光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垂眸躬身,直接同宫人一起,推开了沉重的御殿殿门。
沉沉的推门声中,琳琅忧思更沉。她放伞而入,见灯火通明的御殿之中,无侍从,亦无太医,放眼所及,空空荡荡,只殿内垂帘深处,有一些轻微的动静,像是有人正在那里。
琳琅微一迟疑后,快步向殿内深处走去,见垂帘隔扇后,穆骁正在饮酒。他身上还是那套湿透的玄色龙袍,被淋湿的长发,没有了金冠的束缚,一绺绺地披散在身后,人虽看着是在平平静静地自斟自饮,但周身状态,却似有种隐隐的癫狂。
琳琅走停在七八步外,静默一瞬,向这位权掌生杀予夺的大晋天子,如仪行礼,并出声请求道:“长乐公昏迷不醒,请陛下允派太医,为长乐公诊治。”
御殿空寂,无人声应答,只她自己的声音,在深旷的殿宇间,寂寂回响。在再三焦急请求,依然得不到穆骁半点答复后,焦心的琳琅终于按耐不住,一边向穆骁走近,一边再一次高声道:“陛下……”
一直低头饮酒、恍若未闻的穆骁,在她不得不走近时,忽然抬起头来。他径抓住她一条手臂,抬眼看她的微醺眸光,似笑非笑,“只有这般,你才肯到朕身边来,为了他……为了他……”
琳琅深惧这样隐有疯态的穆骁,但此刻,一来,她手臂受制,人走不脱,二来,纵能挣脱,她也不能走,颜昀病势沉重,昏迷不醒,她今夜必须为他求得太医,无论如何,必须求得!
僵着一条手臂的琳琅,极力保持镇定,望着晋帝穆骁,又一次重复道:“长乐公昏迷不醒……”
“唔,长乐公病了。”
穆骁淡淡说了这一句,打断她的请求后,忽地手一用力,将她拽得几乎半跪在他身前,幽目沉沉地看着她道:“朕也病了,夫人难道没听说吗?!”
这一拽,几将琳琅拽摔在地。她屈膝半蹲在穆骁身前,用仅有自由的一只手撑着地,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时,看穆骁抬手抚上她的鬓发,几与她面贴面地,低声道:“朕病了,朕患上恶疾,召了许多太医来看。朕的龙体,与天下息息相关,你是朕的臣民,怎么不关心朕呢?”
如有蛇信滑在鬓边,琳琅僵着发冷的身体,忍惊望着身前疯态更甚的穆骁,想他迟迟不肯给她一个答复,只能先顺着他的意,问道:“……陛下,陛下患了什么病?”
“心病”,穆骁嗓音平静,“太医对此束手无策,但朕知道,只要把夫人的心,剐挖出来,朕的病,或就好了。”
他以极淡的语气,说着极可怕的话,一只手也忽然强按在她心口处。琳琅被这可怕而又亲密的动作,惊到心神欲裂,极力后挣,而穆骁也在这时,忽然松了力,任她仓惶逃离。
他沉寂不动坐在酒案后,如一名猎人,冷酷审视着他的猎物,静静地看着她惊惶后退,看她在仓惶逃离十数步后,又僵住逃跑的步伐,顿在原地,看她不得不停止这无用的逃离,再度向他看来。
进不能,退不得,琳琅只觉自己窒息地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望着眸光冰冷的穆骁,终屈了双膝,跪行大礼,以极卑微的姿势,向大晋天子求道:“求陛下,允派太医,为我夫君诊治。”
穆骁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一边斟酒,一边缓缓道:“去年冬夜,你也是为这种事来找朕。当时你可没有向朕行此大礼,朕待你,总是太宽宏了。”
琳琅忐忑伏地不语,听穆骁又嗓音淡淡地道:“当时朕提出的条件,夫人还记得吗?”
……当时穆骁说,“若皇后今夜,肯宽衣侍奉本侯,我可考虑,让皇后口中的太医谢邈,去救治楚帝”……
来此之前,她猜到是穆骁有意阻挠太医为颜昀诊治,已知自己来此请他允派太医,或许会面临什么。
但,猜测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另一回事。如今的她,与去年冬夜不同,她心中对夫君沉寂多年的爱意,已经再度燃起。去年冬夜,她无法屈服于穆骁淫|威,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自尊自爱,而现在,除了自尊自爱,还有对夫君不可相负的爱恋,此爱唯一,不可背叛。
无法屈就的琳琅,挣扎着道:“若夫君他有何万一,陛下声名……”
话未说完,就听穆骁嗤笑了一声,“朕今夜为救长乐公,以天子之躯,冲入火海,以身犯险。如此高义之举,上至王公朝臣,下至侍卫宫人,人人都看在眼中。纵是当时长乐公就死了,又有谁人,能将长乐公之死,疑怪到朕的头上?!”
有关今夜的撷芳殿大火,琳琅本来怀疑与穆骁脱不了干系,可后来,她见穆骁亲自冲入火海,这一怀疑,又不由动摇起来。直至此刻,她亲耳听穆骁如此说,揣度穆骁话中意思,心中原本将散的疑影,又不禁越想越真。
……难道,今夜撷芳殿大火,真是穆骁所为?!!
琳琅暗暗心惊,抬首看去,见穆骁眸中笑意冰凉,如利刃反射着寒光,“长乐公本就体弱多病,今夜又因火灾受了惊,病势愈沉,此后身体每况愈下,病入膏肓,以致最后撒手人寰,听起来,是多么合情合理。”
琳琅被穆骁言下之意,震得说不出话时,又见穆骁更加残忍地笑望着她道:“或者,就在今夜。旧疾缠身的长乐公,今夜因在火灾中,不慎被燃断的木梁,砸伤了心脉,于夜半时分,抢救无效而亡,听来,也甚是可信。”
琳琅骇得手足冰冷,而穆骁,看她的眸光,依旧笑得寒凉,“这些死因解释,夫人喜欢吗?若不喜欢,朕还有其他的。”
刹那的死寂后,他嚯然冷了面色,“过来”,语气似极平静,又似醉酒之人将要癫狂,明明是在残酷逼迫,却有一种底色绝望的苍凉,一双冷眸,幽邃无光地望着她,一字字哑沉的声音,像自胸|腔里发出的悲鸣,颤着肝肠心腑,方发出声来,“顾琳琅,到朕的身边来。”
穆骁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悬在颜昀头顶的铡刀,他做得出来……琳琅能感觉到,今夜的穆骁,似什么都做得出来!!
绝望的处境中,她站起身来,一步步僵硬地,缓走至他的身旁。
穆骁径将她拉坐在他怀里,一手托她下颌,看她的眼神复杂无比,好像对她温顺走来的选择,十分赞赏满意,又好像对她失望透顶,唇际勾浮着笑意,眸光却极冷沉,一字字道:“好,真是个好妻子。”
他笑着问她,“你到底喜欢颜昀什么?江山,权势,地位,荣华,甚至为人的尊严,他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你到底爱他什么?”
琳琅道:“我爱他这个人。”
像是听到了一句极其可笑的话,穆骁闻言竟笑出声来。他神情如狂,一边笑得眼泪几要流出,一边用力扯开了她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