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绝望

天子生辰,天公却不作美,闷雷隐隐,似将有场大雨。

雷声隐隐的夜色下,甘露殿,天子寿宴将启。与曾经的上阳苑夜宴不同,此宴不仅君臣同乐,天子的后宫美人,以顾婕妤为首,亦在宴中。云鬓珠钗,环肥燕瘦,可谓是殿内一道极美的风景,只这风景,看在某些人眼中,就不那么美了。

裴铎见因此心情郁郁的明霜妹妹,下意识想饮酒消愁,忙在案下按住了她手——宴尚未始,圣上尚未举杯,哪有做臣子的,先动箸喝酒的道理!圣上虽一向宽待明霜妹妹,但妹妹也不可因此失了分寸,需知雨露雷霆,俱是天恩,这其间变化,或就在转瞬之间。

裴铎一边想着,一边看向安静殿内,见众宾皆在,唯长乐公夫妇的坐席还空着,暗想圣上迟迟不举杯,应是在等这对前朝帝后吧。

至于长乐公夫妇之子颜慕,因同永王一处的缘故,被永王早早拉来了殿中,此刻正与永王坐在一起,翘首盼等着父母的到来。他侧着身子,眼巴巴地望着殿外,不知上首天子,正悄然看着他,那隐秘落在他身上的幽邃眸光,比起处理朝事时,还要复杂几分。

那夜宁清街畔画舫上,顾琳琅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似深深烙在穆骁心中。穆骁从前坚信顾琳琅是凉薄无情之人,但那一夜顾琳琅极其坚凛的神色言辞,和几欲投水的决绝举动,让他这一坚定想法,如山崩,摇摇欲坠。

也只是摇摇欲坠而未完全坠地,穆骁心底仍有一念,像草蔓根茎,紧紧抓附着他的心壤。

顾琳琅不爱颜昀,这七个字的心念,就如溺水之人,竭力攥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尽管一直以来所坚信的,九分已碎,但仍有一分,在心底执着认定,顾琳琅这个负心无情的女子,不可能爱上任何男子,不可能对如今一无所有的颜昀,真有什么男女之情。

……许是为了孩子罢了。顾琳琅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是真有点感情。也许作为孩子生父的颜昀,是因父凭子贵,才能在顾琳琅心中占据方寸之地。顾琳琅也是为了孩子,才在楚亡后对颜昀不离不弃,仍与颜昀守着过活。她是为了保全孩子的小家,才在那一夜,对他说出若与他真发生什么,往后无颜面对夫君孩子的话来。

……都是为了孩子罢了……当年他将少年人最炙|热真诚的一腔心头血捧出,都能被她弃如敝履,这样一个虚荣狠毒、无心无情的女人,怎么可能,会真的爱着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

……绝无可能的。

穆骁自斟一盏,正欲饮时,一名内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殿中,跪地禀道:“陛……陛下,不好了!撷芳殿走水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登时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而殿中人,大多不知撷芳殿中有谁,只是面面相觑时,又听那内监继续急禀道:“长乐公夫妇,俱困于火中!!”

这一下,原先沉寂的殿内,立时哗然。裴明霜听说长乐公夫人被困火中,急得要去救人时,被一旁兄长用力按住。兄长裴铎对她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看上首天子,无言地提示她,天子有令,方可离席救人。

裴明霜强忍心中焦灼,着急地盯望着上首圣上,等着天子下达救火救人的御令。可上首圣上,却似一时没听明白内监急禀之语,持盏的修长手指,轻轻在玉盏盏璧上一抚,静静望着下首内监,缓声重复问道:“……俱……困于火中?”

“是”,来报的内监,再一次恭声急禀道,“长乐公夫妇,俱困于火中!”

裴明霜急等圣上开金口下御令,可圣上却不知在想什么,在静静听完内监这一句后,眸光遥看向殿外夜色中隐隐的红光,手抚着酒盏,沉默不语。

迟一刻,生机就少一分。裴明霜忍等片刻后,终于按耐不住,嚯然站起来身,高声催道:“陛下!!”

见只知沙场冲锋、不知朝堂诡谲的妹妹,贸然站起来当出头鸟,裴铎简直要后背出汗。他拉住妹妹的手臂,不知要如何是好时,又见静坐的圣上,放下了手中杯盏、起身向外走去,暗暗松了口气,同妹妹还有一众与宴的王公朝臣、后宫嫔妃等,紧紧跟随在圣上身后,往正走水的撷芳殿,快步走去。

撷芳殿离甘露殿并不远,随圣上快走至撷芳殿前时,裴铎见许多侍卫宫人,正在外围拼命浇水灭火,而那个一听消息就冲出甘露殿的长乐公夫妇之子,正被一个满面惶急的侍女,强行抱在怀中。

裴铎曾见过这侍女,知她是伺候在长乐公夫人身边的。这侍女一边紧紧抱住颜小公子,一边极力苦劝,不让颜慕一个小孩子,为寻父母,冲入火海,以身犯险。

“若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叫夫人与君公,怎么活呢?!!”

侍女的苦劝,可谓是字字戳心,但颜小公子倔得就像头小牛,仍极力向殿门方向挣去,两只乌黑的眼睛,映满了赤红的火光,小小孩童急切喊出的心声,令世间许多不肖子孙,都当羞愧而死。

“爹爹娘亲生我养我,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爹娘遇险而不救,若能拿我一命,换爹爹娘亲,那也是应当的!若是爹爹娘亲都出了事,只我一个人好好的,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奋力挣出了侍女怀抱后,颜小公子毫不迟疑地向殿门冲去。裴铎看得心头一紧时,见伫立不动的圣上,忽然跨前数步,径抓住颜小公子的肩膀,把他往后一扔。

在后的裴铎,立会意地大步近前,稳稳地接住了颜小公子,将他紧紧箍在自己怀中,不让他冲前。

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的颜慕,望着熊熊火焰吞噬殿宇,心如刀绞而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极力扯开嗓子,忧急地高声呼唤,“爹爹!娘亲!!”

裴铎幼时失母,听颜小公子一声接一声地哽咽呼唤“娘亲”,听得心中难受。他一壁紧紧搂着颜小公子,一壁抬眼看去,见明霜妹妹,正同侍卫宫人一处,帮着浇水灭火,而斜前方的圣上,在孩子带着哭腔的唤母声中,一动不动地,负手静望着火中的撷芳殿,不知在想什么。

声声急唤后,颜小公子终禁不住大哭了起来。而一直静伫不动的圣上,在颜小公子急唤声音中断时,猛地向后看来,夜色火光中,神情竟有几分狰狞,咬牙切齿的低吼之语,像自深渊中咆哮而出,“喊啊!!”

本就为父母忧急焚心的颜小公子,在圣上的惊吓下,自是哭声愈烈,而非继续急唤父母。

裴铎侍主多年,从没见过圣上这样几近狰狞的表情,心中暗惊时,又见圣上面上的狰狞神情,愈发扭曲,额头青筋将爆,而唇际却诡异地勾弯起来,低语中似有笑意隐隐,又似夜鬼桀哭,“好,死吧,都死了算了。”

这一声低语,因颜小公子哭声甚是响亮,只他裴铎一人,因近身听见。他惊得手足发凉时,见圣上复又转过身去,继续负手静望着火中的撷芳殿。赤红火光,映着圣上冷峻的面庞,圣上眼中所望的,好像并非大火,而是一场华美璀璨的烟花,正在夜空中盛大绽放。

……这场火,并非意外,而是圣上有意为之吗?……大晋立朝已有四五月,各地军情捷报频频,圣上是不再需要一个禅让皇位的前朝旧帝,连表面的体面,都不愿给,直接想让长乐公,在今夜因火灾“意外”身死吗?!

裴铎原正如此猜想,并越想越真,可,下一刻,圣上的一个动作,又将他的猜想,立马击得粉碎。

只见原先不动如山的圣上,突然大步上前,将宫人正欲浇火的一桶凉水,抢在手中,从头倒灌在自己身上,像是要亲自冲入火中救人。

这一动作,惊得后面观望的朝臣妃嫔,忙围了上来。丞相荀攸,死死拉住圣上,恳求劝道:“这等事,让底下人做就是了,圣上龙体,不可有丝毫损伤啊!!”

余下文武朝臣等,也纷纷附和丞相的话。

他们以为圣上如此动作,是为展现下勇救长乐公的决心,以防万一长乐公今夜真救不回,天下人会以为此事乃圣上所为,有污天子圣名。

他们也以为,现在文武大臣纷纷来劝,正符圣心。毕竟,圣上不可能真冲进去救人。圣上这一淋水欲冲,他们这一跪地求劝,日后传出去的,记在史书上的,就是圣上欲以身犯险、亲自营救长乐公,只被朝臣死死拉住,才未成行。如此,纵是长乐公今夜身死,圣名不但清白无碍,还颇显高义。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圣上竟挥开了丞相等人,真冲入了火中。

裴铎对此还来不及惊惶,就见自己的妹妹,在一顿后,也拿一桶水淋身,跟冲了进去。天子已以身犯险,救火的侍卫,怎敢不以命相博,而裴铎为君为妹,都是心如火焚,怎还在外站得住,在把怀中孩子扔给总管郭成后,也跟着淋水的侍卫,冲了进去。

不仅火势刚起时,琳琅完全可以脱身,纵是后来外面火势越发大了,因殿内多只大冰缸陈冰极多,她一个人,也来得及逃跑。只是,她怎能扔下昏迷的夫君颜昀,一人独逃呢?!

身体柔弱的她,艰难扶带着昏迷的夫君,从撷芳殿深处,举步维艰地向外走时,见到了一个绝想不到的人——穆骁!!

烈烈火光中,他浑身湿透地向她走来,目光灼亮,神情如狂,“为什么不跑?!!”

他用力攥抓住她一只手,力气大得似能将她手腕直接捏碎,暴怒的质问声如在咆吼,“为什么不一个人跑?!!”

左手受制的琳琅,仅剩另一只手扶着颜昀。她动作更加艰难,极力揽着颜昀腰背,不叫他摔倒在地时,左手手腕,忽然剧痛。

是穆骁,他死死攥抓着她的手腕,灼灼怒视着她揽扶颜昀的手臂,眸中火焰,似能将她的手臂,径直烧穿。

“松手!”他愈发用力,咬牙切齿的一字字,如吞咽着深重血意,“顾琳琅,朕叫你松手!!”

琳琅忍着左腕剧痛,将扶颜昀的手,揽得更紧。她不知穆骁为何会闯入火中,现在也无暇深究这场大火与穆骁的关连,只想极力将左手挣出穆骁钳制,带颜昀离开险地。

尽管用力地几将脱臼,但仍是挣不开穆骁的钳制。急到无法的琳琅,只能低头下口,去狠咬穆骁的手。可穆骁像不知疼,直至她唇齿间已溢有淡淡的血腥味,方听他近乎绝望的哑声低道:“顾琳琅,你想死吗……”

“……我宁死也不会松手”,火光中,琳琅抬起头来,定定直视着穆骁道,“我和夫君,生死相许,生死与共。”

一直紧攥着她手腕的手,在她话音落时,像骤然失去了全部生命力,颓然松开了。轰隆一声惊雷暴响,天地大雨如注,裴明霜兄妹等人,也冲找到了此处。

外面紧张候等的人,见不仅圣上,余人也都完好而出,大都松了口气。颜小公子,红着一双眼,扑向了他的双亲。虽然长乐公依然昏迷未醒,但现下到底团圆,也算庆幸。

倾盆大雨中,郭成忙为圣上撑伞遮雨。只是,纵外面风雨不侵,圣上身上因先前主动淋水,早就衣发皆湿。冷水顺着湿发,滑落在圣上面颊上,夜色中乍然一看,就似泪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