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好,香雪居琴箫和鸣的悠悠乐声中,时如水逝,转眼便至端午佳节。
时人颇重端午,当日种种民俗繁杂,自清晨起,琳琅与夫君,就没停下来过。先是同侍仆素槿、季安等一起,将束束艾草悬于家中房梁上,将蒲叶修剪成长剑形状,一一插饰门上,后又将儿子阿慕抱在怀中,一个给他腕上系上五彩丝线,一个手执小笔,沾染雄黄粉,轻轻涂抹在他的小小额头上。
“这是做什么呀?”没在民间过过端午节的颜慕,望着镜中额头黄黄的小儿,好奇问道。
琳琅一边放下小笔,一边笑着为他解惑道:“雄黄辟邪,涂上这个,我们阿慕就百毒不侵,什么毒物就近不了身了!”
“那这个呢?”颜慕又晃着腕间五色相间的彩线,好奇地问。
“这叫长命缕”,颜昀摸着爱子的小脑袋道,“戴着它,可保佑你长命百岁,平平安安地长大。”
颜慕半歪着头,想了一想,抬手去解腕上的五彩丝带。琳琅见状,忙按住他手,问道:“怎么了?是系得太紧,不舒服吗?”
颜慕摇摇头,双目澄亮地望着他的父亲道:“我想给爹爹系这个。”
孩子虽小,但也非万事不知,知道父亲旧疾未愈,盼着父亲长命百岁。琳琅闻言,与颜昀相视一笑,从旁又拿了几道长命缕过来,轻刮了刮儿子的小脸蛋道:“不止一根,还有呢。”
她为颜昀系上一根,颜昀也为她系了一根。腕系五彩丝的一家三口,在以角粽为膳食后,薰苍术,佩香囊,挽手一同出门游玩。
今日节庆颇多,城中十分热闹。琳琅怕人多拥杂,挤伤了夫君孩子,便没有留在城中观龙舟等,而是同夫君孩子一起,驾车向郊外去,欲至城外琅山山脚,循端阳习俗,采草药,放纸鸢,闲适悠哉地度过佳节。
离开长安城的街道上,游人拥挤,车马杂多。马车缓缓驶了一阵后,不慎与前方一辆撞停在一处。原本此事并非有意,双方车夫,均客气致歉一句,也就过去了。但对方驾车的家仆,似因主人授意的缘故,竟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只得让琳琅与颜昀这对主人,揭开车帘,欲亲自理论一番。
这一揭,正与对面车厢中的中年夫妇,四目相对,双方一时,都有些怔住了。
片刻后,那对四十上下的中年夫妇,在仆人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朝她与颜昀行礼,并道“不知车中是君公与夫人,无意冒犯,望请恕罪”云云。
虽说着“望请恕罪”,但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惶恐。琳琅望着她的生父与继母,想她与他们,尽管身处一城,却已近三四年,没有见过面了。
琳琅知道,父亲是怨她的。当初她成为楚朝皇后时,父亲难得地对她表示亲近,想借楚朝国丈的身份,在朝堂上青云直上,从一侍郎进至尚书甚至丞相。只是,与父亲的期盼完全相反,颜昀不但不重用岳父,还将父亲的官职一削再削,最后父亲只一七品闲职在身,手中没有半点实权。
在颜昀养父颜凌为帝时,父亲的礼部侍郎,当得稳稳当当。在颜昀为帝,父亲做着国丈时,父亲不但没飞黄腾达,反而连原先的官职都丢了。对此,看重权位的父亲自然着急,多次入宫,请她为他向颜昀吹枕边风,但她从不干涉颜昀朝事,对此一再婉拒。
多次被拒后,父亲恳求的面色冷了,看她的目光,竟有几分似看仇人,声亦冷寒如冰,“你妹妹早已被你逼至平州,韶华正好,只能守着废人过活,现在,你又将自己的生父逼成这般,你是要看着我们一个个都下场凄凉,才肯满意吗?!”
她听父亲言下之意,是她有意害垮霍家,害得顾琉珠随夫家被流放平州,是她为报复他这偏心的生父,有意劝颜昀削他官职,登时心也冷了。
父亲对她心死,她也对父亲心死,此后一直再不往来。楚朝将亡,她与夫君孩子命悬一线,时时有身死之险时,父亲未对她有过任何关心,后来颜昀禅位,他们搬入长乐公府,父亲也从未上门看过。不似顾琉珠在平州那几年,父亲时不时命人送金银衣物往平州去,生怕他的掌上明珠,在远方度日清苦。
人心,就是可以这样偏的。她从前会为此暗暗伤心,但现在,半点不在乎了。因为,她早有了自己的家,一个,真真正正的家。
琳琅放下车帘,径吩咐车夫驱车离开。车轮重又碾动,怀中的孩子,透过车窗,看道旁的中年夫妇身影一掠而过,抬头问她道:“他们是谁啊?”
“不重要的人,不必记在心上。”
从前父亲心中,就只有他与继室所生的儿女,现在应更将他的宝贝女儿顾琉珠,高高地捧在心尖上。毕竟,顾琉珠是新朝皇帝的宠妃,父亲和顾家,都需要借着这份圣宠,在新朝向上攀爬、飞黄腾达,而顾琉珠,应也不会似她那般“不通情理”,她是父亲的好女儿,所做的事,应皆合父亲心意。
顾家如何,父亲如何,顾琉珠又如何,她通通不想知道了,她与他们,已是两个世界。琳琅握着儿子的小手,再一次温声对他道:“对待不值得的人,不必浪费心力。这世间美好人事甚多,人世有限,当将心力,放在这些人事上才是。”
话音刚落,自己的手,即被颜昀轻轻握住,温暖的力量,立随之传递了过来。琳琅知颜昀知她此刻所想,眸中一热,依在他的肩头。车厢内,大大小小的三只手,交握在一处,五彩丝线,紧密地系缠在他们腕部,像是命脉的红线,将他们牵系在一处,无论去向哪里,都将一家不离。
琅山山脚地势开阔,既有大片草地,又有临水兰亭,不少游人,在此佳节,都选择来此赏玩,琳琅一家三口抵达此地后,先一起在草地上放了小半个时辰纸鸢,而后走进兰亭,饮用随带的茶水,歇息止渴。
因先前玩得尽兴,身体柔弱的琳琅,与旧疾未愈的夫君,都得坐歇一阵,养养力气。而孩子精力旺盛,一点也不知疲倦,在亭子内外蹦蹦哒哒地走了一阵后,停在兰亭之前,将亭联一字字抑扬顿挫地念出声道:“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颜昀一边饮茶,一边随意考问孩子道:“知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颜慕笑着答道,“这两句的意思是,气节与心意,永似兰花,不移不易。”
这两句既可喻品性,也可用作男女陈情之语。琳琅正欲含笑讲与孩子听时,脑中忽然掠过一闪念,好像站在兰亭前的人,不是阿慕,而是她自己,是她自己,正将这两句诗,念与一人听。
琳琅由此头部微痛,正欲细想时,神思忽被一声尖叫打断——亭外猝然有人“哎哟”了一声,而后紧跟着沉闷地一声响,那人像是直直摔在了地上。
受惊的琳琅,与夫君孩子出亭看去,见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寻采药草时,不慎摔倒在地,忙上前去扶。
因为民间流传,端阳日阳气旺盛,草药药性最好,故而端午有采集药草的习俗,这时日,漫山遍野,有不少似老妇人采药的游人。琳琅与夫君将人扶起后,看她崴伤了脚,无法走路,便问这老妇人,可有家人与她同行,家人现在附近何处。
老妇人摆摆手道:“老婆子家就在附近,一个人出来的。”
既在附近,琳琅与夫君,便主动提出将人送回。阿慕跟走在旁,帮背着老妇人采药的药篓。几人如此走了一两刻后,抵达了老妇人家中,老妇人的丈夫,姓周名敬山,有一番文人做派,对琳琅等再三道谢后,极力邀请她们一家,留下用饭,以作报答。
盛情难却。端午有食五黄的习俗,食案上摆放的,除有与黄鱼、黄瓜、黄鳝、鸭蛋黄相关的佳肴外,另还设有一壶黄酒。
周先生前些年在城中教书,如今年纪大了,便将城中房屋留与儿女,与妻子搬居郊外山下,过一过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的自在生活。只是这生活虽清静,但平日里没什么与外人侃谈的机会,也不免有点寂寞。他看今日这位姓“严”的年轻公子,似是腹有诗书、见识很深的样子,便一边用饭,一边颇有兴致地同他攀谈起来。
起先还只是聊说诗文史事而已,渐几杯黄酒下肚,周先生有些上头,议起了时事,将晋帝穆骁推行的新政,一一说来,加以评判。
周先生的妻子王氏,虽听不太懂,但直觉这样议论朝政不妥,只为老头子在人前的颜面,一时没有出声阻拦。直到自家丈夫越喝越多,将晋朝新君与楚朝末帝对比,探讨若这二人易位而处,如今江山会否改姓,听起来越发不像样了,忍无可忍地将他手中酒杯夺下,斥一声道:“喝黄汤上头了,混说什么!”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为能将酒杯“赎”回,周先生立刻妥协,但妻子仍不肯将酒杯还他,板着脸坚持道:“不能喝了,再喝今日要醉得睡死了。”
一听这句,没酒喝的周先生,气性也上来了,“睡死?!”他哼哼了一声道,“我睡得再死,也没有你死,当年有人半夜闯入,拿刀横在我脖子上,我命都差点没了,你还在一旁呼呼大睡,醒都没醒!”
板着脸的老妇人王氏,闻言嗤地一声笑开,不待周先生自己讲,就笑对琳琅与颜昀道:“他又要说胡话了,说什么有少年半夜闯入,拿着刀逼他背《九张机》。怎会有这样的事呢,定是他当时做梦做迷了,把梦当真,还总拿来说!”
温文儒雅的周先生,和妻子较起真来,就像是个气呼呼的老小孩,他憋得脸红红的,坚持道:“不是梦,是真的!若那少年和那姑娘真好上了,现在孩子都有几个了!”
老夫老妻,谁也不肯相让,一个坚持为真,一个坚持做梦,唇枪舌战地辩了起来。颜慕从没见过自家爹娘如此,一边扒饭一边看得津津有味。琳琅挨向颜昀,轻轻地笑问他道:“你说我们,以后会是这样吗?”
颜昀压着的声音里,笑意隐隐,“反正,我不和你吵。”
琳琅笑着轻道:“若是我非要同你吵呢?”
颜昀想了一想,仍是低声道:“我不吵,我让阿慕来评理,阿慕说爱我们爱得一样多,定不会徇私的,到时他说谁错就是谁错了,不能不认的。”
话音刚落,就见唇枪舌战的老夫老妻,朝他二人看了过来,目光灼灼,像是要他二人,立刻评个谁是谁非。
颜昀一边缓缓说“听起来,是有些像做梦”,一边在食案下,轻轻握了握妻子的手。
妻子琳琅,立会意笑接道:“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许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位少年郎,曾经向老先生横刀问诗,而现在,他和他的姑娘,或许就在世上的某一处,结为连理,生儿育女,安乐度日。”
各得一人赞同、没能分出胜负的老夫妻,立将目光投向在场的第五人。正扒饭看戏的颜慕,见自己突然成了焦点,喉咙一噎,立低下头去,恨不能将头埋进碗里,以避开这无解的追问。
琳琅见孩子如此,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原正较劲儿上头的周先生与妻子,见客人笑了,也都醒过神来,老脸一红。
王氏将酒杯还给了丈夫,“喝酒就喝酒,哪里那么多话”,周先生也给妻子夹了一筷菜,“就知道叨叨,菜快凉了都不知道吃!”
互相埋怨一句后,老夫老妻一边招呼客人多吃肉菜,一边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两位看笑话了。”
哪里是看笑话呢,琳琅望着周先生与他的妻子,心中只有羡意。若她与颜昀,也能少年夫妻老来伴,一世不离,白首到老,那真是此世的福气了。她笑看向颜昀,见颜昀也正温柔笑看着她,显然心内,也是如此想。
一顿午饭用完时,琳琅与夫君孩子,道谢告辞。周先生与妻子挽留不住后,再三道下次经过,一定要进来坐坐。琳琅含笑应下,在与颜昀、阿慕,又在琅山附近,游赏了一个多时辰后,登上马车,返回城中香雪居。
到家时,已近黄昏了。琳琅与夫君孩子,刚在室内坐下,连口茶水还没喝上,就见看门的仆从,急急跑过来道:“君公,夫人,圣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