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微一顿时,又听妻子在他怀中轻轻地道:“还有一件事,也要说抱歉。”
妻子依着他怀,微微仰首看他,眸光歉然,唇际浮着无奈的淡淡笑意,“点心,也忘了买了……”
猜知妻子忽然提说这件小事,应是想将之前的沉重话题岔过去,不再提那些叫人难受的事,颜昀静默一瞬后,顺着妻子的话,淡淡笑接道:“无妨,明日叫人去买就是了。或者,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过去买,并顺道在东市里逛一逛散心,那里热闹,阿慕会喜欢的。”
“嗯”,妻子浅笑着点点头道,“今天累得很了,夜深了,睡吧。”
房内大半灯火熄去后,颜昀一边自行宽衣,一边眸光微抬,看妻子走至镜台前,缓缓散髻卸妆。
在拔下数支他看着眼熟的簪钗步摇时,妻子的动作,都未有任何迟缓,只,当那只纤手,搭上髻边那支百合花簪时,妻子像才忽然想起它的存在,身子微僵,拔簪的手,也在鬓边顿了一顿后,方将之取了下来。
尽管面上神色无异,但妻子,一将那百合花簪取下,即将之迅速放进了首饰匣里,并立手抓了抓匣中首饰,将那支百合花簪压在了最下,像是根本不想看到它的存在。
岑寂的深夜里,颜昀一边静默地垂下眼帘,一边将除下的外袍,铺平挂在衣架上,只当什么也没有觉察与望见,与卸妆梳洗后的妻子,挽手上榻,安然就寝。
待到第二日,妻子起身梳妆,笑说要亲自为他和孩子做顿早膳,走离寝房后,颜昀一人留在室内,将那道首饰匣启开,见匣中钗饰俱在,独那支百合花簪,不见踪影。就像昨夜所见,只是他的幻觉,那簪子,从来没有存在过。
晋帝穆骁赠插的花簪,琳琅自不会留。晨起梳妆时,她将那支令人恐厌的百合花簪,藏在袖中,而后离了寝房,在走经居内花园时,径将之,扔进了园中清池里。
轻轻地一声落水响后,百合花簪沉入了深深的池底,池面上因落物泛起的圈圈涟漪,渐渐归于平静。一泓碧池,在清晨无风时,平滑如镜,半点皱纹也无,看着十分圆满。
但愿昨夜之事,就如这沉入池底的花簪,自此不见天日,永不为人所知;但愿穆骁能为声名计,从此放弃对她的龌|龊心思,与她再无交集;但愿香雪居,可风平浪静、安定团圆,永不会招致穆骁的怒火滔澜。
琳琅心中,心事重重,心愿亦重重。香雪居就像是一只茧,她将自己包藏在温暖的茧中,以求避开人世间的所有艰险风霜。
平日里,她除了有时会与夫君孩子共同出游外,从不只身一人出门。而来到香雪居的客人,除了偶尔上门散心的表妹洛柔惜,就只有裴明霜了。
裴明霜每次来,最常问的,就是她与颜昀之间的事。因感念裴明霜数次助她的情义,琳琅也没有藏着掖着,讲了几件诸如七夕放灯的夫妻旧事,与裴明霜听。
只是,一次两次还好,渐渐裴明霜问得多了,琳琅也不由心生好奇,笑问了裴明霜一句道:“小姐怎么总爱问这些呢?”
一向爽朗大方的将门千金,听到此问,不禁面颊微红,“夫人别见怪,只是古来帝王一夫一妻,实在罕见,我很是好奇,夫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做到?”
裴明霜望着琳琅的眼神,可说是炯炯发亮了,“是啊,夫人到底是怎样让长乐公为你空置后宫,一个妃嫔也不纳的?”
琳琅哑然失笑,“我什么也没做”,她饮着热茶,心中也暖暖的,“是昭华他自己,不纳妃嫔的。”
原以为长乐公夫人有万般手段可固圣宠,却不想是长乐公本人对妻子,一腔情深,一心一意。裴明霜闻言,心中更是羡慕,“不知夫人,是如何让长乐公对你如此专情的?”
这一问,琳琅也没法答。她确实不知,只能含笑朝裴明霜摇了摇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昭华是何时对我动心、又因何对我动心的。”
裴明霜听到这话,很是诧异,“怎么会呢”,她静了一静,回想当年长乐公强夺臣妻一事,犹豫片刻,还是将话问了出来,“夫人早在入宫之前,就与长乐公相识了吧?”
“也许是吧,但我不记得了”,琳琅坦白对裴明霜道,“我从前大病过一场,忘了许多少时之事,与昭华有关的少时种种,我几都忘干净了。”
裴明霜没想到长乐公夫人竟有此隐疾,为自己的贸然发问致歉后,又难忍疑惑地问道:“那……长乐公难道没有,将与夫人的少时之事,一一讲与失忆的夫人听吗?”
“我曾就此问过昭华,但昭华说,由他说来,倒是无趣了。若我某日,能自己忽然想起,就像上苍突然赐下来的礼物,更加叫人惊喜,更是有趣。我听昭华这样说,就没有再问了。”
琳琅一边浅笑着回答,一边不由抬手,捂靠着自己的心口道:“虽然失去了那段时光的记忆,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曾经为一段炙|热的爱恋,炽|烈地跳动过,那样超越世俗、舍生忘死的无畏与赤诚,纵记忆被暂时封隐,也像烙进了骨血里,是无法忘却的。”
裴明霜有些不解地问道:“……曾经?”
“许是人年长了,真正有了夫妻的身份,有了孩子,身上又背负了许多许多,少年人赤诚炽|烈的心动,就化作了相守时的细水长流。虽不再激烈炽|热,但那份温和的安宁静好,亦是极珍贵的。”
琳琅感慨说罢,又不由微羞地笑道,“不过,话虽这样说,最近不知为何,这种少年人的赤诚与炽|烈,好像又悄悄回到我心里了……”
裴明霜见长乐公夫人提起丈夫与家庭,眉眼间俱是满溢的欢喜与温暖,不禁羡道:“若我能如夫人,拥有这样一份羡煞世人的感情,就好了。”
说着,又不由有几分自怨自艾,“但我既不似夫人容色倾城、知书达礼,又不似夫人温柔高雅、性情可亲,成日里只知舞刀弄枪,手上都是茧子,身上也留有伤痕,想是,难像夫人这般,得一痴情之人,如此相待了……”
琳琅听裴明霜这样评价自己,忙宽解她道:“我倒是羡慕小姐手上的茧子、身上的伤痕。小姐有武力傍身,性情又爽朗大气,不似寻常女子拘于闺中,自有一番事业,让人敬佩得紧。”
虽是宽解之语,但其实也字字出自真心,琳琅笑对裴明霜道:“其实我幼少之时,在读游侠一类的市井话本时,还想过要做小姐这样的女子呢。仗剑江湖,浪走天涯,自在无拘,痛痛快快地过一辈子。”
当世大家女子,一般都是幼少时做个标准闺秀,双十之前,即奉父母之命,嫁为人妇。而裴明霜,因幼时母亲病逝,自己常年跟着父兄在军中长大的缘故,长成了天下女子中的异类。她知她在旁人眼中是异类,纵亲如父兄、亲如嫂嫂,也并不全然认可她的所作所为。从前,唯有圣上懂她,不会视她有异,肯给她机会驰骋沙场,而今女子中,竟也有一人,懂她,理解她。
裴明霜心中,登有几分得遇知己之感,对长乐公夫人,更是好感倍增,说话也更痛快道:“其实我来打扰夫人,就是想请教夫人,如何能让一人,对我一心不离。不过夫人是被一直爱着的人,是没有我这样的困扰的。”
琳琅因之前裴小姐总问她夫妻之事,方才又见裴小姐一反明朗性情,头次说出自艾之语,便有在猜想,裴小姐是不是正为情爱之事所扰。
裴小姐这样的勋贵千金,十有七八,是会入新朝后宫的。但,琳琅深以为,穆骁那样的虚伪好色之人,根本不值得裴明霜为之误了一生。她因对裴明霜也颇有好感,不希望见裴明霜韶华空掷,试探着说了一句道:“小姐未来,定也能与心爱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裴明霜想到宫中的顾婕妤等,心中懊丧,“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不可能了,只盼未来,陛下能心中有我吧。”
琳琅听裴明霜心系之人,竟真是穆骁,不由心绪一沉。这样好的女子,岂能往火坑中跳呢,琳琅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帝王大都三宫六院、难有真心,世上好男儿多的是,也许,能与小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命天子,并不在宫中呢。”
却听裴明霜坚定道:“世上再无比陛下更好的男儿了!”
提及穆骁,裴明霜神色中的懊丧之气,一扫而光。琳琅听她将穆骁种种光鲜事迹一一讲来,什么刀术绝世,兵法战略无人能及,什么与其他穆家子弟不同,当初征战时,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风雨同担,无论何时,都能引领士气,所向披靡等等。
琳琅知道穆骁能以一庶子之身,继承晋侯之位,打败一众强敌,成为一朝之君,自有其过人之处。但,一个人的品性,与能力,是无法完全等同挂钩的。穆骁是裴明霜口中,不世出的新朝英主,却也是她认知里,虚伪好色、暴戾无耻之人。
这样的一个人,令她常常惶惶不安,只好在,离那惊魂之夜,已过去近二十日,穆骁再未对她做过什么。时已入夏,穆骁现下人在太清宫避暑,她所害怕的挟怨报复,并没有登门,这也是她现下,能够心情微松地,同裴明霜聊说闲话的原因。
但,也只微松而已,因知穆骁性情反复,琳琅仍不敢尽然放心。深知穆骁为人的她,不忍见裴明霜为一名定会负心薄幸的男子,如此动心动情,却也无法明言阻止,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穆骁误人!
虽然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与长乐公夫人交游聊天,也是一件有趣之事。将近黄昏时,裴明霜心情轻快地离了香雪居,琳琅如仪将人送到门外,望着裴明霜骑马远去的飒爽身影,想这样一位本该无拘无束的如风女子,却为情字所误,有可能要为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困于深宫一生,不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她叹息刚落,肩膀即被人温柔揽住。是夫君颜昀,他走至她的身边,关心地问她道:“怎么了,与裴小姐,有什么不快吗?”
“没有”,琳琅微一摇头,靠在夫君怀中轻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何其幸运,能拥有一份这样至死不渝的深情。在与裴明霜的交谈中,琳琅回忆着与颜昀的点点滴滴,愈发感觉到颜昀对她情深。那些在楚宫时,她未曾觉察的日常细节,如今想来,皆是颜昀对她的默默付出,她从前对此习以为常,如今方知,习以为常,是因一直被深深爱着,从过去,到现在,从未改变。
依在世上最温暖的怀抱中,琳琅望着她的爱人道:“幸运,得遇良人。”
颜昀手搂着妻子,温柔轻道:“幸运的人,是我。”
他感觉到妻子对自己的依恋,与日俱增,就像是无形中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将她向他越推越近,与他命脉相连,愈缠愈紧。
既依恋愈重,行止便较从前,不知亲密多少。白日尚可,但至晚间就寝,因夏夜寝衣轻薄,亲搂之时,不免就会有所反应,而对方,可对此轻易察觉。
颜昀惯是自持之人,还是第一次在妻子面前如此。他不知妻子如今是否可以接受,无措而又犹豫时,见身下颊色绯红如霞的女子,在垂睫静默几息后,微咬菱唇,手搂住了他的肩。
夜色撩人,红绡帐披落如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