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看起来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但,就像有根刺,尖细地扎在心里,拔不出来。
忙时想不起来,可一旦闲下,这刺就时不时地在心里面戳一下,越戳越深,尤其是距离赐物,都过去七八日了,顾琳琅这女子,竟还没有借面圣谢恩的由头,入宫来见他,而后施展她的手段,与他如何如何,穆骁这心里,真是越发不得劲得很,不得劲地,都有几分心烦意乱了。
她既不来,他就想出宫去寻她,偏,近来军报频频,朝事又忙得很,没这空闲功夫。
好容易这日稍清闲些,身在御书房的穆骁,在处理完朝事后,一边将几名受召议事的官员,屏退出去,一边欲起身回御殿更换常服时,丞相荀攸却还有事要奏,待那数名文武大臣离开后,朝他一躬身道:“陛下……”
穆骁正欲起的身形微一顿,又坐回到御座上,朝荀攸摆摆手道:“有事就讲。”
荀攸慢声道:“陛下登基,已近三月,也是时候,选秀纳妃,充实后宫了。”
穆骁一静道:“朕的私事,就不劳丞相操心了。”
荀攸微抬眸,看向大晋天子,“此虽陛下私事,但也是晋朝朝事,一众功臣世家,俱翘首盼着陛下早开选秀呢。”
穆骁望着下首的丞相,唇际浮起笑意,“看来荀相这些时日,没少被人拜托向朕催提此事。让朕猜猜丞相,近来收了多少贿赂银两,可足以装饰一间金屋了?”
荀攸原只是晋侯府中,一名不受重用的门客,后与认父回府的三公子穆骁相识。穆骁识其才,收为心腹,而荀攸认穆骁为主,忠心辅佐,多年来,主臣一同披荆斩棘,情谊深厚。纵是穆骁现今已登基为帝,是威凛赫赫的天子,可同荀攸言语,偶尔还会说上几句玩笑话。尽管只是偶尔而已,但这份恩用优渥,非寻常朝臣可及。
清廉如荀攸,自是不会收受贿赂。他也知圣上只是在同他说笑罢了,噙笑回道:“回陛下,金屋不足装,一间因贪下狱的牢房,倒还装得。”
主臣一笑后,荀攸面上虽仍带着笑意,但神色已然端肃不少,声音认真道:“微臣近来,确实被不少同僚拜托进言,但这话,臣其实也一早想向陛下谏说。”
他直直看向大晋朝的天子,忠心耿耿道:“陛下需用穆家,却也需防穆家,至少目前来说,陛下需要收拢一众世家势力,不可与之离心。”
当年穆骁初回晋侯府时,在只身一人、身后毫无母家相扶的处境下,面对一众如狼似虎的晋侯嫡子,如何在晋侯府中站稳脚跟、发展势力,其中艰辛,常人难以想象。
后来,在明争暗斗中,继承了老晋侯权势的穆骁,与穆家,可说是相辅相成。穆骁需要穆家的势力,助他逐鹿天下,而穆家,也需要穆骁不世出的战略战功,助穆家登上权力巅峰,携一众穆家人,共享荣华。
自古以来,皇帝虽被称作孤家寡人,但绝不可真做孤家寡人,被权臣所挟。孑然一身、登基为帝的穆骁,需用与他同姓的穆家人,但又不可令之势力过强,需用勋贵功臣,但亦不可令之坐大、居功自傲,两方相制相衡,方是目前最好的朝堂局面。
荀攸仰望着他的君上,进一步谏言道:“好几位王爷早有儿女,陛下二十有四,正是青壮之年,也应早有子嗣,开枝散叶,如此,陛下的大晋江山,才能承继有人。”
穆骁知荀攸一片忠心为主,他这位丞相的谏言,其实也是他一直以来,心中所想。
他知道应用选秀之事安抚世家、制衡朝局,知道应该早有子嗣,令后宫中高门出身的妃嫔,多育麟儿,在压制穆家嫡系势力的同时,也让勋贵高门,无法拧成一条心。
只是,他虽事事想得清楚,但有一难言之隐,令他目前,难幸妃嫔,难有子嗣。
曾经,在初掌穆家权势时,底下人为讨好他,向他进献美人。他恨极顾琳琅,也恨极无法忘怀顾琳琅的自己,遂欲尽情享用那些美人,以此消了顾琳琅在他心中留下的痕迹。
但,竟无法享用。那些个姿色各异、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的美人,竟无一人,能挑起他半点兴致。纵是玉|体|横陈在前,他也无法为之动心动欲,简直如老僧入定,心如止水到恼恨自己,恨自己竟受顾琳琅影响至此,纵已离她天涯万里,却还是摆脱不了她的阴影。
后来,不信邪的他,猜测自己可能只会被顾琳琅这种类型的美人所打动,就专挑了个与顾琳琅体貌相似的,结果,仍是枉然。尽管灯火朦胧、美人多娇,尽管他甚至有意饮了不少酒,可就是难以放纵自己,无论美人如何撩拨,他心中,仍是一刻不停地清醒叫嚣着,不是她,不是她……
他当时有多恼恨,后来与顾琳琅重逢,轻而易举地被她挑起欲|望时,心里就有多恼火。无论是流光榭里,那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美人,还是绿绮轩中,那个媚态横生、清滟动人的尤|物,都能轻易地撩起他的欲|望,令他身心为她燎燃。
也许,他是因当年情伤未愈,才会如此。也许,再将顾琳琅压在身下,无需怜香惜玉地一逞心中之欲,将当年所受伤痛,以这种方式,毫无保留地通通还给她后,他这心结可解,往后,不会再面对美色如云,却半点心欲也无。
想着想着,穆骁想起当年他与顾琳琅,总共也没做几次。当时的他,爱她爱极了,不舍得她受半点疼痛,纵然自己年少劲健,有使不完的力气,也不敢尽往她身上使,回回自己其实并未尽兴,但见顾琳琅乏累不堪,就只能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搂着她温存低语。
当年,顾琳琅那身子,嫩得像豆|腐,稍微碰碰都要留印,多年过去,娇俏温软的少女,长成了柔美明艳的少妇,曾经的窈窕动人,变得更加风情万种、曼妙多姿,就似青涩的花蕾,在经过岁月洗礼后,绽放在了一个女人最美的年纪。
想及在流光榭和绿绮轩时,曾目睹并抚触过的软玉温香,穆骁心里有点发热。再想及这青涩花蕾,这些年来,是在颜昀那个病秧子的身下,绽放成如今繁花明艳,穆骁心里,又有点堵得慌。
他这厢沉思不语时,下首的荀攸,见久不言语的圣上,脸色有点怪,一时似正悠悠,一时又似有点……咬牙切齿?
“陛……陛下!”荀攸终忍不住唤了一声。
穆骁回过神来,边起身向外走,边道:“这事朕心里有数,丞相不必多虑。”
有数就好,荀攸不是唠叨不休的老儒,见圣上纳谏,便不再多言,放心请退离开。
穆骁未坐御辇,直接大步流星地走回了御殿。他人刚跨进殿中,即高声命令宫侍,拿几件常服来。
郭成以为圣上所说的,是天子平常所穿的常服,忙让宫侍,捧了几件过来,却见圣上一摆手道:“不是这些,是出宫穿的常服。”
惊愕的郭成,见圣上眉目间神采奕奕,笑音清朗:“朕要出宫!”
飞花如雨,剑声飒飒,裴府花园内,一道翩若惊鸿的矫健身影,正挽得剑花密不透风,似谁人敢在这时靠上前去,顷刻间就要被戳上几个血窟窿。
日光下,裴铎之妻一边款款走来,一边笑对这道清影道:“明霜妹妹,歇一歇吧,有人送礼给你了,快过来瞧瞧。”
绵密剑花,瞬如骤雨立停。裴夫人见小姑子难掩期待地快步走近,知她大抵是误以为圣上赐礼,心中一叹,将一樽清雅插花捧与她看道:“这是长乐公夫人派人送来给你的,来人说,这樽花是夫人亲手剪插而成,特意派人送过来,是为感谢你,上次在宫中为她解围一事。”
姹紫嫣红虽美,但怎及心爱之人所赠之物,裴明霜心中有些失落,手抚着鲜花,一时没有说话。
裴夫人觑着小姑子的神色问道:“这花好吗?”
“好”,裴明霜虽专心习武,不太关注这些日常风雅之事,但在高门长大的她,在长期熏陶之下,也一眼看的出这樽花选插极好,点点头道,“长乐公夫人有心了。”
裴夫人笑,“再好,也不及陛下送的吧?”
裴明霜脸颊微红,而后一扬眉,眸光自豪地抚着手中长剑道:“那是当然,陛下送的,总是最好的!”
确是最好的,妹妹手中的这柄青霜剑,是之前在上阳苑狩游时,因狩猎颇丰,蒙圣上恩赐,乃是一柄千金难求的传世名剑。
裴夫人看小姑子这样喜欢,笑叹了一句,“古来天子赐剑,都是赐给臣子尚方宝剑。这赐剑给女子,我朝圣上,还真是古往今来头一遭。”
圣上待她,其实是特别的。裴明霜想及心中深藏着的与圣上共守的秘密,心内浮起一丝甜蜜时,又想起宫中那个讨厌的顾婕妤,眸光微沉,将手中宝剑握得更紧。
……凭她是谁,若敢惑乱君心,危害江山社稷,她裴明霜,都会不计一切代价地,除了那个人!
裴夫人见小姑子紧紧握着宝剑不松手,笑叹着真心劝道:“这剑再好,也不能成天舞弄它了。早晚是要入宫的,宫中不需要多高的剑法,需要的,是能赢得圣宠的心智与手段。”
她说着眸光拂看过那樽插花,抿唇笑道:“依我看,你无事时,倒可与长乐公夫人交游交游。”
裴明霜抬头,“长乐公夫人?”
裴夫人笑着点点头,解释给小姑子听道:“一来,你自小舞刀弄枪,都没像正常闺秀与其他小姐交游过,将来入宫,宫中妃嫔众多,这女子之间的相处,可是一门‘学问’,你得好生体会学学。我看长乐公夫人性子倒好,且又不是别的勋贵家的小姐,将来会入宫与你相争,是个合适的交游人选,你在入宫前,可同她走动走动。
二来,你可向长乐公夫人,请教请教如何俘获圣心。虽然长乐公夫人看着温雅娴静、与世无争,但在御男之术这块,当世恐怕无人能与她匹敌。不然,当年如何能让长乐公为她自毁声名、强夺臣妻,为她空置后宫,只立她一位皇后。帝王家的一夫一妻,自古以来,也只这一遭了,可见长乐公夫人,手段是多么了得……”
裴夫人说着说着,见小姑子忽然抱着剑走了,以为是自己说教让她不高兴了,急在后唤问道:“怎么了,妹妹,你去哪儿呀?”
只见英姿飒爽的女子,脚步飞快,嗓音清亮传来,“去见长乐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