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尽更阑, 宁谧广阔的郊野上,两道相贴的身影穿梭在浮翠流丹的春夜。
黎昭挑灯盯着齐容与的侧脸,喃喃道:“你可别是镜花水月。”
脚步轻快的青年扭过头, 好笑道:“我以前还担心你是嘞。”
“我现在比你更担心。”
“这么怕我消失啊?”
黎昭趴在他肩头,下巴抵在一处最硬的骨头上, 放任自己变得傻里傻气, “这么好的人,哪儿找去啊?不会是大梦一场空吧。不行不行, 我要掐醒自己,可不能空欢喜。”
“嘶。”
黎昭眉眼弯弯,又掐了一把, 透着慧黠的小坏。
被掐疼的青年停下步子, 将少女放在地上,朝着她的臀重重拍一下,以牙还牙。
还好有夜色遮挡面靥的娇羞,否则黎昭就要学田鼠, 找个地洞转进去了,“你打我。”
“不是你掐我的时候了?”
黎昭扁嘴, “我还没答应嫁你呢, 你就打我, 日后,我哪有好日子过?”
看她委屈巴巴、可怜兮兮的, 与适才那个蹲在地上闷头哭鼻子的傻姑娘大相径庭,齐容与捏住她两侧雪腮,道:“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嫁了我就要隐藏功与名, 做最寻常的田园小妇人。黎大小姐,愿意不?”
澄澈墨空,星月暗淡,隐藏的冶艳似都凝聚在青年的眼中,炯炯熠熠,勾勒出天底下最好看的内双狭眸。
加之舒眉如弓,鼻似玉葱,颔颊流畅,骨相优越,怎么看都是提着灯笼找不着的。
这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黎昭觉着自己更适合归隐田园了。
她提着灯笼踮脚仔细看,眉眼不自觉变得温柔。
专注的少女,侧脸被灯火萦绕,清瞳漆黑潋滟。
齐容与从黎昭的瞳仁看到了夜幕中的林濠,还有林濠中的自己。
他捧起黎昭的脸,作势要亲吻,被黎昭笑着躲开,纨素长裙在夜风中翻转,纤巧灵动如一颗偷偷化为人形的星榆,与澹荡春色缠络,美得如诗如画。
齐容与上前一步,伸手去抓,抓了个空。
“不让我亲是吧?”青年撸起袖子,朝少女扑了过去,将人抵在路边一棵杨树上。
黎昭这会儿玩心大,捂住嘴,眼梢弯得像月牙,说什么也不给亲。
两人嬉闹在径斜,没去在意时辰。
齐容与吻在她的手背上,隔着一只纤柔的小手,放纵沉醉,直到侧腰一疼。
被黎昭狠狠掐了一把。
他故作痛苦,捂住侧腰倒在地上,曲膝蜷缩,颇为无赖。
黎昭蹲在一旁,用手戳了戳他的脸,“很好,以后我掌家,你来做弱不禁风的绣花枕头。”
齐容与不再装疼,单手撑头,惬意优哉,“吃软饭吗?我擅长啊。”
黎昭又要掐他的腰,被他捉住手,用力一拉。
少女扑倒,自青年胸膛抬起脸。
青年笑吟吟道:“我媳妇咋这么好看,这软饭必将吃得香。”
他抚上少女的黛眉,用粗粝的拇指轻刮,“再等等,等熬过此劫,咱们就成亲。”
倘若太宗皇帝亲授的丹书铁券不能打消天子夺爱的意图,那就只能另辟蹊径,与黎昭遁隐了。反正朝廷没了他,又不会影响国祚,而他想象不到失去黎昭后的情形。
三哥和七姐,是他备选方案的助力,也是关键所在。
他习武的初心是希望国泰民安、海宴河清,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丢弃初心,因三个人理顺不开的情爱引发动乱而民不聊生,但他可以有所弃,放弃身份和地位,义无反顾奔向黎昭。
墨空下,呢哝缱绻的情话,触动了少女的心。
黎昭趴在他怀里,十指相扣,“为我放弃拥有的一切,值吗?”
“娶媳妇,委屈媳妇,只为促成自己的成就,再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掩盖亏欠、麻痹良心,那是男人吗?那是自私自利的伪君子。这世道,只约束妻子要忠诚丈夫,对丈夫不离不弃,可丈夫呢?是否也能同妻子风雨同舟?很多男人只是丈夫,而非大丈夫。”
齐容与仰躺,敞开双腿,让黎昭躺在他的身上,像一叶扁舟载着月光飘荡在天地间,“我可不想自己的媳妇哭着说遇人不淑、嫁错人了。再说,我本就随性,可入仕、可归隐,没什么好纠结的,但有一日,需要我捍卫江山社稷、保护黎民,我会义不容辞。”
黎昭彻底陷入这叶带有体温的扁舟,不由生出骄傲,她钟意的男子,顶天立地。
他们在日出前回到皇城,约定双方“助力”集结前,以退为进,与那个不懂爱却要索爱的帝王虚与委蛇,将戏做足。
独自回到侯府后巷的黎昭手提灯笼,面向站在大批宫侍前的玄衣帝王,微微歪头,步履从容地越过。
等待一夜的帝王眯眸,恍惚重逢了当年那个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跋扈少女。
“昭昭。”
“都结束了,只不过差了八、九个时辰,陛下不会连这点耐性都没有吧?”
萧承看向她的侧脸,看她淡淡然一副冷清的模样,说不出的患得患失,像有巨石悬在心头,无法落地儿,“真结束了?”
“不然呢?我会一个人回来?”黎昭目不斜视,不愿多赠半点余光。
萧承露出淡笑,但心里还是飘忽不定,总觉得不真实、不踏实。
“那,随朕......”
“困了,陛下总要体恤一下臣女吧。”
“好,你暂且回府休息,晚些,朕派人接你入宫,皇姐多日不见你,想与你说说话儿。”
好憋脚的理由,黎昭闭闭眼,忍了下来,没答应也没拒绝,施施然走进府门。
另一边,重新现身的齐容与在吏部领了罚。
官员无故不上值,缺一日,处笞二十小板,夺一月俸。
齐容与缺了半日,也按一日处置了。
吏部尚书打趣道:“人不轻狂枉少年,但不能怠工,更不能无故缺勤,齐将军要记打啊。”
领了二十小板的齐容与站起身,磨磨后牙槽,深知吏部小厮下手重了!这打板子啊,极讲究手法,掺和人情世故,吏部尚书之所以授意下狠手,多半是看陛下脸色行事的。
看来,在他和黎昭失踪的一整日里,陛下的脸色沉如锅底。
青年佻达一笑,签了字,没事人似的离开。
吏部尚书抖三抖,明明授意小厮下狠手的,怎么看他不痛不痒的?陛下不会觉得自己是有心偏袒他吧......
这个年轻人,不会是故意装出毫发无损以示报复吧?
齐容与走出尚书府,拐进一旁无人的小道,扶墙缓释了会儿,一瘸一拐走了几步。他这人脾气好,但不爱吃亏,吏部那个老匹夫摆明了借他巴结陛下,他就偏逆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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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晌,补了回笼觉的黎昭刚醒来梳妆,就被宫里派来的御前侍从催了几次。
黎昭上了不同以往的浓妆,又换上华丽的衣裙,乘车入宫,在途经下马石时,也未像其余官员那样徒步入宫门。
御书房内,黎昭坐在为她专设的小方桌前,百无聊赖地托腮发呆。
萧承偶然瞥一眼,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大多数精力还是放在处理要务上,但曹顺注意到,帝王批阅奏折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些无法专注。
“曹顺,递她些话本。”
曹顺哈哈腰,微词在所难免,哪有人会在御书房看话本啊,帝王也不怕有损贤名。
可帝王令,只能照办。
俄尔,黎昭面前多了一摞话本,她随意挑选起来,刚巧凌霄宫的戴嬷嬷替太后来送燕窝。
总是一副严肃面孔的戴嬷嬷朝御案上的帝王规矩行礼,禀明来意,亲手拿出食盒中的燕窝,等着曹顺试毒。
黎昭向后一靠,“陛下,臣女想吃燕窝。”
戴嬷嬷看向坐没坐相的少女,以及她手里的话本,花白眉头紧皱,“这是太后为陛下准备的,仅此一碗,黎姑娘想吃,大可回侯府去吃。”
“陛下,臣女想吃。”
萧承继续朱笔批红,没有抬头,“拿给她。”
戴嬷嬷投向黎昭的眸光更冷。
黎昭迎上她的视线,搭腿抱臂,“怎么,凌霄宫的人,喜欢狐假虎威?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一品侯的嫡孙女,还要看你脸色?”
“不敢,老奴眼花,需要认真凝睇才能看清东西。”
“东西?”黎昭撇了话本,拉下俏脸,前世被这个老太婆绑在床上的耻辱记忆喷涌而来,不发泄不快,“承哥哥,宫里倚老卖老的人都这么没规矩吗?”
听得称呼,萧承再冷峻的面容也泛起了不可置信,他放下御笔,看向黎昭,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无规矩不成方圆,就由你来施以惩戒吧。”
黎昭撇嘴,“臣女怕脏了手,这样的脏活,还是让贺掌司来做吧,她擅长。”
曹顺露出几分惊讶,眼前的少女,嚣张之态,比少时更甚,是在明目张胆恃宠而骄啊。可下一刻,老宦官就屁颠屁颠奉命前去传唤针工局的贺云裳了。
贺云裳来到御书房时,芒刺在背,深知黎昭不安好心,却又拒绝不得。
砧板鱼肉,任人宰割,她暗自握握拳,面上一派温顺,“奴婢给陛下请安。”
萧承抬抬手指,示意她不必浪费时间,做心知肚明的事。
早在来的路上,贺云裳就听曹顺讲述了冲突的经过,不过是小打小闹,实不该兴师动众的。她深吸口气,走到戴嬷嬷面前,含着一丝无奈和抱歉,甩了老尚宫一巴掌。
戴嬷嬷在太后身边风雨几十年,何等身份,岂是一个年轻的内廷女官可以掌掴的,可帝王在场,她不敢造次,只能屈辱忍下。
她没把怒火烧向贺云裳,而是记了黎昭一笔。
黎昭指尖划过一页纸张,盯着话本道:“打轻了,继续。”
贺云裳为难地叹口气,又甩了老尚宫一巴掌。
“继续。”
“啪。”
“继续,没吃饱饭?”
“啪!啪!”
戴嬷嬷饱满的脸颊浮现多个巴掌印。
贺云裳的手掌泛起大片红晕。
黎昭抬眼看向一脸横肉的老尚宫,“可知错了?”
“老奴......”
“提醒你,谨言慎行。”少女轻描淡写,四两拨千斤。
内廷德高望重的老尚宫在帝王冰冷的视线下,跪到了少女面前,认认真真赔起不是,看得贺云裳指尖发颤。
陛下对黎昭的纵容太过了。
左右逢源的老好人曹顺笑呵呵插科打诨,替戴嬷嬷求起情,面向的是黎昭,而非帝王,只因知晓,帝王有意纵着黎昭。
投其所好嘛,老宦官深谙其道。
黎昭叩叩桌面,示意戴嬷嬷放下燕窝。
戴嬷嬷照办。
“凉了,换一碗。”黎昭放下勺子,意味深长道,“加哪些小料,掂量着办,我可是会让大总管验毒的。”
戴嬷嬷如鲠在喉,端起瓷碗躬身退了下去。
黎昭顺气了,这才是她原本的性子,快意恩仇,以前的她为了讨好萧承,矜持扭捏,失去自我,太压抑了,一点儿不痛快。
“累了,来,贺掌司,捏捏肩。”
贺云裳想要维系尊严,却还是走到黎昭后头,以柔荑似的双手为少女按揉起肩颈。
蓦地,腕子一凉,贺云裳瞠目颤睫,险些叫出声。
细腻的手腕上,多出一条小青蛇,但仔细辨认会发现,是一条假蛇。
明显是少女戏谑的把戏。
亦或是警告。
黎昭拿起假蛇,揣回衣袖,学黑熊幼崽摇头晃脑,享受着贺云裳的伺候。
萧承看在眼里,没有像以前那样呵斥或告诫,默默放纵少女的骄矜。
只是随着宫人一句“鹫翎军主将齐容与见驾”,萧承深邃的眼底多了探究。
黎昭僵坐,一瞬恢复淡然,使劲儿拍拍贺云裳的手背,提醒她用点心。
齐容与一身甲胄,身姿笔挺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抱拳行礼,“末将参见陛下。”
萧承没提吏部施以小惩的事,递过一份上次与之研讨的年轻将领名单,“朕勾选的,是想要重用的人,齐卿平日里替朕多提携一二。”
“末将明白。”齐容与收起名单,微微垂眸,没有如同上次一样莽撞,去拉扯黎昭的手臂。
正像黎昭说的,结束了,都结束了。聪明人选择保身,而非飞蛾扑火去执着一段情。
萧承暗暗观察,洞察力极强的他,一时判断不出真假,但比上次的场面令他舒坦许多。
余光中,黎昭在翻看话本,即便是有意为之,故意无视齐容与,但何尝不是一种妥协。
萧承淡笑,屏退齐容与。
年轻的将领转身,脚步毫不停留。
桌边的少女没有抬头,似乎毫不在意。
两人在曙光照不进的森严宫宇中,将爱意藏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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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日出,一轮骄阳冉冉升起在昏暗天边,一抹红衣高挑的身影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砭镰,刚刚施救过一头休克的老黄牛。
一旁协助的军医接过女子手中砭镰,“七小姐,歇歇吧。”
齐彩薇扯袖子擦擦额头,走出田地,刚要与老黄牛的主人交代事宜,那头被抢救过来的老黄牛突然朝她发起攻击。
只因雾蒙蒙的清晨,一袭红裙,猎猎飞扬,刺激了老黄牛。
眼看着老黄牛冲向齐彩薇,军医大惊:“七小姐当心!”
齐彩薇迅速后退,伸手探进腰间荷包,不知抓了一把什么,撒向牛脸。
一人一牛在田边追逐。
片刻,齐彩薇华丽转身,打个响指,老黄牛应声倒地。
“恩将仇报!”猎猎红裙飞扬,如曙光耀目,齐彩薇冷哼一声,看向老黄牛的主人,“我想吃牛肉了,卖不卖?”
那人为难地挠挠头,支支吾吾。
齐彩薇又是一哼,仰着脖子,越过老黄牛,跨马奔向总兵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