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披着星辰回到宫城, 轻柔的宋锦随风飘荡,几缕超然,几缕出尘, 可纵使一身不凡气度,也难敌凡尘情爱。他步入水雾氤氲的汤池, 沉浸其中, 想要放空思绪,却总是想起纨素烟裙的女子。
掬一把水拍在脸上, 他后仰在白玉池边,眉头紧锁。
玳瑁猫凑上来,蹲在池边舔舐前爪, 被老宦官抓住后颈提了起来。
“陛下, 徐夫人进宫了,为陛下和太后带了好些大补的珍品。”
萧承淡淡应了声,继续陷在不好的情绪中。
很多人就是这样,喜欢强求, 宁愿陷在痛苦纠结中,也不愿主动放弃、远离烦忧。
天子同样不能免俗。
曹顺提溜着猫, 面露难色, “陛下, 徐夫人是来为长子求情的。”
剔除长子出族谱就算了,还要流放充当苦力, 身为俞府主母的徐夫人哪能坐视不理,那可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加上俞嫣,母女二人发挥所长, 正在凌霄宫当着太后的面痛哭流涕。
俞骋再纨绔,也是太后的亲侄子, 太后抹不开面,这才托曹顺在御前求情。
萧承睇了一眼,冷幽幽的。
曹顺赶忙掴自己巴掌,弯腰赔笑,“是老奴多嘴,老奴这就回去面壁思过。”
说罢,拎着猫离去,生怕再惹怒心情极差的帝王。
可太后那边难以交代,曹顺站在殿外左右为难,握拳重重砸在另一侧手掌上。
内廷需要平衡的势力太多,稍有不慎,会将自己搭进去。
思来想去,老宦官想到一个人,一个如今在御前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不是邱岚先生,而是黎昭。
当俞太后听过曹顺派人送来的馊主意,止不住冷笑,“大总管人老糊涂,该出宫养老了。”
前来送口信的小宦官汗哒哒,不敢作声。
徐夫人却觉着曹顺的意见有可取之处,她与黎昭没什么交集,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丫头喜欢赖在御前,娇蛮任性,没多少心机,被黎淙宠坏了。
俞太后捏捏额,“你太小看黎昭了,不知从何时起,她学会了玩弄人心,前不久,还让自己的叔父出尽丑相、害婶子差点小产。”
叔父,黎凌宕吧......徐夫人若有所思,婀娜多姿地扶了扶鬓。
翌日清晨,熹微春阳映窗棂,黎昭在一阵细微的动静中推开后窗,刚要质问小楼外的仆人们为何窃窃私 语,却见后院的空地上,有人用大枣、桂圆、花生、栗子堆砌出四个大字。
戌时二刻。
仆人们不知这是何人杰作,也不知在暗示什么,所以才会聚堆窃窃私语。
黎昭起初露出不解,却在骆氏屋子里瞥见鬼鬼祟祟的黎杳时,有了猜测。
这丫头自从被齐容与救下,一有机会就会在她耳根旁叨叨咕咕,说什么嫁人就要嫁齐郎。
想必后院的“戌时二刻”,就是黎杳在齐容与的授意下秘密完成的。
只是,戌时二刻会有什么惊喜吗?
黎昭按兵不动,舀一口燕窝,细细品尝,愣是急坏了黎杳。
“姐姐,你不好奇后院的字是谁留下的?”
“不好奇。”
“我可太好奇了。”
黎昭意味深长道:“家贼难防。”
黎杳有点心虚,扬起脖子挑衅道:“姐姐好不好奇的,我是管不住,但我今晚会在戌时二刻去往江边瞧瞧。”
不打自招了,还透露了其他线索,果然年纪小,沉不住气啊。
用过早膳,黎昭从骆氏屋子出来,刚走进春风盈袖的廊道,就见多日不曾踏出房门的佟氏走了过来。
妇人头戴抹额,没精打采,眼下青黛,在面对始作俑者时,却一反常态,主动迎了上去,“昭昭,婶子有事与你商量。”
黎昭淡笑着越过她,“婶子不是不打算理我嘛。”
佟氏追上前,“你让我们下不来台,方式是错的,但总体是为了婶子着想,婶子记你的好。你叔父还是看重脸面的,已经处理了那个外室和孽种,以后都不会与他们有牵连。”
像是听了一个愚昧的笑话,黎昭慢下来,于春风中回眸,冷若冰霜,“血浓于水,婶子是真傻还是委曲求全?”
被小辈揭开遮羞布,佟氏一忍再忍,想警告黎昭适可而止,不要不留余地,但碍于身份,没办法直接顶撞府中唯一的嫡姑娘,“婶子有事相商,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还请昭昭赏个脸。”
黎昭刚要拒绝,却听得一句“俞府主母徐氏想要见你一面,有事相求”。
“这事儿由太后张罗,见面地点设在凌霄宫,昭昭就算不给婶子面子,也要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子上,入宫一趟,是不是这个理儿?”
“太后要我入宫,可以直接下令,没必要经由婶子吧。”
“对方有事相求,才愿意放低身段,昭昭是明白人,不必拿乔。”
黎昭已从骆氏那里听说俞骋被剔除族谱的事,猜到太后和徐氏的目的,原本可以寻个借口婉拒,譬如她有自知之明,说服不了天子,但最终还是应了邀约,与佟氏一同入宫。
马车之上,黎昭手肘杵在窗框上,支颐问道:“婶子与徐夫人还有交情?”
“各大筵席见过几次,不熟的。”
春光明媚,佟氏披着厚厚的斗篷,虚弱憔悴,这趟入宫,都是为了攀上太后的高枝儿在硬撑。
凌霄宫内,俞太后坐在上首,始终闭目不语,不愿去听那些虚与委蛇的客道话,由着徐夫人与黎昭攀交情。
若非为了侄儿,鬓角银丝的美妇人怎会放低身段,变相求黎昭帮忙。
还不是自己的儿子鬼迷心窍,非黎昭不可。
都不知事态怎会发展到这般田地。
听过徐夫人的说辞,黎昭扫过面前几箱子酬谢礼,不为所动,连面上功夫都懒得做,“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恕晚辈爱莫能助。徐夫人不如顺其自然,让大公子去边关历练,说不定能够洗去痞气,脱胎换骨。”
已经恭维了黎昭半个时辰的徐夫人口干舌燥,逐渐失了耐心,她笑笑,握住黎昭的手,“说不定日后都是一家人,昭昭别油盐不进啊,如今陛下最在意的女子就是你,你的话,可比我们有分量得多。”
黎昭一点点抽出手,不顾太后投来的冰冷视线,起身行礼,“臣女无福嫁入帝王家,也帮不上忙,言尽于此,先行告退。”
说罢,不待佟氏起身,率先离席。
俞太后脸色如锅底,等黎昭远去,狠狠拍了一下角几,气势和脸色都是做给佟氏看的。
佟氏连连赔不是,待追到甬道上的黎昭后,埋怨道:“不想帮忙,作何答应与我一道进宫?”
黎昭笑而不语。
佟氏气得牙痒痒,强行拉住黎昭的腕子,“一再戏弄人有意思?”
被扼住腕子,黎昭被迫转过身,在对上佟氏严厉的目光,也收敛了笑意,“婶子自以为办好此事,就能攀上太后和徐夫人,殊不知自己不过是任徐夫人摆布的一颗棋子。换句话说,是叔叔托婶子帮忙做说客的吧。”
佟氏面露不解,“说清楚,别再打哑谜!”
周遭侍卫和涓人不少,黎昭等他们一一回避,才用力掰开佟氏的手,随意一撇,“叔叔迎娶婶子前,曾被待嫁的徐夫人拒绝过至少三次,这事儿婶子可听说过?”
佟氏僵在原地,像有飓风刮过耳畔,生疼生疼的。
身心蔓延开痛意,直抵鼓起的肚子,她双手捂住,气喘不匀,“就算求娶过,都过去多年了,重提有意思?”
“是啊,但我没想到叔叔如此念旧,人家一招手,他就屁颠屁颠大包大揽,还让婶子代劳。”
佟氏难以承受一连的打击,双膝无力,摇摇欲坠,想要扶住什么以做支撑,可面前只有一个黎昭。
黎昭趁热打铁,“我本以为,上次的事,能让婶子有个教训,别那么信任伪君子,哪承想,婶子耳根子软到可以被伪君子三言两语哄好。”
她凑近佟氏耳边,吐气如兰,却因说出的话不中听,兰气变砒霜。
佟氏在听过丈夫婚后偷腥的一件件丑事后,再难支撑,想要抓住黎昭,却为时已晚,陡然倒地。
黎昭看着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妇人,始终淡漠。
倏然,一道轻呵响在耳边。
“黎昭,你在做什么?”
黎昭闻声转头,见萧承打老远走来,身边跟着两大排宫人。
见状,曹顺小跑上前,扶坐起佟氏,却见一泓鲜血晕染开妇人的衣摆,登时大惊,“见红了!”
小产的征兆。
萧承快步上前,目睹此情此景,只觉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黎昭极为陌生。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让一个烂漫少女变得薄凉可怖?
“传太医。”
“诺,诺!”
曹顺拔高嗓子的同时,萧承握住黎昭的腕骨,将人带离事发地,不容她挣脱。
来到临近一座宫宇,萧承将人带进去,不准宫人跟进来。
“放开我!”
黎昭用力挣扎,被萧承扣住肩头,按在雕花漆彩乌木桌上。
男人眼里透着不解、疑惑,“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
后面两个字,他止在舌尖。
那双善于洞察人心的凤眸,因黎昭,一次次浮现迷离。
黎昭挣扎不开,索性仰躺在桌面上,自嘲笑道:“陛下想说的是歹毒吧。”
“告诉朕,发生了什么?”
“家事,无可奉告。”
面对愈发善变的黎昭,萧承额头绷起青筋,看似猎豹附身叼住了“猎物”,实则被“猎物”牵制。
打不行,骂不行,逼迫也不行。
他握紧扣在黎昭肩头的拳,指骨咯咯响,“为何针对黎凌宕、佟氏和黎蓓?朕要听实话!”
黎昭瞪着他,眼白浮现血丝,解释如何?不解释又如何?前世伤害已成,心头留痕,不可逆转。
自黎家满门被屠,她不敢回想血淋淋的事实,不敢回想老妇人骆氏被黎凌宕推进水井溺水而亡的画面、不敢回想庶媳傅氏被黎凌宕拔掉舌头以泄往日愤恨的画面、不敢回想黎杳被黎凌宕砍去脑袋只为摘下她颈上项圈取悦黎蓓的画面、不敢回想在国子监就读的庶弟被黎凌宕骗回侯府斩草除根的画面。
血淋淋的回忆,让她前世梦魇缠身,让她咬碎一口牙出卖尊严也要讨好、服侍萧承,只为报仇雪恨。
佟氏流掉的不过一个孽种,并非无辜的生命。那个在前世顺利出生的小东西,在侯府被屠当日,笑哈哈牵着佟氏和黎蓓的手,说什么要像自己父亲一样,大义灭亲,做真正的男子汉。
这些是通过工部尚书宓然的描述形成的画面,是黎昭的噩梦,至今心有余悸。
她要黎凌宕名声尽毁、断子绝孙、妻离子散,势必要他们一家付出代价!
再说朝堂,祖父把持朝政,犯下君臣大忌,君想除掉这样的臣子无可厚非。但是,灭门一事,萧承虽然没有参与,但有着间接的关系,她没有办法越过前世血淋淋的悲剧,继续做萧承的笼中雀。
笼中的安逸,会让她愧疚自责。
思及前世,少女面露悲戚,无声泪潸潸,大颗大颗泪水自眼尾滴落在桌面上。
她憋红脸,捂住脖子,呼吸变得急促,痛苦不堪。
萧承立即将人拉起,轻拍她的背,不知这巨大的痛苦源自何处,可到底被痛苦感染,悲从中来。
黎昭虚弱道:“我要出宫,让我出宫。”
“你不能。”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萧承心不甘,即便已经察觉到她处在失控的边缘,“朕要知道,你为何变成如今这般。”
黎昭狠狠睇向他,“如今这般歹毒、恶毒、狠毒,是吗?是不是?!”
“是!”
黎昭推开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朝殿宇外走去,“陛下想知道,就下令撬开臣女的嘴,如若不然,臣女恕难从命。”
等候在殿外的一排排宫侍看向苍白着脸色走出来的黎昭,欲拦不敢拦,只因殿内的帝王迟迟没有下令。
他们就那么看着黎昭离开,背影孤绝。
蓦地,众人听到殿宇内传来碎瓷的声音,敞开的殿门内,帝王宽袖一一扫过,琳琅满目的玉器瓷瓶成了一地齑粉。
许久过后,无人敢接近的殿门,走来一人。
绯衣革带,清风朗月。
是被帝王传召而来。
萧承从阴暗无光的大殿内回头,看向站在晚霞中的齐容与。
“朕问你,如何看待今日发生在黎昭和佟氏之间的事。”
齐容与没有装傻,“黎昭不会主动伤人,末将信她有苦衷。”
“有苦衷就要伤人?”
“那末将斗胆试问陛下,报仇雪恨是贬义吗?”
万一他们有不为人知的血海深仇呢。
萧承猛地抬眼,怔怔然咀嚼着齐容与的问话,须臾犀利消散,摆摆手将人屏退。
他躺在大殿的如意榻上,疲惫合眸。
混沌中,又梦见了中年的自己,去往司礼监探望年迈卧床的曹顺。
探望那个陪伴他最久的老近侍。
曹顺苍老至极,奄奄一息,气若游丝,问了他一个问题。
“陛下今生可有遗憾事?”
他坐在床边静默良久,缓缓道:“朕最后悔的事,是那时没有保黎淙,以致与黎昭没了修复的可能。”
曹顺叹道:“陛下当年若是保下黎淙......”
萧承从梦境中醒来,不知老宦官说了什么,耳畔只反复着一句话。
“保黎淙。”
**
从宫里离开,齐容与没有返回大都督府,马不停蹄赶往屠远侯府,却被黎杳告知,黎昭入宫后就没有回来过。
“姐姐会去哪里?”
齐容与思忖片晌,想到什么,旋身跨马,一骑绝尘。
晚霞在如屏的薄云上绘出朵朵红晕,像极了少女酡醉的脸颊,而少女何时会面露羞赧?
多半是面对心上人时。
薄云之下,黑马绯衣御风踏燕,奔向江边。
快到江边时,齐容与勒住缰绳,眺望波光粼粼的江面、杨柳依依的江畔,没有看到那人身影,他摩挲着缰绳,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然而,在一排水鸟迎霞齐飞时,他目光所及处,江面长桥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身影轻盈也清瘦,被晚风包裹,晚霞化为她臂弯艳色披帛,在酒黄的天色中,很是打眼。
齐容与跳下马匹,快步走向长桥,步子越来越快,健步如飞。
去见喜欢的人,当然要用跑的!
如雄狮奔驰在草原、如游隼掠过江面,一袭绯衣,衣料淅索,猎猎飞扬,在落日的一刹那、在少女转头的一瞬间,伸出手臂,用力将人揽进怀里。
两人因着冲劲儿,一个向前,一个向后,却是同“频”步调。
黎昭来不及反应,呆愣愣的,感受到男子温热干燥的胸膛内,心跳怦怦作响。
在被人冠以恶名时,岁月教会我们要轻描淡写,要自我消愁,可身边若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信赖,还非要时刻坚强吗?
至少黎昭装不下去了,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她不是因重生变得坚强,而是必须坚强。
这一刻,所有的伪装轰然破碎,她闷头在男子的怀里,默默流泪。
以他的衣襟为帕。
齐容与拥紧浑身透着凉气的少女,大手扣在她的后脑勺上,没有问她刺激佟氏的缘由,只是抱着她,无声陪伴。
日暮渐渐黑沉,岸边亮起盏盏灯,照亮了长桥之上。
黎昭靠在齐容与的胸膛,闷声问道:“别人口中歹毒的我,你还要继续喜欢吗?”
齐容与笑笑,“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别人口中的你,明明已经很委屈了,就不要再若无其事地自嘲了。”
“你怎知我委屈,而不是装委屈?”
齐容与稍稍拉开距离,用带茧的指腹,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因为我认识的黎昭,是个很好的姑娘。”
看着他的朗目疏眉,黎昭心里被激起的浮躁慢慢沉淀,她破涕为笑,睫上还挂着晶莹泪花,“几时了?”
“看样子,戌时过半了。”
“那错过戌时二刻的惊喜了。”黎昭妙目流转,故作遗憾,“是黎杳为我准备的惊喜,可惜看不到了。”
提到这事,齐容与退后半步,弯腰盯着黎昭的眼睛,“属于你的惊喜,再怎样都不会错过,好事多磨,迟迟来,慢慢享。”
两人沿着长桥漫步吹风,黎昭暂忘世俗中的烦心事,恢复了鲜活的笑颜,直到步下桥头。
重回世俗,少女微僵着脸,故作轻松道:“咱们回去吧。”
可没等她走出几步,不远处的江畔,陡然炸开一团火花,花绽夜色里,璀璨如星雨。
黎昭望着一簇簇绽放的火花,意识到这是自己错过的惊喜。
齐容与扬起笑,拍拍黎昭的肩,大步跑向那边,脱去外衣,加入打铁花的行列。
铁花飞舞,美不胜收,比流萤的尾光还要烨然,吸引路人伫足观赏。
黎昭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漆黑的瞳仁映出铁花,更映出打铁花的青年。
她戏说想要璀璨触手可及,被他具象化了。
峰回路转,在遭遇六月送寒的一群人后,又遇到愿意为她三冬生暖的那个人。
又是何其幸运。
她心头的阴霾,在绚丽盛景前,骤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