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昭昭”, 恍如隔世。
黎昭看向房门外的男子,恍惚记起他每次唤她“昭昭”的场景,还是在祖父没有彻底把持朝政的那些年里。
当时还是太子的他, 喜欢一个人在东宫的万顷修竹中静坐,午日到黄昏, 像个峨冠博带的士大夫, 老成持重,偶尔突发雅兴, 会持陶埙吹奏,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
也正是少年的老成和优雅,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会儿已在宫里横着走的小伢子, 迈着不稳的步子, 一扭一扭凑到少年面前,举起手里的柳枝示好。
柳枝可做哨子,声音婉转清脆,小小伢子蹲在凹凸不平的假山下, 听坐在上面的少年吹奏不知名的曲子,一双眼眸弯弯, 听得如痴如醉。
自那以后, 小伢子每日都会溜进东宫竹林, 坐在假山上等待少年,她不知他的身份, 只觉得他吹柳哨好听。
可那时的她不懂,再漂亮的柳枝,在竹林的映衬下, 都会显得过于姌袅,不够庄重, 正如她,再女大十八变,都无法匹配正统皇储。
前世为皇后的那段时日里,即便她被帝王冷落,仍会因为容貌秾丽,被一部分朝臣大骂妖后。
他们本该风雨不相逢,可柔情似水的她,总是强行环绕在青山旁,潺潺不倦。
而今,环山的溪水,入河入海,该随狂涛远去,追寻新的意境了。
黎昭敛起过往酸楚,起身无声一拜,既见天子,就大体明白齐容与为何会失约。心中说不出的烦闷,但还是要尽礼数的。
见她如此,萧承心里不是滋味,曾几何时,这丫头在他面前还是鲜活好动的,学不来这份婉约疏离。
他走进雅间,侧头瞥了一眼门外的曹柒,意思再明显不够。
曹柒为两人合上门,背身守在门外,吩咐愣住的跑堂去催促饭菜。
一门之隔,三人当中,有人心如死水,有人心如止水,有人心潮渐起,蓄势待发。
萧承没去看黎昭脸上的排斥,自顾自落座,一袭青衫垂落在长椅上。
“既然遇上,不如一同用膳。”
他抖抖大袖,露出腕骨一截,让自己更方便些,亲自提起桌上的铜壶为黎昭添茶,也不管茶水是否粗制,此刻心情几多轻松,适才的沉闷,在面对黎昭时,竟自行消散了。
原来,承认心动后,一切可水到渠成,喜欢拧成的蔓藤,会自然而然在心田狂长。
听得茶水入盏的哗啦声,黎昭拿起为齐容与准备的谢礼,起身欲走,却怎么也拉不开房门。
明明门栓在里头,可就是拉不开。
门外两道人影,一道是曹柒,另一道应是力大无穷的侍卫,正徒手拉着门扉,与她较量力气。
黎昭用力拍打,冷了语调,“曹柒,开门!”
门外无应声,也许是门外的人太沉静,也许是懒得搭理她。
黎昭用力拍着,发泄着不满,直到肩头一沉,她迅速转身,背靠门板,仰头看向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萧承,一句本能的排斥,差点脱口而出。
你别再碰我。
她抱着为齐容与准备的谢礼,戒备地瞪着将她困住的男人,眼底有细细血丝浮现,“陛下何意?”
察觉到她剧烈的反应,萧承那颗骄傲的心丝丝酸涩,可经历太多大风大浪,早已习惯消解情绪,他又扣住黎昭的肩,试图说服她,“朕想让我们回到从前,仅此。”
仅此?
黎昭觉得无比讽刺。
他轻描淡写的仅此,是她用七年的泪水和悔恨换来的。
“陛下奢望得太多了。”
她磨牙霍霍,一字一句说得忿忿,流露出的恨和厌恶,远超萧承的预料。
这种恨和厌恶,像是在对待仇人。
“昭昭......”萧承收紧手臂,想要问她因何如此,却觉她怀里的东西太过碍眼,用力一扯,将那谢礼随意抛开。
硬质的木盒坠地,发出“啪嗒”一声。
黎昭想要捡起,被萧承伸手拦住。
他将黎昭围困在门板和双臂间,稍稍附身,第一次在少女面前折腰。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只是越来越讨厌你。”
黎昭脱离不开这重围困,双手环胸护住自己,无意识呈现出的防御状,证明她没有口是心非。
第一次直面她不加掩饰的厌恶,萧承那张俊美到不真实的面庞微微抽动,被世人称赞光风霁月的天子,第一次无法面对挫折。
他在她身上,有太多的第一次。
从自信到无奈,仅因黎昭的一句真心话而已。
扣在少女肩头的手蓦地收紧,发出指骨的咯咯声,他强行拉近彼此距离,一只手环过少女腰肢,扶在她的椎骨上,不容她退离,“把话说清楚。”
这一次,他赌上的是自尊。
光风霁月惯了,被厌恶反复鞭挞的滋味,也是头一遭。
腰肢被桎梏,进退不得,黎昭双手撑在他的胸膛,气红了眼眶,可理智犹在,被困的小兽,不该再去激怒虎豹豺狼。她别过脸,淡淡道:“陛下失态了。”
印象里,萧承没有失态过,无论面对多棘手的事态。
被少女一句稍稍缓和的回答抚平了些许燥意,萧承后知后觉,黎昭已能够牵动他的情绪。
他靠在她的一侧肩头,缓释着不算好的情绪,还是想要心平气和地修缮关系,可他忽略了一点,他靠着的肩头,正是黎昭受伤的那侧,咬伤结痂未消,那里曾被齐容与治“愈”过。
察觉到桎梏在肩头的力道有所松动,黎昭立即将人推开,转身撼了撼房门,被外面的曹柒彻底激怒。
“曹柒,你再不开门,一定会后悔的。”
门外仍没有动静。
黎昭刚要道出一个惊天的秘密,却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继而是一声醇厚清越的男声,拂过她不安的心头。
“曹小公公堵住我与黎姑娘预定的雅间,用意何在?”
姗姗来迟的齐容与微微气喘,额头溢汗,刚一抵达,就将坐骑和马鞭丢给饭庄小厮,急不可待地步上二楼,却是大大出乎意料,可转念一想,又一切了然于心。
好一出声东击西。
陛下此举,着实不够光明磊落。
守在门口的曹柒在面对高大笔挺的年轻将领,气场顿时被压制,可陛下在场,就算掉了脑袋,她也不能退让。
难能可贵的表面功夫。
而乔装潜伏的侍卫们,已严阵以待,只等天子一声令下。
可没等曹柒玩弄一下话术,激一激这位初来乍到的小将军,门扉内忽然传来天子一声无波无澜的命令。
“开门,请贵客进来。”
曹柒侧身让行,耳畔是齐容与推门的声响。
曹柒有点自嘲,一道房门紧闭,里面是陛下的贵客和心上人,而自己永远是把门的奴。
带着幼年时被少年太子施救的珍贵记忆,她继续守门,用一颗感恩的心维系忠诚。
雅室之内,黎昭在见到齐容与的一刹那,如倦鸟归南枝,躲到了他的身后,一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后襟。
齐容与朝萧承颔首,站在原地,脚步生根,放任黎昭将他当作盾,余光注意到地上用锦布包裹的盒子。
他们在屋子里发生了争执?
难怪黎昭会紧张。
面对帝王,青年不卑不亢。
察觉到黎昭对齐容与的依赖,萧承竭力忽视掉愈发浓烈的酸涩,淡笑道:“昭昭,来朕这边。”
男人嘴角带笑,眼底却无笑意,深知一点,除刻意为之,肢体反应最骗不了人,黎昭已极为亲近齐容与。
可自己和黎昭才是青梅竹马。
黎昭不该对其他人产生依赖。
听得那句“昭昭,来朕这边”,齐容与转过头,看向躲在背后的女子,发觉她脸色苍白,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太过愤怒,总之脸色很差。
四目相对,齐容与用目光无声地询问。
黎昭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房门在这一刻被突兀叩响,曹柒的声音传了进来。
“主子,膳食备好了。”
僵持无果,萧承率先坐在四仙桌的一侧,“送进来吧。”
跑堂在一道道监视下,手举托盘走进来,一边报菜名,一边摆放好菜品和碗筷。
“菜齐了,三位请慢用。”
顾及到萧承和齐容与的君臣礼节,渐渐冷静下来的黎昭没有离开,坐到了萧承的斜对面,好心情已荡然无存。
轮到齐容与入座,他先捡起了地上的盒子,放在不远处的小几上,随后选择坐在四仙桌的另一侧,位于萧承和黎昭之间。
气氛说不出的怪异,好在齐容与是个收放自如的人,主动担起布菜,“照顾”着剑拔弩张的两人,没提及被帝王算计一事,心知肚明罢了。
将一道蜜汁桂花芋头摆放在黎昭面前,他拿起公筷为她夹了一块,放在小碟里,“尝尝看。”
被反客为主,黎昭抬眼看他,有万般情绪凝结。
齐容与点点头,带着安抚。
横贯在他们之间、破坏他们好心情的人是九五至尊,是不能打发掉的人,那就只能适应与接受。
齐容与继续布菜,面上“公允”,偏心全在细节里,放在黎昭面前的每一样菜品,要么辣,要么甜,都是黎昭喜欢的,因黎昭亲口说过,她喜辣喜甜。
当然,九五至尊也是要照顾到位的,齐容与将清淡的小菜全都摆放在了萧承那边。
可这点微妙的细节,难以逃过洞察力强悍的帝王,他默默尝了一块鲜嫩的笋片,淡淡开口道:“不必布菜,随意些。”
齐容与便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一块麻辣豆腐。
三人分坐四仙桌的三面,却像是两拨食客在拼桌,黎昭和齐容与吃着辣菜,没去碰清淡的汤汤水水,将某人衬得格格不入。
除了黎昭,萧承很少与人同桌用膳,可即便知她喜辣,也从未吩咐御膳房特意备过辣食,说白了就是从未对黎昭上过心,不在乎她的饮食喜好。
看着一小盘快要被夹完的辣椒炒肉,从不与人同吃一盘菜的男人犹豫了下,慢慢伸出筷子,夹起一块肉丁。
自此,黎昭再没夹过那盘菜。
萧承视线流转,注意到黎昭和齐容与正在同夹一盘菜。
红彤彤的麻辣豆腐。
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用过膳,萧承看向齐容与,“朕还有事与卿相商。”
“声东击西”总是要圆的,齐容与虽觉得天子在情爱方面不够坦荡,但作为臣子,是万万不能当面拆穿的。
他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黎昭,刚要开口,被萧承抢了先。
“朕先送你回府。”
“不必了,车夫就在外头,臣女可自行回去。”说着,也不管有无减损帝王威严,黎昭拿起锦布包裹的谢礼,对齐容与一颔首,径自走向房门。
没有送出的谢礼,她想要面对面单独送上,以示答谢的诚心。今日被某人破坏了心情,还是再找机会吧。
打定主意,黎昭拉开门,这一次不费吹灰之力。
守在外头的曹柒没有指使侍卫拉住门扉。
还真是有眼力见呢。
黎昭跨出门槛,忽然竖起食指摇了摇,佯装想到什么,折返回萧承身边,踮起脚耳语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萧承弯下腰,认真倾听少女的话,似没有想到少女会主动靠过来,眉头不自觉舒展,却在听过私语后骤凛。
黎昭拉开距离,走出雅间,在与曹柒擦肩时,意味不明睇了一眼。
本来想再留曹柒一段时日,时不时添添堵,慢慢报复,可曹柒今日所为,激怒了她,那她就乱杀一通,出出气好了。
少女快步离开,脚下生风,粉裙飘扬,坏心情一扫而光。
曹柒面上平静,可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惴惴不安,被看似不谙世事的少女搅了心湖。她目不斜视,不敢转头,但总觉得雅间内投来一道视线。
残阳西坠,喧阗渐消,夜色如无形的手掌笼罩大地万物。
夜凉如水,凝琼珠,覆枝头。
广袤苍穹,星榆浮云端,璀璨映月波,缕缕缠绕,铺就流光鹊桥,映入枝头琼珠,也映入车窗前帝王的眼中。
与齐容与交代了些无关紧要的朝事,萧承脸不红、心不跳地离开,没有被看穿的窘迫。他坐进马车,挑帘遥望宫外夜景,偶然瞥一眼乘马护驾的曹柒,也是第一次认真注意“他”。
御前新人,无疑是得势最快的,他们利用职权便利,向高门大户的家主暗送消息,所得酬劳和人脉皆可观。
朝堂内外,小情小利在所难免,无论曹顺还是曹柒,亦或其他御前宫侍,甚至一些皇亲国戚,只要用得顺手,又不触及底线,萧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曹柒与那些人又有明显的不同,虽说人心隔肚皮,但曹柒的尽心尽责,带了几分拼命的劲儿。
就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掏心掏肺,另一个人怎会感受不到。
这也是他愿意重用一个新人的原因。
可今晚,黎昭的一席话,令他再看曹柒多了一丝探究,还有一丝......
萧承撂下帘子,隔绝了车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