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天子有合适的人选, 齐容与明显一愣。
皇家说亲,赐婚居多,一旦圣意下达, 别说尚未婚配的男女,就是冤家仇人, 也要奉旨缔结连理枝。
青年当即起身, 躬身抱拳,“谢陛下关怀, 但末将生性粗野,收心不够,还未立业, 不宜成家。”
“成家立业, 家在先,业在后,爱卿弄混了。”萧承摆摆手,示意宫人展开一幅画像, 画上女子柳亸花娇,温婉柔美, 正是工部尚书宓然的嫡六女, 宓湘芷。
天子和和气气, 有商有量,看在曹顺和曹柒眼中, 又有另一番意味儿。
在朝堂之上,陛下虽性子冷,但对待贤能, 会表露出温厚的一面,而棋逢对手时, 尤其是可敬的对手,通常会先礼后兵,只有面对厌恶亦或排斥到一定程度的人,才会疏冷慑人。
齐容与是陛下的座上宾,自然属于第一类人。
御书房内熏香氤氲,自地台两边的双耳青铜炉飘出,缭绕在帝王周遭,为其蒙上一层蒙蒙薄雾,仿若托举天子登云端,手缠红线,操控世间姻缘。
不过一句口谕的事儿。
齐容与瞥一眼宫人展开的画像,耳畔是曹柒对宓湘芷的介绍。
“与小九爷一样,六小姐是家中幺女,备受尚书大人宠爱,性情温柔,知书达理,富有才情,乃皇城贵女典范。”
坐在上首的萧承笑道:“爱卿前不久一战成名,宓老尚书对你赞不绝口,有意安排爱卿与自家女儿相看,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这画像也见了,品行也作保了,就看当事人是否有意愿。
曹柒收起画像,意味深长地睇了一眼齐容与,也有点期待他的回答,毕竟近些日子,由宫里眼线传回的有关黎昭的消息里,都与齐容与沾了些关系。
天子有无妒意,曹柒琢磨不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子喜欢未雨绸缪,但凡决定做一件事,就会事先清除掉所有路障。
齐容与无疑是近来与黎昭走动最频繁的外男。
就看这位名声鹊起的年轻武将,是否也是世俗之人,碍于帝王威,草草接受一门亲事。
萧承单手搭在御案上轻轻敲打,静静看着身姿挺拔的青年,将其归类到同国子监祭酒一样的贤能之列,自然比对待旁人多了些耐心。
静默片晌的青年再次作揖,掷地有声道:“末将自小生长在胭脂味浓的总兵大院,身边有太多外表光鲜、背地抹泪的妇人,她们或是妻或是妾,皆不得家父喜爱,在后院望穿秋水,蹉跎韶华,红颜枯萎。在末将浅薄的见解里,女子与男儿一样,若怀揣抱负,也可发光发亮,而不是赌一场盲婚哑嫁,用丈夫的宠爱维系余生。将心比心,若婚前做不到两情相悦,末将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耽误任何一位姑娘。”
这一刻,青年剖开的是自己对姻缘的理解和憧憬。
憧憬的是两情相悦,相守一生。
闻言,萧承微弯的眼尾渐渐趋于平缓,被灯火拉长,投下暗影。
敲打在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他深深凝睇收起玩世不恭的青年,忽然无话可说。
只因齐容与对待感情的心,太过纯透。
到底不是唯利是图之流,萧承自嘲哼笑,低低沉沉,没了强买强卖的心思。
是自己急功近利,在对比之下,输个彻底。
该反思吗?
若齐容与真的喜欢黎昭呢……最好是自己多心了。
“罢了,爱卿依着自己的心意寻觅良缘吧。不过,明日还是要替朕去一趟宓府,为六姑娘递送上一份生辰礼。”
这是事先与宓老尚书商量好的,只为让一对男女有个相看的机会,即便“撮合”在半途中断,贺礼还是要送上的。
齐容与微僵着面容应了下来,已忤逆圣意一次,不能接连忤逆了。
见好就收。
等齐容与携着贺礼离开,萧承屏退宫侍,只留曹顺一人在旁。
在面对相伴二十年的大伴,萧承不再端着帝王之仪,仰头靠在宝座上,笑叹了声:“朕头一次做雷声大、雨点小的事。”
曹顺笑眯眯道:“因为陛下时刻以大局为主,加之惜才,不愿为了私事,破坏君臣情谊。”
在制衡黎淙上,齐容与可是一张底牌,背后拥有七十万雄兵,陛下重视得很,断然不能委屈了人家。
听完老宦官的分析,萧承朝他招招手,拿起御笔在他脸上打了个叉。
“诶呦呦,陛下啊......”
老宦官挤眉弄眼,既谄媚又哭笑不得。
这个叉,无疑是帝王的回复。
分析有误。
**
齐容与离开宫城,在无人的街头纵马驰骋,若腰间有酒葫芦,他很想灌几口酒。
从少年起,他时常从父亲口中听说天子的事迹,对天子既欣赏又佩服。九岁御极的小皇帝,敢于对抗当时兵马强壮的大笺,这份胆魄,自古君王有几人?
是以,在接到密旨时,他义无反顾想要辅佐明君,此刻亦然。
陛下对他,也是以诚相待的,透露了许多权谋上的计划,包括即将重用谁、削弱谁。
只差一岁的他们,是惺惺相惜的。
可今夜,齐容与从萧承身上感受到敌意,来自儿女情的敌意。
换作其他人,或许会当机立断,主动断了与黎昭的往来,以免君臣产生隔阂,可他......好像做不到。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加速行径,风驰......电掣。
夜阑广袤星空下,鲜衣怒马远离红尘的青年躺在屋顶上独自喝闷酒,耳边回荡着天子的哂笑,眼前浮现的是手提金缕鞋的少女。
一枚老蜜蜡的玉佩自腰间滑落,悬在斜向下的瓦片上,流苏微微扬起,在他心头引酥麻。
一壶酒下肚,他鲤鱼打挺,在一轮弦月的做衬下,纵身跃下屋顶。
刀出鞘,寒光冽,刀花飞舞,行云流水。
一套刀法过后,恢复淡然的青年在晨风中昂首站立。
天明了。
一大早,亲自喂完小马驹的黎昭走出马厩,瞥一眼站在马厩外低头不语的黎蓓,没有顺坡给彼此缓和的余地。
早已不想与之虚与委蛇,没必要再笑盈盈接受对方的服软和歉意。
见黎昭招呼不打,黎蓓这才着急,“姐姐......”
“清早冷,回房去吧。”
黎蓓不甘心,小跑跟在黎昭身后,邀她一同用膳。
“不了,我今日要去宓府一趟,太忙了。”
黎昭甩开苍耳似的黎蓓,简单用过早饭,乘马车赶赴宓府之约。
早已习惯独来独往,她没带侍女,身边只跟着一名车夫。
两人等在宓府外,黎昭只身携礼走进宓府大门,刚一进门,就被热闹的气氛团团包裹。
宓府小辈多,每走进一个女宾,就有一个小童牵着女宾的手去往花园那边的水榭。
潺潺流水小石墩,黎昭在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女娃娃的牵引下,穿过溪水步入二层水榭。
皇城闺秀云集,名贵胭脂飘香。
黎昭在一片温声细语的寒暄中,小小体验一回人情世故。
因着祖父的关系,她在闺秀中名声极大也极差。大多数想要入宫为妃的闺秀都不愿招惹她,只有宓府的小姐还算热情。
宓老尚书虽与黎淙是至交,但八面莹澈,人脉广,府中女眷又出类拔萃,出风头是常事。
光鲜亮丽名气大,自然会吸引到手帕交。
黎昭没有手帕交,唯一的好姐妹还背刺了她。
看着三五成群的女宾,黎昭极有自知之明,与府中六姑娘 道了几句客气话后,就由之前的小童引路,前去拜见家主宓然。
走在镂空花格的单面廊上,黎昭沿途欣赏廊池中五彩斑斓的锦鲤,等注意到前方小跑而来的身影时,已被那人撞了一下肩,身形微晃。
那人脚步匆匆,没有回头,亦没有道歉。
领路的小童挠挠额,没有认出这人的身份。
今日女宾众多,大半携着婢女而来,想是哪户人家不懂规矩的粗野婢子吧。
小童没向黎昭解释,因自个儿也闹不清楚。
作为客人,黎昭更不清楚此人的来历。她迈开步子,继续欣赏池中鲤,全然没注意到被撞的肩头上赫然多出一条小青蛇。
**
女眷的生辰礼,身为家主的宓老尚书自然不会露面,今日逢休沐,老者歇在府中,正在与一位贵客下棋。
被白子团团围住,老者皱皱脸,“你这后生,棋艺是高超,但太具锋芒,不懂审时度势,一味攻击,不给自己留后路。”
说着,老者擅自移动对方一颗白子,又行了一颗黑子,那一片黑子的局势瞬间化险为夷,“你看,这样多和谐。”
老者一再悔棋,让被迫放水的齐容与无奈又好笑,“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这是最好的局势。”宓老尚书捋捋须,也不在意被后生看出是在倚老卖老,“可攻可守,方能游刃有余,记住了?”
齐容与也不死犟,点了点头,“记下了。”
他一早奉命来送贺礼,为了避嫌,想要当即离开,却被老家主拉住胳膊,带去客堂,说什么也要切磋几局。
这时,仆人来报,说屠远侯府的嫡姑娘来给家主请安。
宓然让仆人将黎昭请进来,等待的工夫,与忽然心不在焉的齐容与哼哼道:“要不要再来一局?”
“不了,前辈棋艺精湛,晚辈自愧不如。”
老者坦然受之,“老夫的手下败将,都会有此感慨。”
齐容与笑笑,唇红齿白,笑意明快,映入老者眸中,又多了几分好感。
可惜与自己的幺女无缘。
见一身紫裙的黎昭随府中小童走进来,宓然捋捋须,玩笑道:“老黎生得那么丑,孙女倒是水灵漂亮。”
黎昭没想到会偶遇齐容与,先是朝着老者欠身问安,随后又朝青年欠身一礼。
齐容与起身,双手握住自己所坐的靠椅,稍稍转向黎昭,请她入座。
两人目光来回交错,什么也没说,又好像说了很多话。
可正当黎昭再上前一步,一侧肩头忽然传来疼意,整个人栽倒下去,幸被齐容与扶住。
被扶住的少女绵软如柳絮,倒在男子怀中,疼痛的肩头渗出血迹。
“疼......”黎昭按住渗血的肩头,小声呢喃。
宓然大惊,看向小童,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快去传侍医!”
小童错愕不已,“啊啊”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扭头先去传侍医。
齐容与扶着黎昭坐到椅子上,细细观察她发白的脸色、发紫的唇色,心口一震。
中毒了。
依据自己多年风餐露宿的经验,黎昭像是被毒物所咬。
必须马上查看伤口。
不知侍医还要多久才到,伤势不容耽搁,否则很可能废掉一条手臂,甚至毒发身亡,齐容与看向一脸急色的老者,“麻烦前辈先行避让。”
“啊?”
“请。”
看青年一脸严肃,宓然深知不容耽搁,立即走出客堂,轻轻带上门,亲自守在门外。
齐容与摸了摸黎昭发烫的脸蛋,没有解释什么,只道了句“得罪了”。
旋即,扯落了她胸前的双耳结。
齐胸裙随之下落,堆叠在腰间。
意识混沌间,黎昭感觉左侧肩头一凉,她扭头看去,快要麻木的身体一颤,雪白的肌肤透出粉润。
她甚至不知趴在她肩头吸血的人是谁。
“不要......”
齐容与吸出一口毒液,吐在棋桌下的水盂里,又拿起棋桌上的茶汤漱口,再次趴在黎昭的肩头,薄唇贴住两处牙印,用力吸吮。
许是毒液渐渐清除,黎昭恢复些意识,她认出这人的身份,不自觉舒口气。
潜意识里,觉着齐容与是君子,不会趁人之危。
她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在齐容与再次靠近时,主动撩开搭在那侧肩头的全部长发,将莹润光洁的肩头呈现在青年眼前,以方便他行事。
齐容与微顿,眼中是少女将长发撩到另一侧肩头的画面,说不出的震撼,可他无暇顾及,闭上眼,再次吸吮那处伤口。
没有发丝遮挡,唇与雪肌完完全全的契合。
黎昭感受到一丝巨疼,她攥紧堆叠在腰间的长裙,微微扬起散发清香的颈。
等到身体恢复知觉,黎昭突然扣住齐容与为她穿衣的手,嗫嚅道:“我自己来。”
齐容与立即退后,转过身耐心等待,可绝佳的耳力,还是捕捉到了窸窸窣窣的衣料声。
等宓然带着侍医叩门而入,屋里的一对男女分坐棋桌两侧,默默无言。
侍医观黎昭气色虽苍白,却没有中毒的迹象,先为其把脉,确认无大碍后,独自去煎药。
宓然通过小童的详细描述,已锁定了那个陌生面孔的女子,可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有人想要在宓府毒害黎昭,大有借刀杀人亦或离间两位家主的嫌疑。
这事非同寻常。
“彻查。”宓然一拍桌子,嗓音浑厚。
看黎昭服用过汤药,已无大碍,齐容与将心中所想认真分析给老者。
观黎昭肩头的牙印,几乎可以肯定是蛇的毒牙,能让受害者被咬时毫无察觉,基本锁定是一种袖珍青蛇。
只要毒液能及时吸出,被咬者不会有性命之忧,最多虚弱几日。
这种蛇在大赟极其罕见,观赏性强,多养在喜蛇的权贵家中。
宓然点点头,“那老夫就着手去调查,朝中何人喜欢养蛇。”
齐容与提醒道:“也可能是借刀杀人。”
“嗯,老夫会斟酌。”
从宓府离开,黎昭没有乘车,和齐容与慢慢走在午日的深巷。
黎昭没有询问齐容与为何出现在宓府,这是他的私事,与她无关,只是既然遇上,又逢休沐,择日不如撞日,黎昭想要提前回请,也好一并报答他今日的恩情。
想起适才清毒的场景,她又不可抑制红了脸,不敢与之对视。
齐容与没有点头应下,考虑到她需要修养,便以玩笑的口吻道:“改日吧,等你养好身子,请我吃顿丰盛的。”
不想让姑娘家难堪,从头至尾,他没提一句宽衣解毒的事,也没有迂腐地主动要求负责。
事急从权,黎昭的反应已说明她没有拘泥小节。
毕竟命比什么都重要。
另一边,快要被宓、黎、齐三大府邸全城通缉的女子头戴兜帽悄然出现在一座私宅前,她有规律地叩了几声门。
宅门被人缓缓打开,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确定没被人跟踪?”
“确定。”
“进来吧。”
女子跟了进去,摘下兜帽,跪在开门之人的面前,“主子,奴婢不辱使命。”
“失手了,还叫不辱使命?要了黎昭的命吗?”那人慢慢转头,正是出宫替天子办事的曹柒。
女子察觉出异色,立即砰砰磕头,“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主子开恩!”
曹柒坐到火炉旁,畏寒的她手捧汤碗,学着天子的语气,淡淡道:“下辈子去享受苦劳吧。”
说着,从汤碗底下抽出一把薄如树叶的刀片,划向女子脖颈。
擅长替主子们收拾烂摊的她,对处理尸首熟能生巧。
她背对倒地的女子,眼底映出炉中火焰,一簇簇燃烧。
回宫的路上,曹柒见临街的摊位上有售卖柿饼的,便从一箩筐中挑了一个最好的,包在绢帕里,装进衣袖中,眉眼温柔道:“陛下是喜欢吃柿饼的,但胃不好,每次最多吃一个。”
小贩是敢怒不敢言,买一个,挑了半个时辰!
曹柒入宫后,径自赶往御前,禀奏了许多关于宓府办宴的事,只字没提柿饼,也不敢贸然拿出来。
听闻黎昭也去赴宴并中了毒,萧承蓦地抬眼,“可脱险了?”
曹柒像个局外者,如实道:“毒液清理得及时,黎姑娘已无碍。”
萧承紧绷的脸才有所舒缓,却又听曹柒轻声道:“是齐小将为黎姑娘宽衣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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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日,黎昭调养好身子,与齐容与约在下一个休沐日见面。
正月过后,白日渐长,天气开始回暖,黎昭站在铜镜前选了一套粉衣白裙,搭配水粉首饰,明快中透着清新。
收拾妥当,她带上车夫去往约定的饭庄,既然齐容与提了要品尝丰盛美食,她就不能扫兴。
黎昭选的饭庄并非奢华的酒楼,而是坐落在犄角旮旯的另一家老字号,菜品丰富,是祖父推荐给她的。
黎昭提前到场,坐进二楼雅室,将备好的谢礼藏在桌子旁的低矮架格里。
饭庄不大,生意却红火,这间雅室还是黎淙托关系替孙女预定的,既要请客报答恩情,自然要大大方方不扭捏,以显示诚意。
黎淙没插手,放任孙女自行报恩。
想到齐容与,少女倍感轻松,谁不喜欢跟清风朗月的人打交道呢。
只是,从晌午等到申时末,都未见那人现身。
快到傍晚了。
被跑堂问了不下十次,是否要上菜,黎昭都只是摇摇头,眼底流露一丝不确定,不确定齐容与何时才会赶到。
她信任他,一定是路上耽搁了,不会无缘无故失约。
“再等等。”
残阳如血霞漫天,被突然召唤至御书房的齐容与久等不见帝王现身,眼看着天色渐晚,宫人开始燃灯,他有些坐不住了,朝候在御书房的曹顺耳语几句,不等曹顺做出反应,就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昂藏轩举的身姿融入夜风中。
在盏盏灯火汇成线的甬道上,他奔跑起来,没有顾及天子是否会不满,也顾不上天子召唤所为何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希望黎昭还没有离开。
灯火大亮的饭庄内,微服出宫的萧承默默坐在黎昭的隔壁。
黎昭等了多久,他就留了多久。
他知黎昭倔强,可这份倔强已转移给了别人。
搭在膝头的双手慢慢收紧,他站起身,越过曹柒走了出去,来到黎昭的雅间前,轻轻一推,站在门口唤了一声“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