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是荒郊野外的温泉区,我一直想象成会出现在柘植义春(1)漫画里的场所,岂料完全不是。
那不是溪谷中的老旧独栋旅店,也不是老太婆独自经营的肮脏民宿,而是一栋巨大得夸张,宛如购物中心般的饭店。
感觉能容纳几千名旅客,还真的如此。
不过,除了饭店,周围什么都没有。
背面是山,前面是海。尽管是海,却没有沙滩,而是一条堤防。海湾的边缘在进行护岸工程,不能下海玩水。
据说能钓鱼,却没出租钓具。一般不会带钓鱼竿和钓饵去泡温泉,何况此处不像会有人特地来钓鱼,果然毫无娱乐可言。
山则是单纯的山,且一片郁郁苍苍,不易登山健行。不仅没铺设步道,甚至不能散步。建筑物大得多余,连要绕到后方都需耗费一番功夫。
饭店虽大,但十分老旧。
如同出现在昭和四十年代前期电影中的饭店,与其形容为摩登,设计与配色更接近迷幻。再洗练干净些,或许挺时髦,却显得土里土气,又脏脏的。
建筑物老旧的外观,并非刻意模仿那个时代,完全就是那个时代的遗物。屋龄约莫四十年吗?恐怕更古老。
相较于饭店的规模,停车位很少,反映出兴建的年代特色。
只是,大得不寻常。望向海湾边缘,建筑物耸立的形状,仿佛一道防波堤或防风林,外观又不协调。描述得更精确点,像是经过缝缝补补。
毕竟是四家外观截然不同的饭店勉强连接在一起。
打听之下,我才晓得原本是四家不同的饭店。
外观不同,格局独立,显然不是增建,而是各盖各的,再动工连接在一起。
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以走廊突兀串联,或用宛如临时小屋的中继建筑物填补。
中央建筑物的正面玄关与大厅,应该是四栋饭店连接完成后增建的。
至于个中缘由,不得而知。
不太可能是合并。
四家饭店竞争的时代过去后,其中三家无法撑持,宣告倒闭,然后得胜的一家把竞争对手的建筑物连同设备全部接收,合为一体。会是这样吗?
不,关键在于,怎么会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兴建四栋规模相同的温泉旅馆?
交通不便,既非观光胜地,也没有任何吸引人的活动。温泉质量再好,饭店一家就足够。倘若有数家旅馆或民宿,加上商店街,简单来讲就是有人居住,形成所谓的温泉街还能理解,但此处完全孤立于生活圈之外。不是位于主要干道旁,离城镇相当远。除了来泡汤,没别的事可做。
员工约莫是通勤上班。
碍于交通不便,八成是排班制,搞不好有宿舍,但不会有人想住在这种地方吧。不过,饭店里备有生活必需品,或许不会感到不便。
那么,即使不踏出饭店一步,照样能生活。
嗯,应该没问题吧。
多么愚蠢的想象。
不会有人想在这里过一辈子。
是这样的地方。
从这层意义来看,此处确实是荒僻的温泉区。只要有具备木造平房特色的小型旅馆,便足够应付游客。至于饭店,盖一栋已饱和。
光是一栋饭店,营收能否撑下去都很可疑。居然在旁边增建规模相同的饭店,而且是三栋。
实际上,大部分的人都不免会心生疑惑吧。
不,四栋同时兴建,或许是为了竞争。
老板认为客源足够支撑四家饭店吗?还是此地曾繁盛一时?不,那样的话,至少会成为知名的温泉区。然而,这里不仅没列在旅游书上,也从未听熟悉秘境的探险达人提起,根本默默无闻。想必始终默默无闻。那么,会是有什么吸引客人的秘诀吗?
不,肯定没有。就算有,也失败了,看看现状便一目了然。恐怕是四家饭店中有三家经营不下去。
可是,四家分开没办法,一家就行吗?
感觉好像撑不下去,没想到竟行得通。
不然就是四家都撑不下去,有人一口气全买下。宽广得空虚的大厅,设有类似往昔百货公司活动场地的卖场。不是土产店或小店,只能说是卖场。从衣物到贵金属,也有卖食物。制服样式落伍,宛如巴士车长小姐的员工闲散走动,客人不少,但看起来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或韩国人。是浴衣穿法有些不自然,还是语言不同的缘故?这纯粹是我的印象,不太确定。
温泉不错。
岩石围成的大温泉池,泡起来很舒服。泉质柔软,也不会过热。
类似证明书的文件旁,用毛笔字写着一堆疗效,可惜“请勿裸身在浴池外行走”的告示较吸引人,我没怎么细看。脱衣场的设计近似昭和时代的公共澡堂,脱衣篮又是圆形竹篮,实在太像澡堂,没雇柜台收钱的店员,反倒不自然。
不知为何,脱衣处放着数台电扇,一半故障。
据说其他还有几处温泉。这是当然,原本有四家饭店,浴池想必超过四座。
其中有露天浴池,但没员工积极导引,也没标识。我询问员工,得知建筑物后方有三处泉质不同的露天温泉。
从东馆后门出去,步行一分钟的地方有一座;从新馆与西馆的连接处往山的方向延伸的走廊尽头有一处,最后一处在建筑物内。两座位于户外,另一座是常见的可从大浴池前往的露天浴池吧,感觉要去最容易,但我忘记员工说的是在哪一馆。剩下的两座一定很远。
两座都在靠山那一带。
实在麻烦,我不禁打消念头。
这里空间大得多余,格局又错综复杂,迷路的概率不小。走廊的施工挺随便,就算在建筑物内移动,万一迷路,也可能着凉。尽管颇感兴趣,总觉得疲惫,我决定明天早上再去。
大浴池十二点会暂时关闭,露天浴池二十四小时开放。
根本没有这类标识,可能是我没找到。这里真的太大。
正面玄关的柜台摆着综合介绍的板子,但空无一人。连柜台都没人,入住时花了点工夫,记得没看到旅游指南。
一般情况下,负责客房的职员带客人到房间时,不是该进行基本导览吗?
导引我的女员工看起来年轻,却天生一张老脸,态度颇冷淡。
她拿着观光导游的三角小旗,领我们到八楼,等所有人进房,她便消失无踪。
连茶水都没倒。
怠慢的待客之道、标识不清,离谱到脱离常识。我恍若置身语言相通的异国,或与外界隔绝的乡间——不,形容为时代错乱最贴切吧。
饭店本身、服务和品位,都十分老旧。可是,不同于老字号旅馆,没有任何传统或礼法,也没有历史的分量与风范。纯粹是装门面,却丢三落四,只能做到拙劣的程度,实在是不上不下的老旧感。
该形容为落魄吗?
不是怀旧或古典。不是俗恶,也不是廉价,应当有能巧妙描述这种状况的词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该怎么说呢?
我想不出最贴切的形容。
我放弃露天浴池,返回房间。只有用餐时间是固定的。
由于会送到房内,我不禁有些期待。据干事说,最近的客人嘴巴被养得很刁,温泉饭店菜色不够好,就不会再上门。
确实,去年大伙儿投宿的温泉饭店称不上一流,唯独料理却令人食指大动。老板娘表示,掌勺的是从京都高级日式餐厅聘来,他们引以为傲的大厨。的确美味。
相较之下,这家饭店住宿费更贵,大伙儿颇为期待,却有强烈的预感,恐怕会大失所望。
毕竟连茶水都没送来。
预感成真,期待彻底落空。
送上来的,全是似曾相识的廉价料理,自然没附菜单。原本预想会以海产为主,却也不是,天妇罗和味噌汤都凉掉。送菜的人穿和服,表情冷若冰霜,饭还得自行动手添。
啤酒不够冰,我开了冰箱里的罐装啤酒。与其这样,不如采用自助式供餐,便不会抱持期待。若是自助餐,看起来难吃的不要夹就行。
约莫是住宿人数太多,没办法服务周全吧。
与其说是没办法,不如说是没那份心意。
众人嚼着解冻不彻底的蟹肉焗烤,露出苦笑。
简言之,只有温泉好。设施盖在温泉上,员工日复一日在这个箱子里重复例行工作,一代传一代。不知营业几十年,然后在这样的反复中,失去服务的概念。
仿佛时间停止。
难道没人要求像样点的服务吗?还是,饭店方面见客人持续上门,以为无所谓?果真如此,恐怕不会有回头客,否则就是喜爱陈腐氛围的偏执怪胎。
怎么形容才恰当?
这种情状……不是怀旧也不是古典,不是俗恶也不是廉价。每一种都很接近,却有着微妙的不同。那到底叫什么?应该有完全符合这家饭店的字眼,怎么都想不起来。
是日语吗?不够彻底的陈旧、寒酸,感觉很没用……
呃……
那个字眼涌上喉头时,有人呼唤我。
我从弹簧快跳出皮垫的椅子上站起。
啊,我在排队等候按摩。
吃完饭,一半成员去娱乐室打麻将,剩下的成员开始喝酒。
然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的左肩一直很僵硬。
其实我想请人到房间来按摩,但没有这种服务。接电话的柜台老人解释,客房太多,供不应求。师傅光移动就太花时间,应付不来。那要客人移动就没关系吗?不过,仔细想想,按摩师傅没几个,客人却多如牛毛。
柜台人员表示,本馆一楼大厅北侧设有按摩室,要自行前往预约。
我早在房里喝开了。明明三杯下肚,就不能泡温泉。
于是,我打消泡温泉的念头,拨出内线电话。一样是个冷漠的女员工,告知等三十分钟就能排上,我决定散步前往。说是散步,其实全在馆内,但从西馆的八○五号房走到按摩室,仍耗费超过十分钟。
一个额头异样突出、年约五十岁的娇小妇人,一脸怒容地接待我。她说话的时候口唇突出,听不清楚,似乎在询问要选哪一种服务。我望着墙上的贴纸,选择一个小时的按摩。
她预估三十分钟后轮到我,带我去等候室。
打完电话经过十分钟,等待的时间依然不变。她告诉我会喊名字,要我先坐着。
等候室颇为简陋,不是寒冷的季节,却显得萧瑟。破旧沙发旁放着扁塌的黄绿色收纳盒,底层塞有旧杂志。
抽出一本,是平成二年(一九九○年)的周刊,不乏更早期的杂志。上层是昭和时代的成人漫画,不知为何,还有《千面女郎》第七集和封皮不见的《顽皮大师》三本,以及几本没听过的黑道漫画。我抽出看起来最新的《千面女郎》,浏览版权页,惊讶地发现是初版。由于是一九七八年发行,其实一点都不新。不过,没有被翻阅的样子,甚至夹着书店用的订书单。
完全是新书状态。
大概是只有第七集,没人要看吧。
被丢在等候室,超过三十年无人眷顾。
或许是客人忘记带回去,一直放在这里。
等候室墙上有块巨大污渍,像是人形,也像突出拇指的拳头。总之,什么形状都不是,乍看犹如泼洒的褐色油漆。没人会在这种地方干这种事,约莫是陈年斑渍,但颜色未免太恶心,又不像油垢。衬得其余地方异样洁白,实在不自然。
我瞪着那面墙……
漫不经心思索形容这栋旅馆的适当词汇,差点忘记在排队。差一点要想起来时,叫到我的名字。
“须贺先生,须贺先生。”
“来了。”我应着,走向声源处。
哗啦啦地穿过最近绝迹的珠帘,来到阴暗的走廊。
按摩室似乎有数间。只见四个出入口,没有门,全挂着珠帘。
我纳闷着不知是哪一间,一身白袍的大个子探出中央的珠帘。
他戴着墨镜,面向另一侧。
应该是盲人吧。
“须贺先生。”
“是。”
这边请,男人含糊招呼,又缩进去。
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老人。
探头一看,那是约六平方米大的无窗房间,摆放三张按摩床。里面和前面趴着穿浴衣的男人。穿白袍的中年按摩师使劲按压前面客人的腰部,里面的客人则被揉着脚。两名客人都没反应,宛若橡皮人偶。
“请躺在中间的床上。”男人指示。
好像不必换衣服。贵重物品请放这里,他递出篮子。听说可挂房账,我没带钱包,只卸下手表。
那是在脸部相对位置挖有洞的按摩床。
“请趴下。”按摩师说。
我脱掉拖鞋,爬上按摩床,脸对准洞穴位置趴下,闭起眼睛。
“哪里不舒服?”
“左肩紧绷,连脖子都颇僵硬。”
“噢。”
男人不晓得有没有在听,抓住我的右肩。
“不,是……”
“右侧的紧绷会反应在左边,造成眼睛疲劳和手臂酸痛。”
“是这样吗?”
“客人从哪里来?”按摩师问。
“关东。”
“真远。来工作吗?”
“不,呃,类似员工旅游。”
其实不是。我们几个老朋友,一年会相约泡汤一两次,顺便游山玩水。干事轮流担任,已持续六年。不过这很难解释,因为同行的全是年纪相近的男人,借口是员工旅游较不麻烦。
“这里的温泉很不错。”按摩师继续道。他技术极佳,按得我相当舒服。手指从右肩移向肩胛骨,用力一压,我筋骨一阵酥软。“力道还可以吗?”他问,我回答“刚刚好”。我迟钝的肌肉感觉不出那是拇指或食指,到底是怎么搓揉?应该会用上拳头和手肘吧。按摩的指头移到紧绷的部位,真是说不出的畅快。实在太舒服,意识渐渐模糊。我不知不觉打盹,舒适的压迫感规律地传遍全身。
双手抓住紧绷的肩膀,压下去。此时——
啪,是手抓住床沿的声响……大概是这种感觉。
不,等一下。发昏的脑袋思考起来。按摩师的双手都在按摩,是谁抓住床?
一定是心理作用。暂且不管这一点,现在不是超级舒服吗?啊,那里很僵硬,尽情使力吧。对,就是那里。
指头碰到我的右侧腹。
真是灵巧的人,仿佛有三只手臂。不,那不可能是手,按摩师站在另一侧。
这触感不是手指,是别的什么吧……是什么?
我暗暗思忖,手指捏了我的侧腹,我忍不住扭动。
“咦,会痛吗?”
“不,不会痛。”
我睁开眼,别过头。
按摩师一脸恍惚地搓揉我的肩膀。不管怎么调整姿势,从他的位置,都不可能捏得到我另一侧的腹部。室内肯定有别人。
我微微抬头。
右床的按摩师在对面搓揉着犹如橡皮人的顾客双脚。望向另一边,左床的按摩师在揉客人的头。两者都没有移动的迹象,不可能来捏我的侧腹。除此之外,室内没有其他人。
不可能……还有其他人。
“没事。不,真的很舒服。”
“太好了。您的身体确实挺僵硬。”
“是这部分吧?”按摩师双手一压。注意到时,侧腹的触感已消失。
“就是那里,好酸。”
我把脸放回洞穴。
闭上眼的前一秒,我瞥见一样东西。
地板真脏,我暗想。怎么湿湿的?
不……
不对,有东西。
我睁开眼。
地上……
有张脸。
一个老人仰躺在地。
我正要喊叫,背部忽然被用力一压。
肺部的气瞬间挤光,我发不出声。
这……
到底是什么?
皱巴巴的,满脸老人斑。嘴角略略下垂,嘴巴稍微张开,但看不见牙齿。
头上没半根毛。松弛的眼皮睁一半,没有眼白。面无表情,整体给人一种松垮的印象,年纪非常大。
不是眼花或错觉。我瞧得一清二楚,不是投影之类,完全是实体。而且不是人工制造物,是真正的人。
虽然一动都不动,但不是人偶。即使不是活着的,也是真的人……是尸体吧。不,不像尸体。可是……
不,不是幻觉吧。
如果不是幻觉,就是有个老态龙钟的长者仰躺在按摩床下方。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是何时出现的?不……
一开始就在那里吗?
我……
一直趴在老人的上方接受按摩?
老人无力的视线,始终盯着闭眼的我吗?难道捏我侧腹部的是……
“啊,呃……”
“咦,会痛吗?”
“不是,呃……”
有人。底下不是有个人吗?不,等等。
按摩师是盲人。即使不到全盲,视力也很弱吧。那么,他不会发现。而我亲眼所见,所以确实存在。
我再次凝神细看。
微微移动。
逐渐逼近。老人缓缓靠近我,怎么会这样?他浮上来了吗?未免太恶心。
“呃……”
“请仰躺。”
要我在这种状态下……仰躺?
“哪里不对劲吗?”按摩师问,我不敢回答“床底下有个老人”,心想眼不见为净,翻过身。
后脑,或者说后颈一带,恰恰是洞穴。
大概……愈来愈接近。
我晓得老人飘浮上来,不断接近。继续浮升会碰到我吧。既没体温,也没声音,只感到他逼近我的后颈,实在是匪夷所思的情况。
用不着想,那绝不属于这个世界。
想到这些的瞬间,我一阵鸡皮疙瘩。“您的身体怎么突然变僵?”按摩师问,“不放松,我无法按摩。”
“呃,我知道,可是……”
啊啊,就快了。
呼。
一口气吹上来。
“好,请起身。”
听到这话,我立刻跳起,回望按摩床上的洞穴。
空无一物。不过地板像浸水,脏得可怕。
是心理作用吗?
那究竟是什么?以常识判断,不可能存在那种老人。
“请坐。”按摩师指示。
我的腿刚放下床沿……脚踝随即被抓住……
我脖子一缩,发出尖叫。确实有股冰凉的触感,但是不可能,按摩师按摩着我的双肩。那么,怎么会有这种触感?按摩师没停手,我慢慢倾身向前,想窥探床下。由于不是被用力抓住,只要抬脚,对方就会放手,但我更想弄清床下的情形。我望向脚踝。
抓住脚的手又小又白。
不是老人的手,而是幼童的手吗?
不,那是小了两号左右的成年女人的手。一被我看到,旋即放开我的脚缩下去。
这是什么?
“结束了。”按摩师说。
我假装边找拖鞋,边观察地面,果然湿得厉害。进来时没发现,但床底下犹如鱼市场的地板,积着腥臭的液体。拖鞋泡在水里,湿答答的。
穿拖鞋时,我屈身望向床底,既没有老人,也不见矮小的女人。可是,地板上确实有着一摊液体。拖鞋濡湿,非常恶心。怎么会这么湿?按摩师反问我是什么意思。
“地板不是湿漉漉的吗?”
“噢,大概是客人的汗吧。进来都会流蛮多汗,我会告诉工作人员,请他们擦干。”
“汗?”
怎么可能?
人才不可能流汗流到把拖鞋都浸湿,不管累积几人份的量都一样。滴到地板上的汗,一下就会干。要是没干,不断累积,室内的湿度会高到何种地步?
体重压在拖鞋上,发出咕啾咕啾的湿黏声响。
取回篮子里的手表,我再度弯身窥探床下,依然只有湿地板映入眼中。
两旁的按摩师仍在搓揉橡皮人般的顾客。那是长于一个小时的疗程吗?还是换过人?
总觉得有些不舒服,我默默穿过珠帘。
按摩师没做错事,技术也不赖,但碰上那样的遭遇实在无法好声好气,反倒比按摩前更不舒服。
实际上,我的肩膀沉重,脖子僵硬。
穿过等候室来到大厅,四周莫名阴暗。大厅柜台仍不见服务员的身影,店铺的照明全熄,岛状陈列的商品罩着网子。
明明时间不算晚,这是常态吗?
我慢吞吞逛着。
简直像乡下的百货公司。展示着年轻人不会穿的品位糟糕的衣服、缀有许多珠饰的包包,食品意外地少。比起这些,难道没有卖伴手礼的店吗?不,在这层意义上,此处卖的都算伴手礼,只是感觉与日用品卖场没两样。即使是长期投宿,谁会买满是金葱的单薄毛衣?
脖子酸痛。我有点后悔,早知道不要按摩。
有一排展示柜。
刚到的时候,我仅仅瞥一眼,甚至没逛,但有点好奇,于是稍稍探看里面。
展示柜里摆的全是石头。
这里是石头产地吗?不是什么好看的石头。从任何角度端详,都是普通的石头。
全是石头,而且分别标着名称和价钱。不知是字体太小或太阴暗,根本无法辨读。我想着“看不清啊”往前走,不经意抬头,发现展示柜后方坐着店员,吓一大跳。
她穿着往昔的车长制服,至少有六十岁,是个老婆婆。
“这些石头是当地特产吗?”
“煎煮服用有药效。”
“服用?”
拿来煎吗?店员既不笑也不推销,无力注视着虚空。我询问有何功效,她只回答“很多”,毫无做生意的干劲。
我浏览着石头往前走,不知不觉离开大厅,周围变成寒酸的游戏区。
这是连通西馆的地方吧。
好像没有最近的游戏。疑似抓娃娃机的看起来是新型机器,几乎都空了。其他就是小蜜蜂和麻将台,约莫是三十年前的游戏机。虽然有五台,但三台没电,一台画面裂开,以胶带粘贴补修。
大概是往这边吧。
我没有确切的把握,却不停往前走。
途中脚下变成走廊。右边是窗户,窗外一片黑暗。只看得到类似热水器的东西。
左边的展示板装饰着画作。
贴了一张纸,写着“受刑人作品展”。
受刑人?
用廉价的框裱起来,全是画得很烂的作品。这样展示有意义吗?根本未达到供人观赏的水平。相较于画,框高级得多。甚至有用蜡笔画的,还不如小学生。
标题也一样,简直莫名其妙。
画的确实是疑似人的东西,但构图和笔触都糟得一塌糊涂。
走一段路,又出现一张纸,写着“我们犯的罪”。
居然……让受刑人画这种主题?
的确,仔细一瞧,是犯罪者的画。只是画得太幼稚,看不出来而已。有人倒地、胸口插着物品,或被勒住脖子、吊在绳子上,全是充满低级趣味的画。这样有什么意义?画下过去犯的罪,心境会有所不同吗?透过客观审视自身的行为,会产生任何改变吗?还是有助于更生?
我陷入灰暗消沉的情绪。
即使如此,不知是出于好奇,或是天性热爱低俗事物,我忍不住偷瞄。
画得愈好,看着愈不舒服,理所当然。毕竟超过八成是杀人的画。附近有专门关凶杀案受刑人的监狱吗?甚至有首级的画。
沿途研究墙上的画,我抵达走廊尽头。
最后一张画旁,展示板角落粘着像瘤的东西。
是虫卵吗?定睛一瞧,发现是一张女人的脸。非常小,顶多五厘米。原以为是割下写实模型贴上的,我近前细看,女人忽然咧嘴一笑。
搞什么鬼?!
我猛然后退。这是什么机关?再次凑近观察。那张脸肤色白皙,没有眉毛。五官端正,唯独嘴唇是红色。
十分精巧。
“藏也没用。”
女人说,嗓音像吸入氦气。
这东西在胡扯什么?看我捏碎她。
感到恐怖或怪异前,我冒出这个念头。
我……
哪有在藏什么?
我瞪着女人。
女人闭上眼睛和嘴巴,相当安分。
我移开目光。
这样下去,身体会着凉。难得泡温泉,还接受按摩,怎么会浑身倦怠?脖子好重,比按摩前更沉重。肩膀和背也好痛,甚至感到阵阵恶寒。
干劲全失,我应该待在房内喝啤酒。
快回去吧。
我张望四周,景象极为陌生,也许不是西馆。
然而,找不到标识。
折返又教人气恼。不,我是不想经过那女人面前。
前进一段路,看到灯光,以及写着“拉面”的广告牌。
拉面店开到很晚也不奇怪。我不想吃拉面,但想打听怎么去西馆。探头望去,发现吧台里坐着一团恶心的东西。
那不是人。
会是什么?
不是墙上的污渍吗?既然如此,问也是白问。污渍怎么可能回话?那么黑,又一团模糊,肯定不是人。
我感到阵阵寒意。
着凉了吗?真讨厌。
行经拉面店,路过打烊的冰淇淋店。
角落摆着一座莫名其妙的大铜像,旁边木牌上写着“以色列王”,实在太莫名其妙。越过铜像,来到阴暗的走廊,总算发现标识,我近前查看。
楼梯记号底下画着往上的箭头,写着“露天浴池”。
上面就是先前不知在哪里的第三座露天浴池?
指示的方向确实有道楼梯。
重新泡暖身子比较好,我走上楼梯。
拖鞋仍是湿的,非常恶心。每踩上一阶,便发出吱吱声响。我往平台处用力一踏,挤出肮脏的液体。实在太脏,得再洗一次澡,否则会受不了。我暗忖着,继续上楼。
楼梯上亮着紧急逃生指示灯,但二楼一片漆黑。
一定在更上面。
继续往上爬。愈爬愈火大,我哪有藏什么?有什么好藏的?那女的太没礼貌。这家饭店到底多没礼貌啊?至少该放个标识吧。居然在饭店里迷路,回不去房间,真是夸张。话说回来,怎么会这么冷?现在是泡完澡出来会着凉的季节吗?
不是夏天吗?啊,好冷,会着凉。脖子上似乎压着东西,异常沉重。
不管怎么爬,楼梯仍遥遥无尽。
究竟有几阶?刚这么想,楼梯忽然到底。眼前出现一道门,像是通往屋顶。
我往下望,但楼下乌漆抹黑,无法估量爬了多高。
开门一看,是约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和室。
我脱下吸饱脏水的拖鞋走进去。
没有窗,什么都没有。
只摆着老旧的衣物箱及古董镜台,其余空无一物。这是客房吗?哪里弄错了?
我先关上门。门颇难关,仔细一瞧,内侧没有门把。要怎么从里面打开?
……来不及想,门已关上。
这样岂不是出不去?
我再度环顾周围。
想开灯,却找不到开关。没灯光也没窗户,仍依稀能窥见室内的情况。只有摆放衣物箱和镜台,且弥漫着一股灰尘味。大概是几十年没使用过的房间吧。
然而……
不知为何,镜子倒映出一张中年女子的脸。光线不足,镜面又脏,看不真切,但肯定是个中年女子。虽然可能是墙壁的污渍。
话说回来,没有任何照明,我却能看见,实在奇怪。
微弱的光是从哪儿来的?
我望着镜子,总觉得脏兮兮。镜面沾满不晓得是生锈还是霉菌的斑点。
那不是现代的女人吧。
我站在房间中央,仰起头,发现天花板开了个方洞。原来如此,是月光啊。
我默默想着,镜中如污渍般的中年女子蠢蠢欲动。那是一种恶心的动作。尽管她应该没办法离开镜子,仍十分倒胃口。明明没人,怎么会映在上面?是过去的遗物吗?是倒映出住过这个房间的人吗?处在往昔与现在交汇的空间,不舒服到极点。我恨不得逃离,于是把衣物箱拖到中央,爬上去抓住天花板的洞沿。上方是屋顶吧。
嘿咻!我猛然使劲。
挤出上半身。
如我所料,外头是屋顶。乍看是随处可见,极为普通的大楼屋顶。刚要抬起一只脚,另一只脚却被抓住,力道不大。反正是那只小手吧,我一脚踹开。
没费多大工夫,便成功爬上屋顶。
很像以前就读的高中的屋顶。
光脚走在冰凉水泥地上十分爽快。
不对,这才是心理作用。不过是脱下湿答答拖鞋的感触,哪有什么爽快可言?风温温的,带着腥臭味,完全没有来到户外的开放感。天空看不见星辰,应该出现的月亮朦朦胧胧,无法分辨光是从何处照过来。
山峦黝黑。
大海漆黑,犹如墨汁。
屋顶广阔。
难道只有屋顶连接四家饭店?
不,不可能,饭店是以廉价打造的走廊相连。明明四栋建筑高度参差不齐,眼前的屋顶却平坦广阔,好似无边无际。
中央还盖着铁塔,构造怪异。定睛一瞧,我发现不是铁塔,其实是温泉橹。
温泉橹怎么会盖在屋顶?有没有搞错?
温泉橹冒出滚滚蒸气,所以建筑内异常潮湿。按摩室的地板也是因为这玩意儿才会湿答答的吧?但又不温暖,设置目的何在?
经过温泉橹,景色益发奇妙。
乍看仿若泳池。不,就是泳池。面积有一般学校泳池的四五倍大,外观却完全相同,只是较浅,像鱼塘一样。灌注的是热水吗?蒸气不断,会是温水游泳池吗?不,这是……
——是温泉。
原来如此,这便是第三座露天浴池,并未标示错误。可是,这样谁找得到?
根本没人能顺利抵达吧?
这么一想,我凝神细看,遥远彼端隐约有道人影。
蒙蒙蒸气中,有人泡在池里,只冒出脑袋。
果然是温泉,绝不会错。
池畔有汤花结晶。白、黄、绿及颜色更肮脏的结晶,呈凹凸不平的疤痕状扩散。气味也是温泉的味道,相当臭。是硫黄温泉吗?
我……
毫不犹豫地脱下衣服,把脚伸进去。
好温。这么温,却冒着蒸气,表示外头气温很低?
这池水异常富有黏性。与其说是池水,更像油,或是凝胶。透明度高,黏性却颇强。由于不滑顺,并非滑溜溜的感觉。抵抗力相当大,教人难以移动。
然而,我却一下就沉到肩膀。为什么?一定是池水里的时间流速缓慢。多么不便的温泉,这样无法优哉游哉地泡暖身子吧?
不对。
这……是我的内心嘈杂不安的缘故。不管是怎样的温泉,只要平静、放松泡着,身体就会逐渐暖和。不泡到里里外外暖透,便容易受凉。先放轻松,别满脑子想着得赶紧回房,或烦恼往后的事,接纳当下的状态。
啊!
这,这温泉池水,会不会是我杀死的女人的体液?
妄想扩大。我杀过人吗?不,怎么可能。
哪有这种蠢事,那才不是我的记忆。我怎么可能杀人?我光明磊落,什么都没有隐瞒。只是池水有些黏稠。另一边在泡温泉的客人,那不是……
那不是墙上的污渍吗?
原来是人吗?
身体要热不热,变成与池水一样的温度吗?池水很黏很黏很黏,我无法动弹。
好在意热气彼端如墙壁污渍的客人。想出声攀谈,可是黏成这样,我有办法过去吗?
没办法,太遥远。
对方大概是个老人。看那皱巴巴的秃头,是老人吧。
那个人恐怕一直泡在这里,皮肤颜色才会像死掉一样。原来如此。
我并未隐瞒。
我……
想必就是那个老人。始终泡在这里,几年甚至几十年,不断泡在黏稠的温泉里,一点一点缓缓移动,花上几年甚至几十年,总算走到那边。我只能在充满过去的温水池中,在时间流速停滞的黏稠液体中,磨磨蹭蹭地慢吞吞移动。
别再试图回房间,反正已回不去了。
这么一想,突然涌起既怀念又安详的心情……
就像墙上的污渍。
(1) 柘植义春,本名拓植忠男,漫画家和散文家,代表作为《GARO》。主题多为日常与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