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
不管任何城镇,至少都会有一两个令人头疼的人。
说是令人头疼,也不是一般那种令人头疼。
无论怎么形容,都会变成歧视性说法,难以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简言之,就是肉体上虽然没什么缺陷,但在一般社会生活上,可能遭遇一些困难的人。
若在现代,他们应该会被冠上“发展障碍”或“行动障碍”之类的病名吧。不,或许有些例子,会诊断为更严重的疾病。
但在过去,他们被视为令人头疼的家伙、怪人、没用的人。
当然会受到厌恶,也会被瞧不起,敬而远之。
可是,我认为应该不同于轻蔑。
简单地讲,他们不被放在同一个水平上看待,大众才会是那种反应吧。不是所谓的歧视,因此会责骂他们,也会伸出援手,最后还是没个了局,于是会疏远、咒骂,也会指着他们笑。
现在不能这样。
倘若发笑,会遭指责是歧视。
不过……在论及歧视前,那些人早从城镇里完全消失,罕有机会遇上。我不认为是数量减少,只是看不见了吧。
有点寂寞。
话虽如此,一旦发生问题行为,仍会遭到隔离。即使没那么严重,要是难以自食其力,便会被送到相关机构,或受到照护与监视。这应该是不得不采取的措施。在现今社会,不管是他们想普通地生活,或与他们一起生活,都变成几近不可能的事。
不过,以前情况不同,颇有全村合力照顾那种人的感觉。纵然不知会照顾到什么地步。
我上小学时住的城镇,有个叫长助的男人。
本名不详,我猜并非长助。这么喊他的主要是孩童,大人不如此称呼。至于大人怎么称呼他,我一次都没听过。
长助大概四十多岁,或超过五十岁——
在孩童眼中,已是中年人,其实可能才三十几岁。年龄不明。
长助会站在上下学路上,张着嘴巴——
真的是整个大张,不停傻笑。虽然不是每一天,但一个星期起码会碰到三次。他浑身脏兮兮的,拿着破洞的大黑伞。那把伞非常大,即使下雨,也不曾打开。遇上下雨天,长助往往湿淋淋,无数雨滴落入他张大的嘴巴,再满溢出来,说多脏就有多脏。有一次,附近大婶看不过去,为他撑伞,长助竟勃然大怒。
不曾用来遮雨的大黑伞,偶尔会在晴天打开,长助似乎透过伞上的几个破洞,眺望蓝天。
长助没有工作。有时他疑似会捡来几双胶靴或工作手套摆在地上,喊着十元、十元,当然没人买。不知为何,每回陈列的都是胶靴和工作手套,颇不可思议。
孩子们有点害怕长助,有点讨厌长助,又觉得他有点好玩。然后,我认为还有一点点怜悯。情感比例因人而异,害怕的会逃开,觉得好玩的经常逗弄他。从长助经常出现在上下学的路上看得出,他应该喜欢小孩。如果追他,他会跑;如果跑,他就会追,多半是笑嘻嘻的。
唯有顽童乱扔石头,长助会生气。
若发生在现今,会演变成重大问题。扔掷石头逗弄人的行为有问题,但会被视为严重问题的,是出现在上下学路上的长助。
不管怎么看,他都是可疑人物。
最近的风潮是,等出事就太迟,得防患于未然,往往搞到真正出事时却无能为力。实际上究竟如何?防范得再滴水不漏,仍会发生超乎预期的情况。该发生的就会发生。建立一套机制,以便出事时能确实解决,才叫危机管理,可惜最近的舆论导向并非如此。
具有危险性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排除准没错——
是不是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这便是所谓的正义?
直到不久前,人们的想法都还是即使看起来危险,也不急着排除,会设法与其共存。
确实,对于共同体而言,长助不是理想成员。若有万一,极容易引发无可挽回的事故。正因如此,更需要悉心支援、巧妙控制,防止悲剧产生——
往昔大伙儿都是这么努力过来的。尽管没特别规定,却是天经地义。
与他们共存,是一种默契。
除了长助,镇上还有一个叫阿六的年轻人。
阿六和长助不同,姑且算有工作。
事后听闻,阿六是泥水匠学徒,只是从没见过他工作的模样。
阿六主要出现在堤防。
他约莫二十岁,通常穿工作服,夏天则只穿一件汗衫,面对河川,但并非在看河。
阿六什么都没在看。
阿六总是眼神涣散。要是有小孩进入他模糊的视野,他会面无表情地挥手,不然就是在摘花,双手抓着满满的蒲公英,有时会大口大口吃下蒲公英。
孩子们都随便乱说阿六,比方他是铁胃人、他家很穷没东西吃,或者他其实是头牛。
尽管面无表情,但阿六人很好,有些孩子偶尔会跟他一起玩。阿六不会做坏事,但经常大小便失禁。当他不小心拉在裤子里,多半会哭着回家。
虽然不晓得他有没有家人。
可能是附近的人在照看他。
可能是泥水匠师傅在照顾他。
长助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春天忽然消失。
谣言四起,有人说他死掉,有人说他住院,有人说他被警察抓走,有人说他突然恢复正常,返回故乡。不能问大人,感觉就算开口问,大人也不会知道,所以在孩子之间,长助变成传说人物。
至于阿六,有人看见他被送上救护车,载往什么地方。后来他返回镇上,却再也不见人影。不晓得是受了伤?吃到不好的东西?还是原本就患有什么病?有人目击阿六坐在泥水匠家的缘廊,恍惚吃着杂草,或在山上医院死气沉沉地盯着铁窗外,真相无从得知。
此外,还有早安大婶和十元阿公之类伤脑筋的人,但我记忆模糊。
上中学前,我们全家搬到同一县稍远处的小镇。卖掉老旧的透天厝,买下公寓的一户。
这次距离微妙的搬家,似乎勉强在父亲可通勤的范围内。
毕业前一周,我从亲戚家上下学,小学生活一结束,便离开生长的城镇,进入陌生城镇的中学。
那座城镇也有令人头疼的人。
大伙儿称呼他为阿杢。
本名不详。他家门牌上的姓氏是“田所”,约莫叫田所某某,也许不是。
不,似乎不是。
唯一能确定的是,虽然众人唤他阿杢,但他的名字里没有“杢”字。
阿杢,是阿杢邻居孩童的名字。那是我的同学龟山杢太郎。他才是正牌的阿杢。
既然如此,隔壁家的男人怎么会叫阿杢?
每次看到龟山,那男人便会顿时破颜,喊着:
“阿杢!阿杢!”
那个时候的男人,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一般“破颜”是形容笑脸,不过原意是指笑得破坏表情,说是“破颜”也不算错。
那是犹如女鬼面具,但稍减尖锐的表情。
起初我着实受到惊吓。
无法忘记龟山杢太郎当时厌恶的反应。
龟山杢太郎的家,约莫在我家和学校的中间,我们经常一起上下学。那次,我记得同行的有五六个人。开学三个月后,我逐渐习惯新环境,就是那样的时期。
包括大块头、有点粗鲁的桑原梅男,和愣头愣脑的山边大介。
其余应该还有两人。
龟山杢太郎留三七分头,外表文弱,却肤色黝黑,给人寡默的印象,但兴奋起来,声音相当刺耳。那个时候,我尚未和同学完全打成一片,也不到被视为外地人般生疏,有种退一步观察的感觉。
一群人慢吞吞走回家,差不多快看到龟山杢太郎家时,传来那道声音。
“阿杢!!”
“噢,阿杢出现了。”
桑原说。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龟山在学校被唤作阿龟或阿杢,我以为有另一个阿杢,于是望向声源处。
“阿杢!”
看上去……年约五十岁,对方穿色泽暗淡的皱巴巴毛衣,底下只套着有补丁的衬裤,脚上趿着拖鞋。胡子浓密,眉毛淡薄。
之所以看起来脏脏的,是胡子里掺杂白须的缘故。然后,不知是大平头留长,或原本就是那种发型,长度颇尴尬。总之,头发不怎么长,却纠结在一块儿,形成古怪的卷度。眉头深锁,眉尾下垂,张着大口,撇下嘴角。
在哭吗?
还是在笑?
“阿杢!”
对方指着龟山喊道。与其说是“指”,更接近恳求的姿势。
“喏,阿龟,人家在叫你。”
桑原出声提醒,龟山一脸厌恶。
“去啊。”
“不要。”
龟山是真心厌恶。
他啧一声,别开头。
没多久,山边便模仿起阿杢。除了我和龟山,每个人都七嘴八舌,“阿杢、阿杢”地鬼叫。男人也不服输地大喊。
“阿——!”
“住口啦,白痴!”
龟山暴喝一声,越过朋友之间,跑过男人面前,冲进自家。
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我当场愣住。
我不晓得该有何反应。龟山一消失,男人顿时沉默,站在原地仰望天空。起哄的众人也沉默下来。
我们有些尴尬地经过男人与龟山家,桑原向我解释:
“那个人啊,是住阿龟家隔壁的。脑袋有点这样。”
“这样?”
桑原食指抵着太阳穴,做出用力钻进去的动作。
“这样啦。在这一带蛮有名的。”
是有点令人伤脑筋的人吗?
“不是有点,那人蛮严重的。”山边纠正。
我立刻明白,是属于长助或阿六之类的人。
“那个人啊,每次看到阿龟,就‘阿杢、阿杢’地哭叫。”
“哭叫?”
“啊,不是伤心哭泣,而是像乌鸦或狗那样鬼叫。那是叫声,不是人话。我从没听他讲过别的字。”
“我也是,我也是。”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他啊,喜欢阿杢。”
“他爱阿杢?明明是大叔耶?”
“好恶心!”
顽童们哈哈大笑。
我也跟着笑。
虽然笑了,但龟山临去之际表现得实在太厌恶,我无法打心底里开怀地笑。那个人和长助或阿六不一样,只针对龟山,而且住在隔壁,想躲都没得躲,龟山才会那么讨厌他吧。
设身处地地一想,那种情况实在讨厌。
男人应该没恶意,又不能露骨地排挤他,尤其对方还是邻居。这样一来,嗯,真的很讨厌。而且朋友的捉弄也令人讨厌吧。
隔天。
上学途中,我悄悄观察龟山家的邻居。
龟山家是普通的双层透天厝,蛮大的。他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祖父母也住在一起,是个大家庭。庭院之外,设有大门,称得上豪华。
可是,隔壁家却不一样。
由于先前不曾留意,我没发现隔壁家其实相当诡异。
那是一栋木造平房。说是木造,外面也不是抹灰泥,墙壁是木板。屋顶是铁皮,多半锈蚀或脱落。占地广阔,建筑却非常寒酸,多余的土地杂草蔓生。不见大门或围墙,仅以竹篱区隔土地,但几乎都已腐朽。简言之,是近来难得一见的老房子——
不过,当时这类屋子随处可见,并不突兀。
那个家灰蒙蒙的。
恍若唯有那一处遭遗弃。可能是采光不佳或没维护,也可能只是脏污,一言以蔽之,或许可归为不祥。
有个词叫“凶宅”,完全就是那种感觉。当然,初中生的我不知道那种字眼,只觉得那屋子散发着不好的气息。
我停下脚步,望向玄关。
玄关挂着格格不入的大门牌,写着“田所”。
我漫不经心地想着“这家人姓田所啊”,龟山家的门打开了。
是龟山。
早,我开口打招呼。龟山应声“早”,虽然有气无力,但跟平常没两样。
“喂,你在这里干吗?”
“呃……就……”
我不敢回答在看隔壁家。
“快走吧。”龟山催促。
“欸……”
我视线游移。龟山似乎察觉我的疑问。
“咦,隔壁的人吗?我不知道啦。超讨厌的。”
“不太正常吗?”
不正常、有病,龟山一脸唾弃。
“果然不正常。”
“不,要比不正常更甚,阿桑他们才不正常。太过分了。”
“我不太清楚,可是那人会那样,有特殊理由吗?”
“我可没出手。”龟山说。
“我什么都没做。为何大伙儿要叫隔壁的人为‘阿杢’,我实在一头雾水。”
“呃,大概是听他这么叫你吧?从以前就这样吗?”
“以前……”
“‘以前’是多久以前?”龟山语气不悦。
“昨天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叫你吧?毕竟大伙儿都拿这件事取笑你。”
“居然拿来取笑人,好过分。”
“你果然是真心觉得讨厌。”
话说回来——
“他干吗叫你?”我问,龟山说不知道。
“会不会有什么事?”
“或许吧,不过与我无关。”
龟山似乎彻底厌恶那个人。回头一看,那个人站在家门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
他的视线让人不太舒服,我不禁加快脚步。
那天,我从桑原口中听到奇妙的事。
“那个阿杢啊,曾经要强上阿龟。”
“强上?”
“我看见阿杢抓住他的头,亲了他。”
“亲他?骗人的吧?”
“我当场目睹。对方就是那种人。”
跟现在不一样,在当时的初中生心中,这是极为震撼的情报。
“可是,阿龟没那方面的兴趣。”
“嗯……大概吧。”
问题是不是出在那人的性取向上?
若桑原所言属实,表示对方把龟山当成欲望的对象。只是亲吻就算了——
不,对龟山来说,根本不是能算了的事吧,可能发展成更严重的状况。
“哦,龟山那家伙不是超排斥阿杢的吗?几乎是异常地躲着他。龟山的态度太古怪,感觉不是一般的讨厌。所以,他一定是心动啦。”
“啥?”
桑原下流地笑着。
姑且不论龟山有没有那种取向,如果桑原说的是真的,那个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变态狂。如果他曾强吻龟山,便不能一笑置之。即使双方皆为男性,也是大问题。不,或许都是男性,问题才大。不,跟性别无关吗?这部分观点因人而异,不过还是该视为恶劣行径吧。
不管怎样,如果是事实,对方就不再是单纯教人头疼的人,极可能出现其他受害者。这件事大伙儿都知道吗?龟山的父母知道吗?即使知道,也无可奈何吗?
“不知道吧。”桑原回答。
“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我觉得不太妙,没告诉任何人。你是我第一个说的。可是,闹阿龟很好玩,我都用那一类的话逗他。阿龟在隐瞒这件事。”
他不是挺爱装模作样?桑原继续道:
“超爱逞强。十分见外,怎么讲,就是要瞒。好恶分明,却打死不承认,又不肯透露真心话,不是吗?总有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感觉。每当他摆出那副态度,便忍不住想捉弄他。干吗不说出来?我们不是朋友吗?”
嗯,这话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要是龟山真的遭遇什么,恐怕说不出口吧。
那不是能随便说出口的事,更不是能被拿来当笑柄的事。
我的心情颇复杂。
话虽如此,桑原似乎没四处宣传,也没咬着这件事,阴险地欺侮龟山。龟山和桑原普通地相处,表面上若无其事。尽管有些耿耿于怀,但我没必要刻意追问,没多久便淡忘了。
只是,上下学经过龟山家隔壁,我体内往往会涌起一股不舒服的不祥情绪。
那个人有时会站在家门前。我没有任何歧视的意思,却无法压抑不愉快的心情,忍不住移开目光。他不在的时候,我就会用看脏东西的眼神看那个家。
有一天。
我和龟山一起回家。
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没营养的话题,笑个不停,算是颇欢乐。
直到听见那个声音:
“阿——!”
瞬间,龟山脸色大变,我不禁陷入忧郁。若我是独自一人,男人不会出声叫喊。就算他在,我也只要直接走过。可是……和龟山在一起,不管采取任何态度,都一样尴尬。
“阿——!”
“吵死了,杀人凶手!”
龟山看也不看男人,不屑地吐出这么一句。
杀人凶手。
“喂……”
“真希望他去死。”
“他……对你做了那么坏的事?”
“阿杢!阿杢!”男人喊着,逼近龟山。这家伙看起来像在哭……但果然是在笑。表情虽独特,这个人其实相当开心,开心地……
“阿——!”
好可怕。
我心生害怕。这个人觉得龟山的反应很有趣吗?
果真如此,便是故意的。恶意装疯卖傻,简直差劲透顶。
“走吧。”
龟山经过家门,拔腿奔跑。我连忙跟上。
我们跑到视野开阔的大马路,然后钻进巷子,走一小段路,出现一座小公园。那里日照不良,常有流浪汉蹲踞,或醉鬼躺在长椅上,小孩子鲜少来玩。
龟山默默在公厕旁的长椅上坐下。
幸好没人,我在他旁边坐下。
“那家伙搞什么?恶整你?”
“不是。”
“他是故意的吧?”
“当然。我讨厌他,可是他不讨厌我。”
“那……龟山,你是被他……呃,毛手毛脚?”
实在难以启齿。
“你是听阿桑说的吗?”龟山问,眼中毫无笑意。
“阿桑搞错了。”
“那……”
不是那样,龟山咂舌。
“要是他敢乱来,早就被警察抓走了吧?”
“呃,也是……”
原来不是吗?
不是那样,但遭受袭击是事实吗?
“我家……是在我上小学以前盖的。”龟山说。
“在那之前,我们住在邻镇。搬到新的地方后,不是会向街坊打招呼吗?我们自然也不例外,先拜访对面,再去后面,最后才是左邻右舍,而且是全家出动。民生委员事前提醒,隔壁的人有点问题,可能会带来麻烦,不过举止安分,不会动粗,希望我们多担待。既然如此,爸妈认为全家都看过对方的长相比较好。民生委员的叔叔也陪同。”
这种情况……不是不能理解。
如果是租的也就罢了,毕竟大兴土木盖房子,没办法轻易搬迁。邻居永远是邻居,与邻居打交道,是长长久久的事。万一邻居有什么问题,早些确定才是上策。
“门牌的姓氏印着‘田所’,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不过我早就忘记了。那个人在隔壁住超过二十年。‘田所’是之前住户的姓氏,肯定不是他的姓氏。可是……”
他都不说话——
龟山一脸厌恶。
“我不记得民生委员的叔叔叫他什么,我爸妈也不记得。”
那种人无关紧要。
嗯,也对。
“当时全家站在玄关,是我爸还是祖父说‘我们是刚搬到隔壁的龟山一家’,然后自我介绍。母亲抱着年幼的妹妹,姐姐和我依序报出名字。听到我叫杢太郎,那家伙本来板着脸,仿佛昏昏欲睡,却突然瞪大眼,叫道:‘阿杢!’”
“什么?”
从那么久以前开始的吗?
或者说,从初次见面就这样吗?
“民生委员以为他不会说话,当场吓一跳。他一直喊‘阿杢、阿杢’,开心得不得了,我爸妈不知所措,又不好给对方脸色看。嗳,他们想必相当困惑。接着,那家伙……”
龟山伸出双手。
“像僵尸一样逼近,抱起我,靠着我的额头。”
“额头?”
“额头。”
龟山指着自己的额头。
“当时我约莫五岁。嗯,有些大人会这样做吧?看起来不是什么奇怪的动作,仿佛很疼爱小孩子。可是,我……放声大哭。”龟山说。
“太害怕?还是会痛?”
“不是啦,我并不怕。虽然蛮恶心的。那家伙不是浑身脏兮兮,又挺臭?”
确实,外表不太干净,实在不像天天洗澡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哭?嗯,虽然小孩子经常会毫无缘由地哭。”
“有理由啦。他像这样,把额头贴上来的瞬间,有东西灌进来。”
“有东西……灌进来?”
“超讨厌的。非常不舒服——不,也不是不舒服,更糟糕。很难用话语形容,感觉烂透了。我才五岁耶。”
“不,等一下,是什么灌进来?”
“大概是记忆。”龟山回答。
“记忆?什么跟什么?”
“记忆就是记忆啊,没别的说法。我没办法好好解释,所以从没告诉别人。后来他不止一次那样对我,真是讨厌到不行。每次我都大哭大叫着逃跑,拼命抵抗。不过对那种人,喏,大人不是都会顾虑很多吗?像我妈和奶奶,就会纠正我不可以那么排斥、不可以露出那么讨厌的样子。道理我懂,而且我也没那个意思,只是不想被灌进奇怪的东西。”
“你是指记忆?”
“对,记忆。在别人眼中,他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但我真是觉得糟透了。要是表现得太露骨,不晓得那种怪人会有什么反应,搞不好会发飙动粗。这么一想,我爸妈更不敢吭声。他们总劝我:‘哎,只是抱一下,贴额头而已,由他去吧。既然这样他就会满足,你忍一忍。’”
嗯,从旁人看来……完全是大人在逗弄孩童。
“那家伙只对我这么做,也只会说‘阿杢’两个字。爷爷还调侃,他特别中意我。”
明明我讨厌得要命,龟山抱住头。
“我好几次找姐姐诉苦,她们都不当一回事,说‘你是男生,有什么关系’。的确,换成是姐姐,爸妈不会保持沉默。可是……”
嗯,只是抱起小男孩,额头贴额头,没理由找警察吧。
“之后就持续到现在,我真是受够了。”
“不是快七年了?他还会……跑来贴你的额头吗?”
“就是会啊。”
那一声声的呼唤,是在发出要求?
“不过他似乎已抱不动我。况且,我一直躲着他,不会再让他得手。最后一次是小学五年级,我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等阿桑。”
“啊,所以……”
原来不是在亲吻吗?被抓住头,额头贴在一起,从不同角度望去,就像在亲吻吧。
“那次是我太大意。”龟山说。
“不过,我发现一件事。”
“发现什么?”
“灌进来的是何种东西。之前我年纪小,不怎么明白,只觉得讨厌。可是到了小学五年级,便懂得不少了吧?那家伙是贴近额头,把他的记忆灌进我的脑袋。只能这么解释。”
“记忆?”
“就是记忆,绝不会错。在从没看过、听过的地方,出现几个陌生人,还做了完全没做过的事。”
“谁?”
“我啊。不,是我做了某些事的记忆。”
“你做了某些事的记忆?”
“只有记忆。可是,那是他的记忆,不可能是我的经历。强灌那么多次,变成像是我的记忆。明明是没做过的事,我却有记忆。”
“怎样的记忆?”
“杀人。”龟山回答。
杀人凶手。
所以龟山才会……
“那是我不知道的地方。完全陌生的场所,有几个穿着类似厨师服的男人,和打扮奇怪、像中国人的女子,然后大吼大叫。不晓得是不是在生气?”
“谁在大吼大叫?”
我,龟山指着自己。
“我在大吼大叫。明明是自己在叫喊,却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大人的声音。我不晓得自己在讲什么,语速很快。抡拳揍人后,又拿菜刀刺人。”
血流个不停,龟山继续道:
“我杀掉三个人,两个不确定死了没。那里放着菜刀,大概是餐厅的厨房之类。但我没去过那种地方,根本辨别不出是哪里。何况,初中生怎么可能轻易杀死大人?不,当时我是小学生。或者说,第一次遭遇我才五岁。而且,画面的视点很高,是大人双眼的高度。我不可能拥有那样的记忆,也不是电视或电影情节。毕竟伤口历历在目,也罕有以凶手的视点拍摄犯案过程的电影吧?”
可能有,只是我没看过。即使看过,也想不起来。
“那段记忆非常清晰,五岁孩童不可能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当初我才会被吓哭。之后,那样的记忆强灌进我的脑袋好几次。那家伙一定是把不愿保留的讨厌记忆转移到别人身上,想图个轻松,绝对没错。那家伙……是杀人凶手。”龟山说。
这是难以取信于人的事。
谁都不会相信,龟山重复道:“反正你也不信吧?顶多只会像阿桑那样调侃人,真是过分。什么阿杢,干吗用我的名字去叫那种人?明明我才是阿杢。”
龟山整张脸充满发自内心的嫌恶。
然后说他受够了。
可是——
之后,众人依然拿“阿杢”当绰号,称呼龟山家的邻居。
除了看到龟山的时候,会喊着“阿杢、阿杢”靠上去,他似乎不曾对龟山做出脱轨的举动,而且镇上的人又不能拿他怎么样。不,大家也不想对他怎么样吧。
完全没有实质害处。
除了龟山杢太郎以外,没有任何人感到困扰。
龟山决定不要放在心上。每次碰到阿杢,顽童们就会促狭地说“喏,人家在叫你”,龟山都随口敷衍。
“阿杢出现!那不是阿杢啦!”这样的对话成为套好的老哏,大伙儿——包括龟山在内,会笑成一团。我一时陷入古怪的心境,如坐针毡,但不久便能跟着一起笑。
连龟山都在笑,我笑应该没关系。
不,他在公园的告白,搞不好是骗我的。
龟山极可能是在哄骗新来的我。何况,又不是科幻漫画,把记忆强灌给别人之类荒诞离奇的事,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是骗人的。
渐渐地,我这么认定。
于是,阿杢成为令人头疼,但人畜无害的存在。如同长助和阿六,在许多人的照顾下,作为镇上的一分子生活着。
我也融入镇上,融入本地人,与龟山、桑原和山边一起,过着普通的中学生活。
三年过去,升上高中后,我们各奔东西。我考上有点远的私立高中。要从家里上下学十分辛苦,我决定在外租房子,离开小镇。每年我会回来几次,也跟龟山碰面几次,但没再提过那件事。阿杢仍住在龟山家隔壁,暑假期间见过他几次,他变得颇苍老,外貌完全是个老人。
最后一次看到阿杢,是高中刚毕业的时候。
记得是有人提议,说上大学要见面不容易,所以想在当地开一次初中同学会。我们未成年,不能包下整间店,于是租下初中附近的活动中心,并请来老师,准备热闹一场。
当时我和以前一样,路过龟山家。
阿杢的家变得像栋废屋。窗玻璃破裂,墙板腐朽,部分以三合板补强。铁皮屋顶积满泥土灰尘,长着杂草。与其说是不祥,不如说根本是一团巨大垃圾。
我一阵感慨,不禁停下脚步,凝望阿杢的家半晌。
阿杢。
人在屋顶上。
我吓一大跳,先前一点动静都没有。
老态龙钟的阿杢在高处仰望天空……
“阿杢!阿杢!”
喊了两声。
不,在我眼中,那是在哭泣。初中时,我分不出那是在哭还是在笑,但当下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哀伤至极。攀在生锈铁皮屋顶上的阿杢,恍若垂死的松鼠般渺小。
龟山出席同学会,所以我没把这段插曲告诉任何人。
考上东京的美容学校的龟山心情非常好,笑容不绝。那为将来的希望燃烧的年轻笑容,与阿杢哀切的身影落差过于悬殊,实在无法想象是发生在同一座镇上的现实。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每个人都有所成长。时间不断推进,不管是城镇或居民,皆朝着明天,迈出坚定的步伐。
唯独阿杢所在的那个家,处于不同的时间中。
我这么心想。
大学毕业,我返回故乡,在一家小公司就职。龟山顺利成为美容师,跻身于业界风云人物之列。
没多久,我结婚了。
自初中毕业后,十八年的岁月流逝,我几乎忘记阿杢。虽然会经过龟山家,但不会时常忆起。很久以前,阿杢的家就被拆除,改建公寓,而那栋公寓也变得老旧。
不过,我并未彻底将记忆中的阿杢抹消。
我罕见地想起阿杢。当然,记忆中的他不是会把讨厌的记忆灌入别人脑袋的怪物,而是跟长助或阿六一样,是镇上的令人头疼人物。我拥有成人的包容力,能够去怀念最近销声匿迹的他们。
阿杢恐怕早已不在世上。
连姓名都暧昧不清,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杀人凶手。不,那全是龟山的妄想,不然就是为了捉弄我而编造的谎言。
总之是昔日往事。
我一直这么认为。
岂料,大错特错。
一天早上。
瞥见报纸标题,我浑身僵住。
《当红美容师杀伤五人,刁难甜点不合胃口》
四日晚间九点三十分,涩谷区的中华料理店金王楼,一名客人闯入厨房,抱怨调味不佳,抓起菜刀攻击员工,造成上前制止的主厨村井健次郎(四十岁)等三人死亡,两人脸部等处重伤。警方将住在龟有的嫌犯龟山杢太郎(三十三岁)以现行犯逮捕。嫌犯龟山是热门美容沙龙“皮卡多”的老板,为当红美容师,经常接受杂志采访。一起用餐的友人表示,嫌犯龟山在吃到甜点的杏仁豆腐前,都没有异状。被逮捕时,嫌犯龟山神志错乱,不停说着“阿杢就是我”,令人一头雾水……
也对。
那个人并不是阿杢。
阿杢是你嘛。
我,仅仅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