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一夜风雪过后,天公虽然已经放晴,可地面上却仍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七点整,人工智能清脆的童音准时从虞乔家里特地改装过的扬声设备中传出,清晰地响彻在整个空间里——
“起床啦!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今宵姐姐起床啦!”
才睡了不到五个小时,又被人工智能管家吵醒,今宵抓狂地抄起枕头砸了出去:“闭嘴!别吵!”
AKA却没半点消停,继续持续不断地输出:“七点啦,不刷牙不洗脸,羞羞脸!”
“AKA你给我闭嘴!”今宵被它气得额角青筋暴起,爬起来想要把AKA强制关机。
而AKA则一边变改换阵地跑路,一边还冲她吐舌头做鬼脸:“嘻嘻,抓不着,抓不着!”
今宵深吸一口气,昨晚二人在警局忙到半夜,升级完系统到虞乔家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本来她是因为懒得再赶回自己家好多睡一会儿,然而她现在就是十分后悔,她昨晚就不该留宿!
怎么就忘了虞乔家里还安了这么个祖宗?!
虞乔晨跑回来时,一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你追我赶”的场景。
她倚在门框上看一会儿猫捉老鼠的大戏。
虽然也不是头一回见,但每次看今宵跟AKA吵架都觉得好笑。
活脱脱两个幼稚鬼。
眼看着AKA都被今宵追得跑到天花板上了,投影出来的视觉效果看起来太过惊悚,虞乔这才清清嗓子,打断她们:“AKA,快从上面下来,我们要吃饭了,你先自己玩会儿。”
“好的老板,那我回去啦。”
女童抬起手抹抹眼睛,做了个委屈巴巴的表情,随即投影缓缓关闭。
世界总算是安静下来。
虞乔这才拎着顺路买回来的早餐进了玄关,招呼今宵过来一起吃。
一坐下,今宵便忍不住冲她抱怨:“你说AKA初代的性格到底是随了谁?说话那么欠,一点都不像你。”
照道理来说,人工智能的性格会无限接近训练它的人,像AKA-01,因为岑书训练得最多,所以性格也最像他。
而虞乔家里这个,是AKA初代智能,这六年来它的算法模型几乎一直是虞乔自己单独训练的,性格也应该像她才对,可它偏偏冷不丁的就要毒舌几句。
今宵发誓,要不是AKA实在太欠了,她也不可能总是跟个人工智能吵架。
听到今宵的疑问,虞乔动作微顿,咬了口汤包,不置可否道:“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当初它自主升级算法的时候联网吸收了其他数据。”
今宵本就是随口抱怨,听虞乔这么解释也没多想,只说:“那你看着点,下次升级别再让它自己添奇奇怪怪的设定了。”
“我尽量。”虞乔含混地应付了一句,没给出确定的保证。
安静片刻,她对今宵道:“对了,今天上午我不去公司,恒泰那边的项目你辛苦下多盯着点,记得安排人过去安装系统,有技术问题就打小柯电话。”
今宵蓦地抬头,满脸控诉:“你不去公司了?还那么多负责人等着呢!昨天他们都快把咱们公司砸了,你不会指望我今天一个人还能应付得过来吧?”
“你放心,我昨天就跟财务通过气了,改天一个一个谈过去,他们有事也冲我来,不会堵你的。”
“行,那没问题。就是惠信那边怎么办,何明则会不会搞小动作?”
“我手上有录音,他暂时应该不会轻举妄动。”虞乔微微皱眉,“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备用资金,我上午打算先去医院问问何姨岑书有没有联系过她。”
刚开始今宵还随着她说的话点头,等听到后半句时,她表情已经变得欲言又止,最后直接翻起白眼,恨铁不成钢道:“我看够呛,醒醒吧乔乔。人家是岑书亲妈,你觉得就算岑书联系她,她能跟你说实话,然后看你送她亲儿子去坐牢?”
虞乔默然。
她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撇开岑书不提,何莉也是一直以来都很照顾她的长辈,她生病住院这么久,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探望。
今宵同她进行了一番眼神拉锯,最后在她坚持的沉默中败下阵来。
只是语气仍有些硬邦邦地道:“随你,爱去就去,记得也帮我跟何姨带声好,我可不想到时候就我一个当坏人。”
虞乔自然是点头应下。
吃过早饭后,二人便动身。
虽然心底不觉得虞乔这趟能有什么收获,但今宵还是任劳任怨地载她出了门。
只不过虞乔压根就没打算让她送到医院,指挥她开到地铁站口就要下车。
地铁站人流如织,行人脚步匆匆,大抵都是赶早高峰的上班族们。
今宵家境优越,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别说挤地铁了,在从家里独立出来跟虞乔一起创业前,她连路边摊都没吃过,出行都是司机专车接送。
后来倒是改了不少,垃圾食品路边摊没少吃,但地铁也就第一次留宿在虞乔家时陪着虞乔挤过,然后就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一回想起那混合着各种气味,还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狭长空间,她就浑身难受,态度那叫一个敬谢不敏。
想着自己迟点到鲸屿也没什么,她便提议:“你也别挤地铁了,还是我送佛送到西,直接送你到医院。”
虞乔立马不赞同地瞪了她一眼:“你送我到医院再回公司?怎么想的?”
今宵哭笑不得:“你倒也不必这么简朴,万一被哪个员工看见了,信不信咱们鲸屿要倒闭的消息立马就能传得沸沸扬扬?”
“随便吧,反正也是事实。”虞乔朝她摆摆手,“再说了,目前这情况能省还是省点,用人才码能免费坐地铁。”
“打车去,钱我出。”
今宵实在看不下去她这抠门的样子,也不等她回答,直接转了两百过去。
心想省这一两百的能有什么用,杯水车薪的又救不了急。
然后,她就看见虞乔利索地收了钱,下车却仍旧朝地铁站走去,还背对她挥了挥手。
“谢了,你赶紧去公司吧。”
“……”
今宵简直快气笑了,腹诽了几句虞乔越来越抠门,被后排等得不耐烦的车主鸣了几下喇叭,回过神赶紧发动车子,赶往鲸屿处理工作。
另一边,虞乔顺利挤上地铁。
等她到帝都大学附属第一人民医院时,时间又过去了近半个钟头。
刚进住院部,还在等电梯,乔优正好打电话来。虞乔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她外婆叫小姨打的电话。
不出所料,乔优一开口就道:“小乔,最近很忙吗?你外婆说你有段时间没来看他们了。”
虞乔也没打算让家里人知道难处,只是打了个哈哈:“公司最近出了点小问题,忙完这段就好了。”
“什么问题,严不严重,有没有小姨能帮上忙的地方?要不我帮你找找关系……”
这一连串的发问让虞乔完全接不上话,她有些哭笑不得,连忙打断她:“好了好了,小姨,没什么大事,我自己很快就能解决。”
“那行,你自己看着办吧,真有难处别一个人憋着。”乔优也不懂公司经营,听她说很快能解决也没起疑心,又跟她说,“对了,你妈这两天情况不错,也能认出人了,你抽空去看看吧。”
乍一听这个好消息,虞乔惊喜得不自觉拔高声音:“真的?”
乔优道:“我看着是比之前好,上回我去的时候还喊我名了。”
冷静片刻,虞乔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激动心情:“行,我过几天就去。”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结束完这个话题,趁着寒暄的空挡,她进电梯上了十三楼,随后才挂断通讯。
然而何莉并不在。
虞乔回到护士站询问主班护士:“您好,请问您知道原来住在三十六号床的病人去哪儿了吗?”
护士查了下系统记录,告诉她:“病人上个月就转院了。”
“转院了?!”虞乔神色微变,声音不由自主猛然拔高,注意到路过的病人的侧目,她压了压嗓子,追问道,“能帮我查查她转到哪家医院了吗?”
何莉在帝都无亲无故,除了岑书,谁有权利给她办转院?
主班护士刚要开口,旁边老护士便冲她使眼色,她顿时警惕起来,面露难色道:“不好意思,这个我们不方便透露。”
虞乔见状收了声,心中暗暗打好腹稿,换了个更为稳妥的说辞:“是这样的,我是三十六床病人的亲戚,她儿子在外地出差,短时间回不来,特地托我来看看。麻烦你帮我看一下是谁给她办的转院行吗?我自己联系他。”
年轻护士脸皮薄,听她说得诚恳,见一旁的老资历也没有像刚才那样给自己使眼色,便半推半就答应下来。
在护士翻病历本时,虞乔浅瞄了一眼,迅速记下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接收医院及科室:长虹心脑血管医院心内科。
收治医生:梁箐。
患方签字:何莉。
……
不知为何,虞乔总觉得梁箐这个名字十分耳熟。
她掏出手机开始搜索通讯录。
检索到名片的时候,看到自己给对方的备注时就愣住了,同时也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个名字耳熟。
梁箐,现长虹心脑血管医院心内科副主治医生,帝都大学临床医学学院优秀毕业生……
岑书曾经蹭过临床学院的选修课,而梁箐就是当时那门选修课教授的助教。
后来岑书参加过这位学姐的课题小组,还找虞乔帮忙做过数据图。
虞乔之所以会有这位学姐的微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在这种情况下冒出来这么一个“熟人”,她总觉得有些蹊跷。
在心底暗暗琢磨了几遍,她同年轻护士道过谢,便火速赶往长虹心脑血管医院。
长虹心脑血管医院,国内顶尖私立专科三甲医院之一,隶属薄氏医疗集团。
院址也在帝都市中心,跟帝都大学附医仅隔了不到七公里。
隶属薄氏。
一想到这四个字,虽然明知道不可能碰到心里想的那个人,可站在长虹医院大厅时虞乔仍踌躇不定。
好在办正事的紧迫让她无暇他顾,在询问后得知何莉科室床号信息的同时,虞乔也得到了长虹的收费标准。
像何莉现在住的十七楼VIP单人病房,八千一晚。
知道这消息的那一瞬间,虞乔破天荒的没第一时间咒骂资本家抢钱。
只是有些犹疑,岑书卷走那些借款,难道就是为了给何莉治病?
可也不对啊,如果单纯缺钱,他大可以问自己或者今宵借钱,再不行,就是贷款也可以。
她怀着复杂的情绪找到何莉所在的病区时,梁箐正好从第一间病房里面出来,两人在门口碰上。
梁箐同她记忆中相差无几,只是更加干练利落,看起来应该是刚开始查房,移动推车上还放着一摞病历本。
虞乔率先试探着向她打了声招呼:“梁箐学姐。”
梁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隔了一会儿像是才艰难地认出了她,淡淡的意外过后,很快就收敛了表情:“虞乔?你怎么来了,是来看何阿姨?”
虞乔眸光微暗,神色如常道:“是,我才知道是学姐帮何姨转院的,过来看看。对了学姐,何姨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梁箐道:“我们正在查房,下一个就是何阿姨,你也一起来吧。”
何莉正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沉,他们四五个人进去这么大动静都没把她吵醒。
虞乔听责任护士跟梁箐他们交接情况。
“凌晨刚用了镇痛泵……引流量50ml……微泵……”
净是一些听不大懂的医学专业名词。
查房结束。
梁箐合上病历本,回过头尽量客观地同虞乔解释道:“目前来看何阿姨的手术还是很成功的,但毕竟国内移植手术的参考病案并不多,后续的恢复情况我们也不敢保证,不过你放心,现在十年存活率已经达到了70%以上,情况相对来说还是比较乐观。”
“对了,你能联系上岑书吗?”梁箐突然话题一转,“最近他电话一直打不通,你要是能碰到他,就让他抽空来趟医院,后续还有些康复方案需要家属签字。”
而虞乔已经被梁箐这几段话里的信息量砸懵了。
何莉已经做了移植手术?!
前几年何莉心衰程度加剧后,岑书就跟虞乔提过想给他妈做移植手术,但很可惜的是,一直都没能找到匹配的脏源。
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这种时候匹配到?
虞乔脑子里乱得很,连梁箐什么时候出的病房都没留意。
床上何莉仍在昏睡,病房内层流消毒机风扇发出轻微的嗡嗡底噪,阳光透过纱帘照到屋内地板上,画出一块一块亮色光斑。
虞乔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突然之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下意识往口袋里摸打火机,随即意识到这是病房,想了想,干脆起身走了出去,到走廊上的吸烟区。
反复滑了几次打火机盖,在她快要暴躁发火时,一支烟才点燃。
就在这时。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簇拥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病人从吸烟区经过,弯腰低头地对着对方说着什么,态度是肉眼可见的毕恭毕敬。
虞乔没打算凑热闹,瞥了一眼就准备收回眼神,正想转身,被围在中心的那个男人却忽然扭头看了过来。
隔着一扇薄薄的玻璃门,两人视线于半空中蓦然交汇。
虞乔怔愣片刻。
直到烟雾热气氤氲了面前的玻璃,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下意识将手背到了身后。
对面那双淡色灰眸原本清凌凌的瞧不出有什么情绪,但在她做出背手这个动作后,立马覆上了一层薄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