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看完笔录,又等了几分钟,一个国字脸的年轻警察走过来和他打招呼。
“在审着?”
“老王八蛋不老实,”小警察的怒气溢于言表,“说小姑娘主动勾引他,一收破烂的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是长得帅啊还是有钱有势啊,证据确凿,那么多人看见小姑娘逃出来,伤成那个样子,有啥好赖的!”
他缓了口气,问老冯:“这人和‘六一三’碎尸案有关系?”
“他是最早的报案人,我去问几句。”
老头歪坐在被审台后面,双手上铐,看见老冯进来,龇牙咧嘴地坐正。
就他这威胁性可以不上铐的,想必因为犯的事情太可恨,又不老实交待,这才一直没下铐。
老冯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眼笔录,问:“薛长久?”
薛长久报案那会儿并没有和老冯碰上,此刻哭丧着脸,毫无意义地向老冯拼命点头,嘴里喊冤。
“你再说一遍经过。”
“我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我说的真是实话啊警官同志。”
“你再说一遍经过。”老冯重复,“我也不和你同志。”
薛长久苦着脸开始陈述。
还是笔录上说过的那些,几遍重复下来已经很熟练了。说李怡诺在废品站躲太阳,闲聊间对薛长久性暗示,薛长久被动接受,过程中李怡诺反悔,薛长久随即让她离开。拉下门后房里很黑,李怡诺的伤是怎么来的薛长久没看清,反正和他没关系。
“聊的什么?”老冯突然打断他问。
“啊?”
“躲太阳的时候你们聊天,具体内容?”
“水,喝水的事。”薛长久嘴皮颤动,“就是天气热我问她要不要喝水,随便扯几句。”
“你给她水喝,然后她勾引你?她怎么说的?”
“她说她那个,见过我吧,挺熟感觉……唔……”薛长久含糊起来。
“就这么勾引你的?”老冯加重了语气。
“她就靠过来了呗,对啊,靠过……”
老冯把笔录猛一甩。
“想好了说!”
薛长久吓得呆住。
“每说一遍都有细节出入,忘性这么大?”
薛长久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舔舔干裂的嘴皮,喉结艰难蠕动了一下,说:“警察同志,我是紧张,太紧张,那会儿就紧张,现在抓进来更紧张,所以脑子有点,唉,就是有些小地方晃了神了。”
“小姑娘身上衣服是你撕的!抓痕是你挠的!”老冯以陈述语气说着,没给薛长久争辩的余地。
“你说你没任何暴力行为,提醒你一下,你指甲盖里提取出来的皮肤组织在化验,马上出结果,瞎说是给你自己找不自在。”
其实DNA化验麻烦得很,没那么快,甚至老冯估计这个案子压根儿就没送去比对呢,但不耽误他这么说。
薛长久的脸变得更皱了一些,他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愁苦,仿佛这样就能过关似的。
“我抓了几把,我就是抓了几把,没别的。她个骚……”
被老冯瞪了一眼,薛长久缩回了不合时宜的形容词。
“女娃真个是主动,我就……哪个能忍嘛,后来卡半截子她又说不要,这你给开的头还说停就停了?我也不是木头疙瘩呀。我发誓,警察同志,我对天发誓,她不是真的凶,她那叫半推那个啥,说我抓她,她身上才几道印子嘛,这算什么伤……”
老冯一巴掌狠狠拍在台面,站起来老鹰一样瞪住薛长久。如果是二十几年前,他刚入职那会儿流行的办案方式,听到这样的混账话,一多半警察就该踹开桌子,选个好办法让老头清醒一下了。
“几道印子?她头上伤口总长度超过二十厘米,左边鼓膜也给捅穿了!这叫几道印子?法医验了伤的!”
薛长久举起铐在一起的双手左右摆动:“和我没关系啊,我能不知道这个轻重?我不想吃牢饭啊。我就抓了几把,衣服也是我给搞坏的,其他绝绝对对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被害人陈述,她为了抵御你的侵犯,惊慌之下用一个发簪反抗,推搡挣扎之间,发簪插入了自己的左耳。头上的伤口也是在反抗时受的伤,具体因何导致她回忆不起来。”老冯沉声说道。
薛长久瞪大了眼睛,一口气憋在胸口,停了几秒钟,突然大叫起来:“她给我做套!给我做套!哪有自己的簪子往自己耳朵里插,她是要害我,警官你要分得清楚啊!”
老冯冷冷瞧着老头,等他自行怯怯收声,问:“那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害你?”
薛长久讷讷着一时无言。
“头上二十厘米伤,够轻伤一级,要是有严重听力损失,就够重伤。”
“不是,这不是……”薛长久慌了神,要再分辩。
“就照你说的,女孩子先同意后反悔,那就是猥亵罪。人十六岁,未成年,身上带了这样的伤,属于情节极其恶劣,上法庭奔十年往上走。但要是你们有利害纠葛,有隐情,就不一样。”
薛长久眨着眼睛,露出明显的犹豫表情。
老冯坐回去,靠在椅背上,跷起二郎腿。这套流程动作是他看多了学的,其实未必能卡准节奏打在嫌疑人的心理弱点上,但对薛长久这种没有审讯经验心理薄弱的,已经够用了。
“其实这个案子和我没关系,我要问你的,可比这罪重得多!‘六一三’碎尸案,你先发现的尸体,被害人叫时灵仪,就是今天下午,被你侵害女孩的妈妈。你说你事前不认识李怡诺?不认识时灵仪?不认识李善斌?”
老冯逼视薛长久。
“你说你去钓鱼的,那条臭水沟里有什么鱼?我看你是早知道尸体在那里!”
老冯去房间外面拿了样东西,“哗啦”甩在薛长久脚边。
一具钓竿。
“从你那破烂站里发现的。是你那天的鱼竿吧?”
薛长久说是。
“新竿。用过几次?特意买了做样子的?”
“不不不,没有没有。”薛长久慌乱地点头,然后猛地变为摇头,脖子咔咔直响。
老冯一拳头砸在桌子上:“三天内我就给你查出竿子哪里买的!说,是不是报案前几天刚买?”
薛长久跟着桌子一起抖了一下,干张着嘴说不出话。
“‘六一三’碎尸案,你这个报案人非常可疑,时灵仪是不是你杀的!”
“我哪里敢杀人啊。”薛长久嚎起来。
“那你说。你如果说不清楚,这个杀人分尸案,搞不好你就作为包庇凶手的同案犯处理了,你知不知道那个刑期是多少年?”
“是……是李善斌,我知道杀人的肯定是李善斌。”薛长久垂下脑袋,整个上半身耷拉在椅子上。
他嗫嚅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老冯,问:“我交待了能立功吗,能减罪吗?”
“如果真有立功情节,法院会考虑。”
“我认得时灵仪,不过那个时候,她还叫王雪莹。”
王雪莹,老冯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灵仪进精神病院用的就是这个名字,看来这并非她临时的化名,而是曾经用过一段时间。
案情线索进展到现在,越来越离奇。报案人竟然是知情人,嫌疑人的女儿又与报案人相识,并且设法让他入了罪。
对于薛长久的供述,老冯表面不置可否,心里信了大半。那个面对警方心里仍然打着自己算盘的少女,绝对不会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薛长久所说种种细节,虽然匪夷所思,但基于他与李家的某种纠葛,老冯相信,李怡诺走上了一条自己预设的道路,她甘愿付出极大代价,为的就是让薛长久有现在的下场。
事到如今,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细节到底怎样,对薛长久来说区别不大了。李怡诺表现出了反抗,现场痕迹和身上的伤情都足以证明这点,更不用提还有多名听见声音的现场证人,薛长久存在强迫猥亵行为铁板钉钉,一定会入刑,跑不了。
可是李怡诺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尤其是她显然并不知道薛长久就是“六一三”案的报案人,她是因为另一个与案子无关的原因?
老冯希望薛长久的交待能解答这些疑问。
薛长久第一次见到王雪莹时,她是个捡垃圾的。
“那时她在干什么?”老冯以为薛长久在胡扯,又或者是表述错误。他在系统里调出过时灵仪的信息,也看了她的身份证照片,即便是证件照上,时灵仪依然相当洋气。她有一张鹅蛋脸,高鼻梁大眼睛,与有着精灵般尖下巴的李怡诺相比,时灵仪的长相更大方,也更符合老冯这一代人的审美。让老冯印象最深的,是时灵仪眼睛里的那股神气,对于女性来说,这样的神气未免失之婉约,白崇德说时灵仪心高气傲,从这双眼睛里就能看出一二。
所以,老冯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关于时灵仪的形象。她回到李家后固然由于精神失常而黯淡落魄,但在那之前,她是一个典型的都市丽人,是一朵绽放的蔷薇。
蔷薇……捡垃圾?
“她戴了手套,拿一个长铗子,翻垃圾筒哩。讲究嘛,我就直接用手。”薛长久咧嘴笑笑。
“这是哪年?”
“有好几年了。”
“确切点。年,月!”
薛长久掰着手指头数,然后说是二零零一年的事,三月或四月,总之是春天。
“在哪里遇见的?”
薛长久说了条路名,看见老冯眉头一竖,连忙补充说记不太确切了,反正就在那块附近。
“是在上海?”老冯不敢相信地确认。
“是啊,上海啊。”
白崇德见到时灵仪重新出现在李家,是二零零二年的春天,可是一年之前,时灵仪就已经在离李家老宅不超过五百米的地方捡垃圾了。在她离婚的这几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惨事,将一个如此高傲的人打落尘埃?而她既然徘徊在离前夫和女儿那么近的地方,为何要等到一年后才正式回到李家?
有这么一瞬间,老冯感受到某种特别的情绪。模糊而抽象的图景在他脑海中浮现,阴抑的预感令他想要离开房间,不去听时灵仪的遭遇。这新鲜而细微的不快感触当然不会被薛长久觉察,他继续述说二零零一年春与“王雪莹”的相遇。
拾荒者并不四处流浪,从某个意义上说,他们是有领地的,虽然那并非不可侵犯。所以王雪莹出现在薛长久地盘上不久,就被他发现了。
在薛长久明显经过了美化的言词里,他看王雪莹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就邀她去自己的地方落脚,虽然那就是个铁路桥底下的简易窝棚,但也挡风遮雨,两个人就此搭伙过了日子。
“什么叫搭伙过日子?”老冯问,“你们的关系什么性质?”
薛长久嘿然一笑:“不就那么回事。”
“她是自愿的吗?”
薛长久赌咒发誓。
老冯沉着脸。这老头明显不是个能管住自己裤腰带的,但时灵仪已经去世,死无对证之下,纠结于此没有意义。他让薛长久继续说下去。
薛长久舔舔干涩的唇皮,嗯了一声,又唉了一声,好像有一大堆话堵在喉咙口,打了个转吞回肚子里。
“反正就这么过呗。然后到下半年,秋天,忽然她就翻脸,操刀子来砍我,样子可吓人。那是真砍啊。我看她神经病发作,赶紧跑了,篷子也留给她不要了。”
老冯摇摇头。
“你没兴趣立功减罪,我就不在这里瞎耽误工夫了。”
他站起来作势要走,薛长久连忙哀求,说自己全力配合,而且讲的全是真话。
“‘六一三’碎尸案,时灵仪是被害人,发生在她身上的所有线索都可能和案件有关,你要是故意藏着什么不说,那就是不配合。”
“哎警察同志,我就是觉得那和她死掉没啥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会判断。”
“好的好的,这王雪莹吧,哦后来我知道她叫时灵仪,不过我还是叫她王雪莹顺嘴。她话少,也不说过去是干啥的。我懂,搭伙过过指望不了长久,谁还没点秘密呢,她不爱说我也就不问呗。但她心里有事情,这我能看出来。来我这儿呢她也不往外跑了,都是我在捡东西卖,等到夏天过完,她转了性又要出去转悠了,你说出去就出去吧,她还……她还……”
“还怎么了?吞吞吐吐的,不能说?”
“不是,能说能说。就是她不让我碰了。好端端的,没吵没闹过,突然死活不让碰。不碰就不碰吧,我寻思着过几天搞不好又想通了呢。”
死活不让碰。老冯听见了这个词。搞不好又想通了。先前的不适感再度袭来。
“后来我琢磨着,她到底出去干啥了,就跟着她。你猜怎么着,她绕个小学在兜圈子,到放学就藏在书报亭后面偷瞟个小孩子,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她女儿。晚上我就问她,她还是一句话不说,还是不让我碰。她那是真不让碰啊,手都不准我搭上去,我,那个可能……”
薛长久说到这里舌头打了个结。
“我脾气梗嘛,偏要碰一碰,她忽然就发疯了,操起刀砍。我屁滚尿流逃到外面,她倒是没跟出来,在里面砍空气啊,还尖着嗓子笑,还和人对骂,哪里有人在里面啊。我是吓死了,她鬼上身了。第二天我回去,走到外面听她在里面念啊念,偷偷看一眼,她一个人在比划。我真怕了,索性回老家。过完年,零二年春天我再来上海,去看过,她不在了,但我也不敢住,邪气,就开了现在这个废品回收站。过了一阵子,我碰见她偷偷去看过的那个小女孩,就多生了个心眼儿,没事就去小女孩家附近收废品,也是还惦记着她咯,看看能不能再碰上。”
老冯想,这人究竟是傻还是坏,真不明白时灵仪突然不让他近身,是因为终于看见了自己女儿,不堪再度受辱吗?
“你又不怕她拿刀砍你了?”
“后来我回想,觉得她应该是疯病,发作过兴许就好了呢。我这人就是,唉,记吃不记打。”薛长久努着嘴作出让人嫌恶的讨好表情,看到老冯依然铁板着的脸,又连忙把笑抹平。
老冯示意他接着说。
“我以为王雪莹还睡哪条大街上哩,我就琢磨嘛,但凡她还惦记这个小女孩,总有碰着的那天。那一回李家卖旧报纸,我上门称重,正正撞见。她肚子大得快生了,扭过头装不认识我。我碍着她男人在眼前,也没说啥。原本着么,我们两个就那一段,多深的感情是谈不上,有人照顾她也好。我听到小女孩儿喊她妈,才晓得她们本来就是一家子。”
说到这儿,薛长久停了一停,鼻孔里呼哧呼哧的,突然之间就激动了起来。
“我下了楼,她那模样还在眼前晃。她那个肚子!我算着时间啊……”
薛长久噗哧一声,竟然笑了出来。
“那肚里的种,可是我的呀!我有后啦!”
薛长久咧着嘴,脸上的皱纹在这一刻都打开了,两只眼睛放出光来。这是真的七情上脸,今天晚上审到现在头一次。
李立的生父竟然是他。
先前薛长久说到他与时灵仪的关系时,老冯就已经有所猜测,然而此刻明明白白听他说出来,老冯还是在心里感慨,这世道,这人间。
李家不易。时灵仪自不必说,精神失常、露宿拾荒、不清不楚地怀了薛长久的孩子,相比离婚前的生活,她可以说是坠入了深渊。而有这样一个母亲的李立,抚养李立的李善斌,乃至李怡诺和刘桂兰,这家的任何一个人,往前踏出的每一步,怕都是从泥泞中拔起腿来,又复深深陷落入泥泞中吧。
薛长久却是体会不到李家难处的。他就活在浊世污泥中,压根儿不觉得这世上有轻快干净的地方。他死死盯着李家,待到李立出生,更吃准了时灵仪的怀孕时间。有时刘桂兰抱着孩子在小区里散步,他会凑近了瞧一眼,那小小的眉眼口鼻,怎么看怎么像是自己的种。王雪莹又或时灵仪于他早已不重要,一辈子光棍,突然之间有了个儿子,每每念及这天赐之事,都是禁不住的狂喜,所以心心念念,就是要想法子让李立认祖归宗。
薛长久也明白,以他和时灵仪不清不楚的关系,加上他的境况,要把李立带走很不容易。
“我也不想闹到要打官司嘛。”他说。
实际上,直到今天李立五岁了,薛长久都没有通过司法途径要回儿子的举动,老冯猜想,除了对利用法律的不适外,一定还有其他原因。比如怕时灵仪反告他强奸,就算缺证据法院判不了,但想再争夺抚养权就悬了。
自个儿心里到底转过多少念头,薛长久当然不会一五一十交待给老冯。他只说,等李立长到两岁时,实在熬不住,找上了李善斌。
“那时候我找他讲那意思,娃是我的,他家也不容易,我给五万块钱,娃我领走。他当然知道那不是他的种,说是我的,他好像也没有特别吃惊,但那个人……”
薛长久咝咝地从牙缝里吸凉气。
“揍你了?”老冯理所当然地问。
“说揍么也不算吧,但他那模样,嘿哟……本来是我讲,他叼着烟听,也不说话。我想好他发作的,但这事儿我实在没办法,憋不住了,挨他一顿打,只要打不死我,就得说明白说清楚,看看有什么路好走。他那根烟都没抽完,我想我也没说啥戳他心窝子的话呀,他就炸了。”
“怎么个炸法?”老冯看他心有余悸的样子,问。
“他‘嗷’地吼了一嗓子。”
“就吼了一嗓子?”老冯不理解。
“他本来低着头抽闷烟,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的样子,突然冲了一步上来,揪着我这里把我拎起来。”
薛长久双手反抓着自己的领口,演示当时的情形。
“他吼的时候,烟都没抽完,烟头直接掉进我衣服里了,给我肚子烫得呀,但我也没顾得上痛。他表情太吓人了,那一声叫哦,里面那个恨呀,三江五海的恨,寻仇厉鬼才有的恨,他是拼着一身剐都要……都要咬一口我的肉的恨。”
说完这一句,薛长久沉默下来。
“然后呢?”
“他放我下来,转头走了。我脚都软了。走南闯北这么些年,我也见过不少人,看他这样子,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么多恨,但肯定不会把儿子还给我咯。别看他平日里老实,蔫人出豹子,惹不得的。可是我要怎么办啊,不甘心呐,只好在旁边候着,看有啥机会。等着等着,我也就有点明白了,那个时候王雪莹远远瞅自家闺女,心里是真不好过呀。”
“你就这么在旁边看了几年?他们搬家你也跟着?李善斌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我不用挪地儿,反正再怎么搬,李善斌还得上工,他女娃还得念书,跑不远。我没事就去他家附近收破烂,不说三天两头吧,一个月总得撞见他几次,他当看不见我,我也不会上去找晦气。他们家除了我娃和王雪莹,其他人估计都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所以他们家遭的那两场火,你都看着了?”
“救火队灭火的时候我看着了。”
“时灵仪是怎么死的,你也看着了?”
薛长久被问得一激灵。
“那我没看着。但我见着他扔尸体了。”
四月二十七这天,薛长久看见李家再次搬家。前两次是因为火灾不得不搬,这次却不晓得原因。格外引起他注意的是,他没看到时灵仪。其他邻居不知道李家实际是五口人,薛长久自然是知道的。他一开始没往坏里想,觉得许是早搬一步,又或者送了精神病院,毕竟他也不是时刻盯着。心里总归是有狐疑,第二天就发觉不对了,一大早在街上看见了李善斌。那是上班时间,李善斌却明显不是往印刷公司去。薛长久跟不上李善斌的自行车,但看他的方向,心里却有了个猜测。他先把收旧货的板车拉回回收站,再去了李家原本的住处,果然在楼底下瞧见了李善斌的自行车。
“我候了会儿,不见他出来,中间吃了顿中饭,回去他那自行车还是没动。下午我去收废品了,心里惦记着,五六点钟又去看了眼,还在呢,我都疑心自己认错了车子。我心里想,搞不好王雪莹没搬,他们分开住了?我上楼贴着他家门听,里面没动静。我就奇怪了,要是听见他们两个说话或者吵架,哪怕王雪莹发毛病在里面翻天,这都正常,否则李善斌回一个空屋子待这么久,为了啥?我站在门外琢磨,到底李善斌在没在里面呢?越想心里越闹腾,索性我进去瞧一眼。”
“你进去?”
“我这走南闯北的,违法乱纪的活儿咱不能干,不过一些鸡零狗碎的小本事,多少会几手。”
这番表白择清之词,老冯半个字都不信。想想那可是晚饭前后,哪怕是六楼也随时会撞见人,房间里多半还有一个李善斌,不能悄没声地几下子开锁,他敢这么干?有这样的技术,还随身备着铁丝之类的玩意儿,成天里走街串巷的,嘿!
当然,事有轻重,而且现在办案讲证据,所以老冯也不打算说什么。他等着薛长久说出一段关键故事,却见老头儿脸色白了白,右手轻按心口,深深吸气,这才描述起当时的情景来。
“开了锁,我慢慢慢慢地把门推开一丁点儿。我感觉不好,所以特别紧张。门开一条缝,我候了候,里面要有反应我就跑。有个奇怪动静,吱吱嘎嘎像锯木头。听这声我不敢推门,又看不清里面情况,琢磨了有两三分钟吧,想要不要把门再推大一点,那动静突然没了。然后就有走路声音。我正要跑,却发现不是冲我来的。后来我知道,那是李善斌从厕所出来,大门开了条缝他没注意到,真是阿弥陀佛。我听见他在房间里打电话,说在加班不回家吃晚饭,打完电话他走回去,声音又响起来了,我才敢把门合上。下楼的时候,我腿肚子都在抽筋,一身的白毛汗。”
薛长久说到这里,额头真出了层细汗。他抹了一把说:“这要是被发现,我就交待在那儿了。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就吃定准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我守着楼,看他什么时候出来,一直守到半夜一点多,他拎了几个黑塑料袋骑上车走了,我上楼,开门进去了。”
他干涩地咽了口口水。
“推开门,我就看见,我就看见,空空荡荡啥都没留,就几个大黑塑料袋子放在厅里。我都不用看,口子没扎,血味儿满屋子都是啊!但我还是看了,看了一个袋子,是胳膊。去厕所里瞄一眼,锯子还在那儿呢。我知道他一定还得回来,赶紧走了。”
“当时怎么没报警?”
“我都懵了,他真能下得去这手啊,分尸啊。我报警,万一人没抓到,我被他找上门怎么办,他都杀一个了,也不在乎再多杀我一个对吧。我是真怕,他干出这种事情,那就是大匪啊,我老头子可没活够。但是我多生了个心眼,回去骑了车出来,他扔最后两个袋子的时候,我跟住他瞧见地方了。接下来我想啊,这么大的案子,得发案吧,结果等不着,他扔了那么多袋子,没一个被发现。我觉得这样不行,这样他不就逍遥法外了吗?”
“逍遥法外”这个词从一个坐在被审席上的人口中说出来,让老冯觉得有点滑稽。薛长久干过多少犯法的事儿不提,他肯定不会对法律有啥敬畏之心。
“我琢磨了好些天,得有个保险法子,把这个案子翻上来且不显出我。所以我才假装钓鱼,捞出袋子来报警。我想着,你们顺着查下去,多半能查到他身上。这样他被抓了,也不知道跟我有关系,对不对。”
老冯没有回应,在心里把薛长久说的话过了几遍。薛长久受到惊吓,不敢明着报警,这话他信一半。既然惧死,冒险跟着李善斌看他抛尸的勇气又从何而来呢,不怕被他当场发现?矛盾吗,未必。再怎么吓得腿软,也要捏到一个关键证据,说明薛长久也有他自己的坚持。但那绝对不是法律层面的公平与正义。
“只要李善斌还在,你就拿不回孩子吧?”老冯问。
薛长久呆了一呆。
“时灵仪,李善斌,一个死了,一个被抓,这样就没人能挡着你要回孩子了。”
李善斌杀死时灵仪,对薛长久来说简直完美,两个最大的阻碍全都消除了。可是薛长久许久等不到发案,熬不住要去揭盖子。杀人分尸手段这么残忍,他不敢轻举妄动,万一被李善斌知道,反应过来他是为了争孩子,找上门怎么办。李善斌显见得是不怕死的,薛长久怕。所以他用了一个非常自然的方式曝光案子,这样李善斌哪怕逃在外面,也绝不会把矛头指向他。等到李善斌被抓,再要回孩子就会容易很多。李怡诺刘桂兰和李立既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足够的抚养能力,哪怕让法院判,两害相权也只好判给薛长久。
老冯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对薛长久说:“可惜,现在你要比李善斌更快蹲监狱了。”
薛长久腮帮子抽动起来,一时哑然。
“但你放心,我们会很快把李善斌抓捕归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