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斌读过自己印出来的每一本书,很多年前他想改变命运的时候养成了这个习惯。他知道有人通过冒险改变了命运,有人撞了大运改变命运,但用知识来改变命运,总归稳妥一些,可控一些。
知识没能改变他的命运,大约是读的书还不够多。
制定计划时,他很努力地回想看过的相关书籍内容:一些心理学专著,一些推理名著,甚至还有一本公安先进个人事迹选。他从中总结出很多道理,但现在他意识到这些道理不太管用,缺乏细节或者细节不实,照此实施的时候总是撞上礁石。先是分散藏匿的抛尸袋竟然这么快暴露,再是王海波不见了踪迹。
李善斌知道王海波曾经住在哪里,也知道他曾经在哪里工作。他觉得这两个烙印一旦打上就很难磨掉,比如他自己,从来没有换过工作,如果不是那场火也不会搬家。当然,王海波是从单位停薪留职出去的,可既然还留着职,单位总会掌握些情况吧;就算他搬了家,居委会也还会有他的联系方式吧。在这两处碰壁的时候,意外之余,李善斌从心里升起的,是迟来的苦涩觉悟。自己停在原地,以为世界也同样不曾改变,其实十一年前他就该懂得,不管是整个世界还是哪个人,都不会等他。
幸好,关于王海波,他还有些手段。除了工作和住所,人有更难以舍弃的羁绊。
王海波的父亲叫王杰,在航天局工作。上一辈人的组织关系都很牢固,尤其是航天局这样的特殊系统,李善斌有九成把握,王杰是在航天局退休的,如今应该六十岁左右,航天局里一定还有许多与王杰相熟的同事。找到了王杰,多半也就能找到王海波。
然而王杰并没有在航天局退休,他在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王杰虽然早已不在人世,但李善斌还是从主任那里请了假,连着两天往航天局跑,拜访到三位王杰的老同事。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位三流传记作者,受王氏家族某位长辈所托,为王家每一位族人撰写小传。正式起见,他还杜撰了一份委托书。在这三位老同事口中,李善斌几乎没有打探到关于王海波的任何情况,王杰对儿子绝口不提。好在李善斌确认到了王杰的妻子,王海波的母亲赵兰的职业,那原本不在他的资料上。
赵兰长期工作于区卫生局办公室,并在那里退休。
和航天局工会对多年前去世员工的陌生感相比,区卫生局工会对赵兰这个名字非常熟悉,因为他们代表组织,刚刚去探望过她。
“她状况不太好,你不知道吗?”对方在电话里说。
“啊,那我得去看看她。”李善斌说。
他放下电话,心里琢磨着,寡母病重,谁会在身边照顾呢?
预感到即将解开难题,把断了的线重新连上,李善斌绷着的面孔放松下来,他甚至隐然有了丝笑意,但瞬即又隐没不见。
他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当王海波真正在视野里出现的时候,也就是他彻底离开当下生活的时候了。
前方是怒涛,是火海,是炼狱。他要走进去了。
自己的最后准备还差些什么?李善斌去银行柜台取了四万八千九百二十一元——他工资卡上的所有钱。他的计划用不着这么多现金,大多数是留给家里的。他猜想或许卡会很快冻结,只要警察查到他头上。不能心存侥幸。
他在银行边的小超市买了瓶潘婷洗发水,女儿喜欢这个贵牌子,另加一条硬壳红双喜,本来要买两条的,仔细盘算后,觉得一条勉强也够,给家里多留点钱。结账的时候他看到收银机旁边陈列着健达缤纷乐,那是李怡诺最爱吃的巧克力品种,便问一共有几条。
“都在这里了。”老板操着贵州口音的普通话说。
那就是五条。
老板的口音让李善斌觉得亲切,他记得之前好像来过一次这家小超市,既然这样,就多采购一点东西吧。
他拿了五条缤纷乐,又取了三袋儿子最喜欢的开心果放在柜台上。
“还要点其他什么东西吗?”老板瞅着他问。
李善斌犹豫了一下,他在心里盘算女儿和儿子的诸般愿望,还有老母亲一直念叨的一口好锅。说起缺的东西,家里太多了,远远不是这家小超市里能买全的。他摇了摇头,说就这样吧。
老板点点头,像是有些遗憾,看看货又看看李善斌。李善斌催他结账,老板说你等等,居然又从收银台底下翻出两条健达缤纷乐来。
“你是说都要,对吧。”他打量着李善斌,仿佛要看看他会否反悔。
李善斌笑起来,说都要。
老板帮他把货品放进塑料袋里,说你来过我这儿吧,老客人了,下次来给你打九折。李善斌说来过一次,他把自己的贵州口音放出来一点,说咱们是老乡啊。
走出便利店的时候,李善斌觉得自己应该不会第三次进这家店了。
然而毒辣的日头晒在身上,李善斌忽而又想,应该再多买点冰淇淋回去,从这里骑回家,速度快点还化不了。他走回店里,冲老板笑笑。老板在打电话,看见李善斌折返,陡然一愣,“啪”地把听筒搁回座机。
李善斌盯着老板,慢慢收了笑。老板一寸一寸挤出笑来,问还想要点啥。李善斌视线下移,老板的右手兀自紧紧抓着听筒,青筋暴出,然后又蜂蜇一样把手松开,缩进柜台下面去了。
李善斌紧贴着收银台,老板往后闪躲,地方就这么点大,他很快意识到无处可逃。努力向上提的嘴角、抽动的左边眼角、翕张的鼻孔,脸上的各个部位根本无法协作完成名为“镇定”的指令,都想各自找个地方藏起来。
李善斌忽然觉得好笑,他从未见过有一个人如此惧怕自己。
“打电话?”他问。
“没有啊。”
“打给谁?”
“哦哦,老婆,我老婆。”
李善斌冲他轻轻摇头。
“知道是什么案子吗?”他问。
老板的脸上像是中了一拳,耸眉咧嘴,额头沁出细汗,用颤抖的气音发出“哈”的疑问。
“那就是知道咯。”李善斌点点头。
“没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我……”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脸皮已经发白。
“看你那么怕我,多少是知道一点吧。”
李善斌拿手指指电话,老板连忙抖着手把电话推过去。
李善斌握住听筒,定了定神,心里掠过女儿的模样。其实他也怕,但这个时候不能露怯。老板已经报警了,如果这一关都过不去,还谈什么其他?他拿起话筒,按下重拨键。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李善斌操着贵州普通话,把喉咙压扁,学着老板的声线说。
“刚才搞错了,应该是搞错了。”
“搞错了?你不是说看了好几眼,就是上个月来过的那个人吗,和照片上的人很像?”电话那头说。
“刚才他又回来买了两根冰棍,我和他说了两句话,这是个刚到上海两个月的安徽人,到我这里买过三四次了,不是只来过一次的那个。两个人的鼻子有点像我给搞混了,所以赶快再打个电话来,省得你们白跑一次。”
“哦那好,下次你看到和照片上像的人,再打我电话。把握不大也可以告诉我,我们不怕白跑的。”
“行,好的好的,一定。”
李善斌搁下电话,老板已经把僵硬的笑容堆了一脸,连声说:“搞错了,确实是我搞错了。”
“你没搞错,你心里知道的。”
老板又变成了先前那种夹在哭笑之间的表情:“我不会说的,我绝对不会再打电话了。”
李善斌伸出手,一根一根把手指竖起来。
“五个钟头,你忍得住吗?”
老板微微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五个钟头以后,你可以打电话报警。”
老板露出他最谄媚的笑容,说:“您放心,您放心,我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李善斌把电话机上的线拔了,用手拽一拽,老板连忙把电话线的另一头从墙上拔下来,整根交给李善斌。
“你有手机的吧。”
老板飞快地摸出手机放在柜台上。
李善斌卸下电池板,把手机推回去。
“其实,我记得这条街上有地方买手机电板,或者你也可以借别人的电话打。”
“哎呀哎呀,”老板急了,“您给我一条路走,我怎么会不知好歹,怎么会嘛,您都说了五个钟头,我要是这都熬不住,急着去投胎啊。别说五个钟头,我跟您保证,这五天里我都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的!”
李善斌把塑料袋里的巧克力和开心果拿出来,把电话线和电池板装进去,扎起袋子,轻轻拍了拍,然后推还给老板。
“五个钟头,五个钟头以后,不管我怎么样,你肯定是安全的。”
李善斌出了超市,把捧着的巧克力和开心果放进自行车前兜里。跨上车的时候,他看见老板从店里赶出来,把塑料袋扔进路边的垃圾筒里,然后日本人似的给他鞠了个深躬。
他骑起来,两边的景物夹道矗立,将他向前推,向前推,向前推。他知道,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就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