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婼以为自己死了。
她醒来时,躺在一条皎白的河川上。
之所以说是河川,是因为眼前有一条宽阔的大河,从左向右,缓慢地流动。
但这绝非普通的河川。河水纯如流银,河岸上无草无木无石,只有一眼看不到边的白沙。
有一瞬间,阿婼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想不起她此前在做什么,接下来要往哪里去。
但她很快就记起来了。
她瞒着师父们,潜入幽明潭,想摘到七萼龙胆,去人间。结果稀里糊涂地被冲到了一个黑咕隆咚的黑沙滩上,遇到了一条黑色的四脚蛇。
然后被它坑了,在寒水里冻成了个冰人。
据说凡人死后,会去往神族大司命掌管的幽冥,却不知道妖死后要去哪里。如果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倒也不算很糟。
阿婼举目四望,所见之处,皆是那种纯净的、不染杂质的白。
“有妖吗?”
无人回应。
甚至也没有回响,仿佛声音一离开她的嘴唇,就被这白色世界吞吃掉了。
阿婼来到水边,伸指碰了碰水流。水流是温暖的,无害的,均匀地流动。就像她定期生长的手指甲一样无趣。
她抱膝坐下,呆呆地看着那银雪般的水流,忽然有些想哭。
她又玩砸了。
真是糟糕。师父们以后再养一只小鸟妖徒弟的时候,会跟它说,你上一个师姐呀,是因为贪玩,掉进幽明潭里淹死了。你可不要像她一样啊。
那个新的小徒弟,一定会比她更乖巧,更懂事,不给师父们惹麻烦。
阿婼越想越气,噌地站起身来。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就算已经毙了,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她站起身,闭眼胡乱一点,草率地决定了向河川的上游方向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景象没有发生丝毫变化。若不是河川还在流动,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原地踏步了。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阿婼喜出望外,加快了脚步朝那人奔去。
那是个高瘦的男子,乌发半束,戴着一顶高峨的冠,组缨垂于颌下,腰间系着长长的玉组佩。
他的衣色是一种介于白和蓝之间的浅淡颜色,仿佛雨后山巅上浮动的云。袍子十分宽大,使他看起来像一只舒展着翅膀,随时都会振翅飞远的仙鹤。
阿婼叫起来:“等等!”
仙鹤的翅膀顿了一顿,收拢了起来。
那人回过头,一双狭长的凤眸落在阿婼身上。
阿婼害怕他和四脚蛇一样,一上来就发疯,忙道:
“我不是女娲,你和她有什么仇怨,不关我的事!”
那人峻冷的脸庞现出裂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置信。半晌,他慢声道:
“娲皇已于四万八千年前殉世,你自然不是她。”
他看起来,并无敌意。
阿婼松弛下来,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你来这儿很久了吗?我是刚来的,这里……是幽冥吗?我是死了吗?”
那人摇头:
“你没有死,死人是到不了这里的。”
他目光在阿婼眉尾的凤仙花色羽痕上停驻了一瞬,补充道,“死去的妖也到不了。”
阿婼被他看出身份,也不着恼:“你是什么?人?妖?神?”
那人怔了一怔,没有正面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从未在此处见过旁人。”
啊,他也是自己一个儿呆着,呆了很久吗?
阿婼以为,他和四脚蛇一样,是被女娲镇压了多年的小妖,顿时心生同情:“你也忘了自己的名字吗?”
“名字?”
那人沉吟了片刻:“确实是很久没有人唤过了。你可以叫我——荒,大荒之荒。”
对方主动报名,阿婼也爽快道:“我叫元婼,你可以叫我阿婼。”
“阿婼……”
荒细细咀嚼着她的名号,若有所思道:“你竟然还给自己取了名字。”
阿婼不乐意了:“名字不是我自己取的,是我大师父取的。我大师父说,元是第一居首,婼是不服,元婼,就是天下第一不服管教的丫头片子。”
她昂着头,似乎对自己不服管教这件事,还有些自豪。
荒似乎更为惊讶了。
“你……还有师父?”
这个家伙!她有师父很奇怪吗?她非得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才合理吗?
阿婼不豫地眯眯眼,觉察到荒的神情十分迷惘。
他虽然不像四脚蛇吾汝那样狂暴愚蠢又阴险,但是看起来,精神状态一样不正常。
她忽然醒悟了什么。
这些小妖怪,被封印得太久了,脑筋都出了问题了。
荒该不会是以为,自己是他脑海里的幻象吧?
她哈哈大笑:“你以为我是你幻想出来的吗?我阿婼这么英明神武,美丽聪慧,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岂是你能随随便便幻想出来的?”
荒:“……”
阿婼以为他不信,笑着把脸凑过去:“不信,你戳一下我的脸。”
荒漠然望着她的动作。
“不必了,我相信你……不是我幻想出来的。”
阿婼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脸。
荒敛起眉,问:
“那么阿婼,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儿。”
阿婼把她要去人间救师父,就要先摘七萼龙胆,却不慎落入黑白之地的遭遇简要说了。但她不知对方来历,故而并未提及七婼山和师父们的名号。
荒听了她的遭遇,面容温和了些:“你倒是个至孝的妖。”
阿婼摇头:“我可不孝。师父们说,我若是人,怕是被父母掐死八百回了。”
荒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思索了片刻,道:
“你身上,可带着什么上古纪遗留下来的物件?”
“上古纪?”阿婼茫然。
“就是女娲殉世之前。神界以女娲殉世为纪元,之前是上古纪,之后至今是洪荒纪。今年,正是洪荒神历四万八千三百年。”
“哦,你说的,就是女娲活着时留下的东西。”阿婼喃喃自语,忽然想起了自己腰上挂着的河洛盏。
她慢慢地把河洛盏捂住,转到身后。
“有倒是有……”
但荒已经敏锐地看到了。
他垂下眸子,声音倏然低了下去。
“原来,它在你手中。”
阿婼讶然:“你认得?”
荒未置可否。
他敛袍抚袖,来到河水边,将两根修长的手指伸入水中,不知如何,竟夹起了一缕银色丝线般的水线。
阿婼看得目瞪口呆:“这……也是水行法术的一种吗?”
话音刚落,那流光溢彩的水线竟如小蛇一般,缠着荒的手指,钻进了他掌心,消失不见了。
荒背对着阿婼,身影如萧萧疏疏的竹子,竟是久久伫立不动。
“喂!荒!”阿婼唤他。
荒没有理她。
过了很久,荒才侧过了脸,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忧愁。
“竟会如此。”
他沉吟许久,忽然舒眉,向阿婼微微一笑:
“你我在此相遇,便是机缘,倒也不妨与你细说一番。”
荒的广袖向天一舒,纯白的世界里忽然有了颜色,水面云蒸雾集,出现了青色的浮岚。
“此处并非真实的河川,而是在一幅画卷之内。你所见的皎白世界,无风无月,便是时间的永冻。此处,并没有时间。”
阿婼:“没有时间?那这条河是什么?它分明好好地流着。”
“河川中流动的,并不是水,而是画卷绘制的那一瞬间,世间所有的智识。”
“智识?”
“真实、事理,智慧。”
“你说这些水,是智识?”
荒点点头。
“智者乐水,智识正如流水,纠结交缠,互相浸润。这幅图画的名字,就叫河图。”
阿婼觉得好笑:“那我问它问题,它能回答上来么?”
荒先是愕然,尔后低笑出声:
“你竟自行想到了它的用途。不错,时间智识如大河宽广,即便是神明,又岂能穷尽所知呢?进入河图者,便有机会向河图提出问题,河图将自行决定是否作答。”
阿婼嗤道:“它自行决定作答,不知道便可以不答。那谁知道它是不是真聪明?”
“河图是否作答,取决于你心中,是否已有与答案相关的智识。譬如豆蔻女子,好问恋慕事。但倘若问者从未恋慕过任何人,也不知恋慕为何,即便问了恋慕事,河图也不会给出答案。”
荒似乎比之前多了耐心,细细地解答。
“这样说,我若要问它,如何取得七萼龙胆,需得我自己见过七萼龙胆,它才能告诉我?”阿婼哭笑不得。
“就是这个道理。”
“这么说,这条河对我也没什么用。”
阿婼嫌弃地皱起小巧的鼻子。
荒意外地望着她:“许多人愿意散尽家财、众叛亲离,只为换取一个入河图的机会。他们大多有一个受困终生的问题。譬如所爱能否回应,大仇能否得报,重病能否得治,苦难何日终结。……你有幸入了河图,却说它对你没什么用?”
阿婼道:“我眼下最大的困惑,就是如何摘到七萼龙胆。”
荒莞尔了。
这是一只虽然未经世事,却极度专注眼前的小妖怪。
“你还太小。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该向世界提什么问题。”
阿婼觉得他这话里似乎有点轻视:
“你很老了吗?那你向河图提了什么问题?”
荒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你来之前,我已得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