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室没了。
就算她找到了七萼龙胆,又要怎么上去?
“死蛇!”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阿婼手下再不留情,一跃落到四脚蛇身后,一手掐住它颈项下最细处,一手攒拳,重重地揍下去。
她只为泄愤,不讲章法,全是乱拳。四脚蛇被打得吱哇乱叫,原本暴张的大嘴也缩了回去,哀哭着求饶:
“救命啊!杀生啦!吾不敢啦!汝大人有大量!啊!吾要死啦!”
“你毁我潜室,横竖我也渡不了寒水,要死在这。我死之前,自然要先打死你报仇!”阿婼不理它求饶,结结实实揍了它几十拳,胸中恶气才稍稍缓解。
一根树藤将四脚蛇捆起来,吊至半空。
阿婼:“这回你是真要死了。死前还有什么话说?”
四脚蛇像个吊在葫芦藤上飘荡的葫芦棒子,浑身青肿,哭道:
“汝若肯饶吾性命,吾可……助你!”
阿婼抱臂冷笑:“你有什么本事助我?”
四脚蛇:“汝……汝惧怕寒水,吾却不怕。汝与吾一同下水,寒水可无惧矣!”
阿婼已经知道它是个没骨头的,为了活下来,什么都能说,也不轻信,只是敛眉沉吟。
四脚蛇继续叫:“吾知汝非女娲,定不会再加害于汝!”
这倒是很突然。阿婼道:“你怎么又想明白了?”
“女娲神力高强,绝不会惧怕这……这区区寒水。咳咳,吾并无藐视之意……”
阿婼不禁好奇:“你与女娲,到底有什么仇怨?还有,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离七婼山有多远?你为什么会躲在这里呢?”
四脚蛇张了张嘴,忽然结舌。
“吾……不曾听闻过什么七婼山。此何处耶?吾为何在此?吾竟毫无头绪!”
“那你叫什么名字?”
“吾名何耶?吾、吾名何耶?”四脚蛇喃喃自语,半晌,竟号啕大哭:
“吾……竟不知!吾失忆乎!”
阿婼哭笑不得:“那你怎么偏偏记得女娲?怎么记得你要杀女娲?”
四脚蛇在树藤上荡了一荡,大眼泡无神地睁着,仰天道:
“吾只记得,女娲乃吾生平大仇,有切骨之恨,见必杀之!但、但因何而恨,竟是全然不知……啊!莫非吾便是人间所说的,傻帽儿?”
“……”看来,从它嘴里是问不出什么结果了。
阿婼长叹一声。
“那你说你能带我出寒水,是真的吗?”
潜室被毁,这黑沙滩又诡异地走不到边,她也只能暂且相信这丑葫芦棒子了。
四脚蛇慌不迭点头。
除了嘴大,它好像也没有别的本领。阿婼想了想,便催动树藤,解了束缚。
四脚蛇四爪抓地,朝阿婼低下头去:“不杀之恩,吾当涌泉相报!敢问大仙法号……”
它如此卑微,阿婼不免略略摆谱:“我乃七婼山山主元婼,你可称我为阿婼山主。”
阿婼山主这称呼,其实是随岚第一个叫,她听着觉得尊重与亲切兼备,十分顺耳。
“是。”四脚蛇露出凄楚的神色:“奈何吾不知己名。”
“要不,我给你取一个?”阿婼福至心灵,“你总是‘吾’啊,‘汝’啊的,要不就先叫你‘吾汝’吧!”
四脚蛇抽了口气。
吾汝,侮辱!她、果然是要侮辱吾!
它心中十分悲伤,奈何形势比人强,只得饮泣接受了屈辱的名字。
“吾汝拜谢阿婼山主!”
阿婼心情不错,摆摆手道:“吾汝,你快说说,要如何带我出寒水?”
吾汝贴着沙地爬行,轻轻滑入水中。寒水果然对它毫无影响,它灵活地在水中游弋,还舒服地打了个滚儿。
“吾汝之口,有灵通变化之能,大可吞神。阿婼山主可以藏在吾汝口中,由吾汝送您出寒水。”
阿婼一听就连连摇头:“那怎么行,你若将我咽了下去,我不就死翘翘了?”
吾汝幽怨地睇她:“阿婼山主,不信吾汝?”
“经过刚才那场闹腾,得是脑子进了水,才会再信你吧?”
阿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吾汝似乎也不知怎么争辩,委委屈屈地埋下头。
两厢沉默了许久,阿婼轻叹了一声:
“罢了,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将凤头树簪拿在手里,轻轻一挥,树簪的原形展现了出来,是一把威风凛凛的凤头火斧。
“看见了么?你若敢吞吃我,我便把你开膛破肚,剖一条路出来。”
吾汝大叫:“不敢不敢,吾绝不敢。”
它老老实实地从水中探出个头来,张开大嘴:“山主请入吾口。”
入水前,阿婼反复叮嘱:“若见着有那钟乳石洞,长满奇花的,千万要停下来。”
吾汝恭敬记下,含着她入了寒水。
说来也怪,随着阿婼进入,吾汝口中的空间也涨大成了可以容纳她的大小,虽然有舌头和黏液,整体还算舒适。
些许寒水从吾汝牙缝渗入,阿婼沾上少许,便冻得牙齿打战。寒水对修火行者杀伤力更大,她用了些“蒸炎诀”,才没有僵倒在吾汝嘴里。
吾汝灵巧地游弋,逆着水底暗流上溯许久,竟也毫无阻滞。
阿婼问:“有石洞么?”
吾汝:“并未看见,山主且耐心些,待吾再探几回。”
阿婼感觉它又游动了很远,终于停了下来。
“是看到石洞了么?”
吾汝却不答了。
良久,它阴恻恻笑了起来:“此处哪有什么石洞。只有吾,数万年来,只有吾。”
他陡然张口,一股急流涌入,把阿婼卷了进去。
阿婼顿时被寒水浸透,只一瞬间,她就被冻成了冰坨,甚至来不及张开凤头火斧。
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冰坨被寒水卷入狂乱的暗流,阿婼最后看到的,是黑暗中吾汝逐渐远离的阴险笑脸。
她无法呼吸,无法结出灵力,“蒸炎诀”根本使不出。
热气一点一点从她体内消失,直到连她的意识也冻成了冰。
**
随岚和景洄等在幽明潭边,不觉一日夜将过。
东方初白,水面仍如银镜一般。
景洄不安地来回走动:
“随岚先生,她……不会真死在下面了吧?”
随岚神情未动:“再等等。”
景洄忍不住叫起来:“还是立刻去找她的五师父来吧,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
“她既说了要等她一日一夜,咱们便要等满一日一夜。”随岚勾了勾唇,“太子殿下,我还以为你很讨厌阿婼山主呢。”
景洄:“我当然讨厌她!她蛮横霸道无理,还口出狂言,要收我们为奴!本太子,就是死,也不会做她的人奴!”
随岚:“既然如此,你该盼着她死在下面才对。咱们不去报信了,逃出七婼山,岂不干脆?”
景洄吃惊地瞪大眼:“……有五行阵在,咱们进来已经去了半条命,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随岚冲他眨眨眼:“阵中九死一生之际,是阿婼山主忽然清醒,说出了五行创生阵的密谛,咱们才能通过的。……我记住了,密谛就是‘老头子又疯了’。”
景洄:“……”
“太子殿下还有什么顾虑?”
景洄表情纠结地抠着手背,半晌道:“我中容国的镇国之宝还在她身上呢。就算她真死了,也要把尸首捞上来。”
“那么咱们再等一等,确定她死透了,再去找人来救。”
“随岚先生!”十三岁的少年又生起气来,“虽然我讨厌她,但知恩要图报,怎能对恩人见死不救?何况,她下水前我们答应了要去报信的,父王母后说过,无论为人还是为妖,最重要的就是要守诺言!”
日晕已从东方葱郁的浮岚中吐露,景洄急切地拉着随岚的袖子:“咱们快去求救吧!”
随岚见他确实急了,这才恢复正色,指指他身后:“不必去了。”
晨烟弥漫的枯松林中,有两个人——准确来说是两只大妖——徐徐踏雾而来。
一个是阿婼的五师父,另一个是个鲇鱼胡子的秃头老者,拄一根老根雕拐杖,动作缓慢得如同驮着块碑。
想必就是阿婼口中,擅水行的三师父了。
他们看见随岚和景洄,面上俱有讶色。
五师父恨恨地一跺脚:
“这死丫头,果然先斩后奏,先下了幽明潭了。”
三师父倒是颇为稳练,向随岚招招手:“那个俊俏的小凡人,你说说,臭丫头下水多久了?”
随岚:“已有一日夜了。她下水前说过,若此时还没上岸,便让我们向您求助。”
三师父摇头叹气。
五师父翻了个白眼:“倒是记得找人擦屁股。”
三师父:“丫头做了个破草球,我瞧过一次,倒是能撑个一时半刻……”
“她那德性你还不知道吗?兜里有个蜘蛛,就敢去网大象。也怪我没提防她这手,三哥莫要废话了,快下去瞧瞧。”
三师父又哼唧了一会儿,终于不紧不慢地凝起灵力,化作一团黑光,入了幽明潭。
……
余下三人在岸上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见那团黑光从水面重新冒了出来。
三师父落了地,重化人形,拈起鲇鱼胡须,原本老神在在的模样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郑重的神情。
“奇怪……”
五师父:“奇怪什么?她是不是又耍赖,不肯上来?”
三师父摇头:
“我将水下翻了个遍,七萼龙胆生长的溶洞也去看过了。……根本没见到那丫头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