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师父中,三师父最擅长水行,幽明潭底,从前也只有他能下。只是三师父沉迷机关法宝,自己并没有出门的打算。
实在倒霉,大不了向三师父求救,请他下水一趟。
只是这样,阿婼采摘七萼龙胆的行动就彻底夭折了,还会被师父们骂个狗血淋头,搞不好,要罚跪二十年。
阿婼只好先斩后奏。
“以一日夜为限,若未见我,你们便去找五师父,让他请三师父来捞我。”
随岚忍俊不禁。这女妖怪说话不着边际,倒也不是全然鲁莽,还算是粗中有细。
他拿出随身的褡裢,在里头摸了半天,摸出两面巴掌的小铜镜。
“……这里有两枚‘窥同镜’,将一面贴在潜室外,一面贴在潜室内,山主便可洞察外间的情形。”
阿婼接过来,好奇地端详:“你们凡人的法术虽弱,却有很多巧思。”
窥同镜、音容锁,这些都是随岚自己闲暇时光做出来的小玩意儿,并不是凡人的法术,不过,随岚也无意纠正她。
阿婼没有在意他为什么一开始不拿出窥同镜,爽朗地以肩撞他的上臂。
“多谢多谢!等我采了七萼龙胆,咱们三个,一起去中容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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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婼其实是有点心虚的。但狂言已出,总不能在新收的两个手下面前,堕了山主的威严。
再则,她筹备着下幽明潭,已有多年,择日不如撞日,也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了。
这满满的信心和勇气,只维持了片刻。
潜室入水的一瞬间,阿婼就觉得……
……要糟。
内室中装着几块与人齐高的大石,坠着整个木球迅速下沉。阿婼盘膝坐在内室中央,在夹层中燃起火护。可火盾只张开了一瞬,便被隔着木壁渗入的寒意浇灭了。
阿婼心中一慌,连忙再次运起灵力,这一次,火盾终于在潜室的夹层中稳稳燃起。
幽明潭水的寒意太强,竟要她用上全部灵力才能维持火盾不熄。这种情况下,她便无暇操控潜室外的藤草触手,只能任由潜室被水流推着移动。
水面之下,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暗流银蛇般螺旋交织,根本不给潜室坠落到潭底的机会。
水流席卷而来,将潜室摇荡着推出很远,一直推到了水面上的光线照射不到的地方。
阿婼在潜室里被颠得七荤八素,根本看不清窥同镜里的情景,只模糊看见一团漆黑的水雾逐渐靠近,很快,便如野兽的大口一般,将她吞进了去。
再往后,窥同镜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潜室中伸手不见五指,压舱石在潜室的颠簸下骨碌碌滚动,若不是阿婼身手灵活,听音辨位,一不小心就会被石头撞飞。
好在,她做的这个潜室足够坚固,既不透火,也不透水。这样折腾了许久,竟也没有被水流击破。
也不知过了多久,潜室重重地撞上了什么东西,终于停止漂动,安静了下来。
阿婼被颠得七荤八素,已是筋疲力尽,抱着压舱石等了许久,确定潜室终于停靠在某处了,才缓缓收起了离火之力。
“火斧!”
她召出凤头树簪,点亮一星火芒。
潜室内部已经被压舱石撞出了好几个坑,此刻头朝下栽倒着,阿婼找了半天才找到门。
顶部的小门似乎被外面的什么东西堵住了,她迫不得已,只得以灵力强行轰开。
潜室的顶盖被灵力打成两半,如潮的黑沙涌了进来。阿婼踏着黑沙,小心翼翼地钻出潜室。
凤头树簪飘在半空,托起一朵小小的火焰,火焰照亮周围一个圆圈,照出脚底湿润的黑沙。
阿婼精心设计的潜室翻倒在黑沙里,表面的树藤和苔藓都结上了厚厚的冰。
寒气侵人,刺得她浑身发冷。阿婼朝温暖的地方走了几步,才稍稍缓解。
“明照。”
掌中结出灵力,向空一划,七朵朱雀离火在半空中架起火桥,照亮了她所在的空间。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阿婼吃了一惊。
六师父曾说过,幽明洞底有许多个孔窍,孔孔相连,宛如迷宫黑幕,难辨来回。七萼龙胆就生在其中一个溶洞中,其中钟乳倒挂,石珠堆积,翠藓丛生,满地瑶草琪花。
可阿婼所站立的,却是一片平缓的沙滩,除了不远处潺潺的水波,目之所及都是黑沙。
这沙滩大得看不到边,顶上也是一片虚空的黑。空气中悬浮着陌生咸腥的气味,和阿婼熟悉那种,深山泥土中植物生长腐烂的气味,截然不同。
幽明潭底竟有这样深邃的洞穴,难道整座山头都是空心?
一股微妙的诡异感攫住了阿婼。
她好像……不在七婼山了。
朱雀离火架起的火桥在前方照路,阿婼朝着与寒潭水相反的方向顾步徐行。约莫行了一炷香的时间,脚下的黑沙,周围的黑寂,都没有任何变化。
阿婼停下了脚步。
她和许多妖怪干过架,厘山中的密境陷洞,也探过不少。这样诡异惊悚的情形,却还是头一次遇到。
“有……有妖吗?”她颤声问。
声音像是被黑暗吞没了,毫无回响。
阿婼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该不会是师父们不愿她去人间,故意设了个局捉弄她吧?
这念头立刻就被打消了。
闷重低沉的嗓音轰隆隆地从前方传来:
“汝何人也?”
阿婼吃了一惊。
火桥前移数丈,仍未照出任何生物的存在。
“我不是人……,我乃七婼山主元婼。你又是何人?”
对方沉默了片刻:“什么七婼山主元婼,从未听闻,定是寂寂无闻之徒。”
这就有点轻侮了。
阿婼顿感不悦:“你很有名气吗?报上名来听听!”
对方轰隆隆一声大吼,厉声道:“无名小辈,怎配口称吾名?”
阿婼最恨别人看不起她,勃然大怒:
“你这老妖怪,不知在地下躲了多少年,胆子小得不敢见人,倒在我这里耍威风!来来来,你与我大战三百回合,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她清脆的嗓音掷地有声,碰撞出悠悠回响。
隐藏在黑暗里的声音也震怒了:
“狂悖无礼,不知死活!自开天辟地以降,狂言谓吾者,止有一人,汝惟其二!”
他这文绉绉的用词,阿婼听着实在别扭,但勉强还能弄懂。
她好奇道:“你说我是第二个对你这么说话的人,那第一个是谁?”
“哼,其一乃是……”
那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急切地向她冲过来,来到近处,却戛然而止。
在阴影和火光的交界处,缓缓爬出一条四脚蛇。
它瞠目结舌地瞪着阿婼,口吐人言:“……女娲?”
“……”
地上的四脚蛇,比阿婼的脚掌长不了多少。火光照在他脊背的鳞片上,闪着一层郁郁的青光。
这落差……着实有点大。
阿婼蹲下来:“刚才大放厥词的,就是你?”
“小蛇,你知道七萼龙胆在哪儿吗?”
“大胆!”
四脚蛇浑身的鬣刺都炸了起来,吐出双股蛇信:
“女娲,果真是汝!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吾便结果了汝,以消吾万年之恨!”
它的小爪把黑沙地抠得剥剥作响,动静虽小,气势却很足。
阿婼不禁觉得好笑:“我不是女娲,你认错人了。”
“吾绝不会认错,汝乃女娲,汝纵是化作灰烬,吾也认得!”
“啊这……”阿婼忍不住挠头,“你能不能不要吾啊汝啊的,急死人了。好好说话也不会死。”
“啊!”四脚蛇仰天大吼,“便是汝,汝这口吻,与当年毫无二致!吾誓杀汝!”
阿婼默了默,觉得它实在很难沟通。
于是——她一抬脚,把四脚蛇踢了个翻倒盖儿。
四脚蛇顿时白肚朝上,仰倒在黑沙上,挣扎着想翻身,却怎么也翻不过来。
“汝……汝竟以此等毒计,羞辱于吾!待吾翻过身来,定将汝碎尸万段!”
阿婼用树簪戳戳它白嫩的肚皮,咧嘴:“咱们打个商量。我帮你翻身,你就不要再喊打喊杀了,好不好?”
五师父说过,上古纪,女娲娘娘四处治水时,封印过不少与她作对的小妖怪。这只四脚蛇,大概就是其中一只吧。
只是都四万多年过去了,它的封印还没解除,不知当年到底是怎么惹了女娲。
“……!”
四脚蛇短粗的四肢艰难地划动,吭哧吭哧许久,还是无法翻身。
“识时务者为俊杰。吾……吾可暂允汝之恳请。”
屈辱和愤恨爬满了它的长脸,眼底甚至流出了一滴羞愤的泪水。
阿婼是个爽快人,不在意它语言上的不敬。她拿起凤头树簪,把四脚蛇轻轻拨回俯趴的姿势。
刚一回正,四脚蛇就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汝受骗也!”
它四爪摁地,凶猛地咆哮了一声,口中咯咯作响,长吻上下张开,竟膨胀至身体的十余倍,高达两人多高,龇牙咧嘴地向阿婼咬过来。
阿婼虽有防备,却没料到它身躯小小,竟能把嘴张得这样大,连忙飞身躲开。
大嘴丝毫不停,跟在阿婼身后猛咬,尖牙撞击,发出毛骨悚然的声响。
阿婼疾退两步,向侧横飘,四脚蛇的大嘴擦着她的发丝掠过,一口咬中了她——
——辛辛苦苦建造了很久的潜室。
大嘴“库查”一声合拢,潜室应声而碎,化成了一堆残破的木片。
四脚蛇嚼吧嚼吧,把一嘴木沫咽了下去。
阿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