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妖瘴的瞬间,眼前的景色改变了。
浮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蟠青丛翠的郁郁雨林。参天的树冠高出视野,粗壮的树干被青苔包裹,树根都深埋在高过人腰的灌木丛中,红花紫藤交织其中,带着疯长的勃勃生气。
许多紫色的荧光翩翩飞舞,定睛一看,才发现都是翅膀沾着莹粉的蝴蝶。那些蝴蝶围绕之处,是一棵九人环抱的巨树,树根耸立若岩板,树干上与人齐高之处,长着一个巨眼形状的奇特瘤洞。
景洄张大了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从妖瘴之外,也看不出里面有这样茂密的森林。无论是季节,还是气候,都完全不符合这样的树木生长的条件。
随岚在他背后轻声说:
“看来,我们是从木阵入阵了。”
景洄不通五行之学,困惑道:“那我们要往前走吗?”
随岚点头:“也只能先往阵心走。你跟在我身后,不要乱踩。”
景洄负着阿婼,紧跟在随岚身后,脚踩他走过的脚印,生怕有什么毒虫、树藤突然袭击,又或是地面突然塌陷。
可他们持续走了半炷香时间,并没有遭遇什么袭击,反而是那一群紫色蝴蝶一直绕着他们飞舞,还有几只停在阿婼的肩上。
林中静谧祥和,空气甘甜,令人神清气爽。
景洄道:“也许,这阵法并没有苦先生说得那样凶险?”
随岚的眉心却越蹙越深,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看那是什么?”
景洄朝他指向一看,不禁愕然。
初入阵时的巨树,和树干上的巨眼瘤洞,竟又出现在他们眼前。走了这样久,竟然又绕回来了。
“难道我们走的不是直线,而是绕了个圈?”
随岚没有回答。他熟悉八卦方位,按照传统五行阵的走向,他们本该是直直往阵心而去的。
除非……这个阵法并不是一个空间错位之阵。
他猛然醒悟,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景洄想了想:“我们从仙人转出来,大约是卯时,此时应当还未到辰时。”
随岚:“是了,寅卯属木,我们卯时入阵,正是木气最旺之时。”
“往后便是辰时,辰时属土,接下来就是土阵?”
随岚摇摇头:“我们进来许久,阵中太阳的方位却没有过变化,可见阵中与阵外时间流动的速度,是不一样的。五行阵虽都以五行为基本,设阵的手法却有无数种。此阵中,五行本身并无攻击性,那么,阵法的威慑,应当在五行的变化之中。”
景洄听得稀里糊涂,忍不住道:“你就直说,我们会怎么死吧!”
随岚叹了声:“依我的猜测,这八成是个五行创生之阵,木旺生火,火旺生土,土旺生金,金旺生水,水旺生木。”
景洄:“木旺生火的意思是?”
“接下来我们要应对的,是大火焚林。”
话音刚落,那一串始终跟随的紫蝶突然转向,飞入了树干上的巨眼瘤洞,消失不见了。
紧跟着,一股灼燥的干风倏然刮起。第一点火星从何处落下,根本看不清楚,只知道眨眼之间,原本葱郁湿油的密林,像被泼了血的画卷,相连着腾烧起来。
火焰腾飞跳跃,汇集成一只大鸟的形状,犹如厉火焚身的凤凰,清啸一声,朝他们俯冲下来。
随岚叫声“不好”,按着景洄的肩膀往下一压,三人一齐滚倒在地。
他往破褡裢中一掏,撒出一张灰扑扑的斗篷,当空罩下,把三人罩在其中。
“这是火鼠毛所制的斗篷,火烧不毁。太子不要乱动,等树木烧尽我们再出去。”
斗篷虽能避火,却不能完全隔热,景洄只觉脊背上烫热难当,手臂上也燎出许多水泡,却也不敢乱动。
这情境似乎并不在随岚意料之外,他将阿婼护在肩下,撑开一个有限的空间供她呼吸。挪动间,阿婼的长发漏了一绺出去,立刻被外头的热火燎着,待抢进来扑灭,已经少了半截。
随岚现出些苦恼:“若她醒了,别告诉她这是我弄的。”
景洄疑惑地望着他,再一次发觉这个游方算卦先生的不同寻常。
火鼠生于南荒外的火山,山中昼夜火燃,极难靠近。火鼠皮珍奇贵重,千金难买,整个中容国也凑不出一块胸口大的火鼠皮。可这个人的火鼠斗篷,竟然大到能让三个人躲藏。
此时不是多问的时候,景洄也只能将满腹疑问咽下。
大火约莫烧了半个时辰,待烧无可烧之时,火焰渐渐熄灭了。
目之所及的所有存在,都烧成了青白的烟尘。
随岚掀开火鼠斗篷,抖落厚厚的灰土:
“木旺生火,火旺生土。看来,这五行阵的空间是有限的,危机是在相生之中。”
景洄呛了一鼻子的黑灰,一边咳嗽,一边重新把阿婼背起来。她面色潮红,高热似乎让她的痛苦更加严重了,口中呢喃乱语。
“下一步,我们怎么做?”景洄问。
“只能等了。”随岚道,“苦先生说过,水门是生门。大约我们要撑过木阵、火阵、土阵、金阵,到了水阵,才能伺机突破。”
“啊这……”景洄仰天,“是我们入阵的时机不对吗?是不是在水时入阵,就不必经历这么多了?”
随岚没有接话,口中喃喃道:“开始落土了。”
“啊?”
白茫茫的天空中,原本是细小的灰烬密密飘落,逐渐成了小指甲盖大的砂砾,落在脸上有轻微的痛感。不过顷刻,砂砾又聚化成大团大团的土石,劈头盖脸砸下来。
随岚拉着景洄在落石间纵跃躲闪,那块价值连城的火鼠皮陷落在土中,没多久就被土石埋住,半点也看不见了。
景洄原本法术就稀松,背着阿婼更是吃力,没多久便苦叫:“随岚先生,我……支持不住了!”
随岚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头顶的落石源源不断。最近落下的一个,竟有米斗般大。
他口中念念有词,长指挥出:
“万木春藤!”
一道绿光落在石头缝里,瞬间发出许多道绿色长藤,藤蔓向天支出宽大的翠盖,把他们护在底下。落石撞击藤盖,发出噗噗的声音。
景洄靠在树藤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随岚先生你,真是有招……”
他的手落在树藤上,便从那处萌发出一朵白嫩的小花来。
“咦,还会开花!”
他稀奇地看着朵朵白花自那一点蔓延开来,须臾便占领了春藤的每个角落,在这凶险污噪的土阵中,支出一片幽静秀美的空间。
“啊……”随岚突然想起了什么,抱歉地笑了一下,“这个法术是为了装点居所,一旦开花,支撑的力度就……”
话未说完,头顶上的藤盖发出吱啦啦的断裂声,仿佛有十几匹奔马在上面奔驰。
景洄:“……”
说时迟那时快,随岚一把接过景洄背上的阿婼,另一掌撞在他胸口,将他击出数丈远。
春藤支撑不住落石的重量,彻底坍塌,最大的一块石头正落在景洄之前站立的地方。
隔着大石,随岚听见景洄的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为什么非让它开花啊!!”
随岚也只能苦笑,以手护住阿婼的头,低喃一声:“结。”
他的破褡裢便如有生命一般,把阿婼和自己紧紧捆在一起。
春藤既毁,落石和人之间再无阻挡,景洄靠着仅剩的体力哇啦哇啦大叫着闪躲,随岚虽比他轻松些,却也知道,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避无可避。
正在此时,随岚怀中的气根突然发出了人声:
“你们两个笨凡人,快把阿婼的簪子拔出来,扔下去!”
饶是随岚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你是谁?”
听上去,也不像苦先生的声音。
“我是阿古!你别废话了,快!”
病急乱投医,随岚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按他所说,把那凤头树簪从阿婼发间取下。
凤头树簪轻轻落地,半点声响也无。
随岚咳了一声:“阁下……”
“你别急啊!”
气根那边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像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
蓦地,凤头树簪所落之处土石迸裂飞溅,一蓬碧绿的树冠破土而出,须臾便成参天之势。树枝上长出无数气根,向天截取落石,树根却如灵蛇般向下延展,将地表的岩石箍碎成砂土。
随岚与景洄各自抓住一条气根,轻轻一荡,便荡至树下。巨树为他们撑开一片安全的冠盖,树干虬曲粗壮,枝叶浓密,令人安心。
景洄心有余悸地打量着大树:
“这……好像是山下那棵大榕树?”
他这次不敢再触碰树干,生怕再引得它开花。
木气升腾,他们脚下甚至长起了一片青草,落石也越来越少,终于,一切又归于沉寂。
“接、接下来是什么?”
阿婼在随岚怀里呻吟了一声。
随岚注视着归于平静的地面,道:“土旺,藏矿生金。”
景洄略略松了口气:“满地黄金,倒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随岚道:“金的形态,可不仅仅是柔软的黄金。金者,收敛强硬,沉降肃杀,无所能破。”
景洄一边听他说,一边觉得脚下的石土似乎在往下陷,吓得连连惊叫:“你这个乌鸦嘴,可别说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砂石从四面角落退去,露出平展得近乎光滑的表面。
大树无处附着,失去根基,顿时摇晃起来,顷刻间便向一侧倒去。
气根里,阿古“哎哟”一声:“金气太盛,我撑不住啦,你们自求多福吧!”
树木倒地时,又恢复成阿婼的凤头树簪,当啷落在地上,不动了。
阵内的光照急剧减少,不仅脚下,四面和上方都出现了平滑的表面。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材质,非金非玉非铁非铜,色泽银白,有轻微的粗糙感,使其更显坚硬。
他们如同处在一个方形的盒子里,内壁从六个方向同时向中心压迫。坚壁闪着银白肃杀的寒光,否认一切生命的存在,没有花招,没有变数,只有冷酷无情。
随岚将阿婼平放在地上,沉声对景洄道:
“金凝而生水,只要再过这一关,就能入水阵了。”
景洄颤声应道:“可是这一关,要怎么过啊?”他瞅着随岚的褡裢,“你还有什么法宝?”
随岚在褡裢里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
“只能硬碰硬了。”
克金需用火攻,但火行最为暴烈刚猛,随岚这具身躯,若无法宝相助,实在不足以驱动火行之力。
即使驱动了火行,以火熔金,他们身处阵中,也会落得被流金吞没的下场。
随岚心中微微懊恼。
自从遇到阿婼这女妖怪,他三番四次沦入生死一线的境地,倘若这回得幸生还,定要离她越远越好。
他瞥一眼急得冒火的景洄,——这傻孩子,也得离得越远越好。
心思浮动间,周身的空间只剩下三丈见方。
景洄拍打他肩膀:“随岚先生,快想办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