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快跑快跑

随岚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他以一个十分窝囊的姿势,蜷在红绡牙床上。“仙人转”的店小二兔包端着碗热汤面坐在床头,满脸堆笑:

“小郎君,吃一口吧,饿坏了身体,我可怎么和山主交代呢?”

随岚倦倦道:“不想吃。”

阿婼捆了他,却并不解释原因,只把他留在“仙人转”,让兔包好生照顾。“仙人转”的房屋被毁得差不多了,只剩一栋能住人,兔包将最好的一间上房收拾出来,给他这位“娇客”居住。

随岚问兔包,知不知道阿婼预备拿他怎么办,兔包半晌才红着脸说:

“小郎君生得这样俊俏,人家图你什么,你自己心里还没数吗?”

随岚登时哑口无言。

难道真是妖不可貌相?这位阿婼山主天真娇俏的表面全是伪装,内里果然是个性喜渔色的女魔头么?

“小郎君,你到底是胡娘子的人,还是阿婼山主的人?”兔包锲而不舍地追问。

随岚无语凝噎。

兔包的神色更是难以言表:

“难道是三人同……同行?”

……

兔包是只非常健谈的小兔妖,三言两语,就把七婼山的妖脉关系介绍得清清楚楚。

七婼山本是无名荒山,山腰上弥漫着诡异的妖瘴,寻常生灵走到半山,便难再往上。许多年前,有七位大妖厌倦了无休无止的争斗,一起来到山顶隐居,将此山也命名为七婼山。

妖界遂称他们为,婼山七圣。

婼山七圣与其他妖王来往不多,周边妖王要么听说过他们的来头,要么亲身在他们手下吃过苦头,也不敢轻易来犯。

年深日久,厘山中的那些老弱病残的妖怪,或是在别处的争斗中落了败的妖怪,便逃到七婼山求一个避难之所。他们住在山腰之下,与妖瘴上隐居的七圣互不打扰,七圣也懒得驱赶他们。

随岚:“那这位阿婼山主,和婼山七圣,是什么关系?”

“阿婼山主是婼山七圣唯一的徒弟。婼山七圣个个高冷孤僻,但阿婼山主不同,她经常从山顶上下来找我们玩。她爱凑热闹,爱交朋友,也不欺负小妖怪,我们都很喜欢她。”

阿婼口中的胡姐姐,名叫胡单单,在婼山七圣里排行第二。阿婼本该唤她二师父,但她觉得这称呼把自己叫老了,便让阿婼叫她胡姐姐。

“大家在山里生活,有时难免出山行走,遇到法力强的大妖,也没有个凭恃。阿婼山主说,出去遇到别的妖怪,只管报她的名字。谁敢欺负我们,她定帮我们讨回公道。时间长了,大家就认她为山主了。”

“竟是这样。”

和其他兵强马壮的坐山大王相比,这个七婼山还真是个草台班子。

“那……这‘仙人转’又是怎么开起来的?”

“嗨,那都是苦先生要开的。”

二十年前,阿婼和胡娘子一起在洛水中救起了一个溺水的凡人少年,看他长得还算俊俏,就带回了七婼山。少年也修过仙法,只是在洛水中泡了太久,修炼的根基都泡坏了,身子一直不好,脸上也总是一副忧虑苦相。众妖便都称他为“苦先生”。

苦先生不愿返回人世,又不能全然适应妖的生活,于是在七婼山脚下开了这间“仙人转”。

妖怪们哪里见过什么客栈,最初都是等着看笑话,可苦先生引入了许多凡人的消遣,好酒好菜,高床软枕,还有马吊,骰盅之类。时间长了,“仙人转”便成了厘山最热闹的地方。

“苦先生做人的时候,命也是很苦很苦的。”兔包颇为唏嘘,“幸好阿婼山主她,和女娲娘娘一样,对众生一视同仁,不嫌弃苦先生是个凡人。”

随岚心中微动。

很少有人知道,女娲不仅是神族心中的造化祖神,也是妖族心中复兴的希望。

妖族传说中,女娲视众生如一体,不分高低贵贱。妖族认为,倘若女娲还在,神族定不能如今日这样只手遮天,妖族也不必屈守荒山野泽。

兔包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想极力在他面前夸赞阿婼:

“实不相瞒,我们这些小妖都在猜测,阿婼山主会不会就是女娲娘娘重生呢!”

随岚沉默了。

三百年前,世上最后一只长右被西王母杀死在悬圃閽门之外。不甘被戮的长右留下预言,称造化之神女娲即将重生,带领妖族攻上天界,消灭神族,引发一场和四万八千年前一样的大洪水。

神族对这首谶语歌一向是不以为然的。一个年幼的妖兽,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掀起一点风浪,死了又能成什么大事?

随岚思忖了半晌,朝兔包露出个亲切的笑容。

“既如此,你家山主为何要捆着我呢?”

他艰难地在软床上蛄蛹了一下,低头看身上儿臂般粗的绳索。

兔包也很为难:

“山主说她要先请示过师父,再回来。她有重要的事要问你,不捆着你,你会跑的。”

“怎么会呢。你家山主、苦先生、胡娘子,都是好人……呃……好妖。我能得他们青睐,留在七婼山,高兴还来不及呢。”

随岚诚恳地望着兔包:

“兔包,你看我的打扮,就知道,我来这里之前,过得也是很苦的。可能比苦先生还要苦呢。”

他俊眸隐约现出点泪意:

“我这数日未曾洗澡,如何能服侍山主?万一山主嫌我滂臭,不要我了,我岂不又要去过凡人的苦日子?”

兔包同情地望着他:“你说的……也有道理。”

“所以啊,你把绳子松一松,让我洗个澡,换件衣裳,再把我绑上。不就得了?”

“可是……”

随岚趁热打铁:“兔包,你帮我这一次,只要我在山主那里得了脸,定为你讨一味增长修为的灵丹妙药,这样你就能把屁股上的尾巴修掉啦!”

这话,实打实说在兔包心上了。兔包感动地拍他一把:“好兄弟!”

于是再不犹豫,利落地解开了绳索。

随岚哧溜从软床上蹿起来,握着兔包的肩膀:“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一只紫色小虫从他袖中爬出,顺着兔包的肩膀,悄悄爬进了耳朵眼儿。

兔包脸上的微笑只挂了一瞬,鼓胀的脸颊就耷拉下来了,他整个儿软倒在地,鼾声大作。

随岚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幸好,他还在袖袋里藏了一只瞌睡虫。

随岚试图把沉睡的兔包搬到床上,但兔包实在太沉,他只试了一下就放弃了。

在房中找了一会儿,竟然在角落找到了他的黄幡、破褡裢。之前对付黑风大王时扔出去的法宝,七七八八几乎都收在了褡裢里面。苦先生果然是个靠谱又细致的人。

可惜,此处实在是是非之地。

那位阿婼山主,表里太不如一了。她圆圆的大眼睛明媚又纯净,骗得他一片爱护之心,险些为她舍命。谁知道娇憨可爱的外表下,却是个凶狠霸道又好色的女妖怪。

危险危险,快跑快跑。

**

随岚跳窗出来,一路躲躲藏藏,终于顺利地离了仙人转,过了石桥,又回到那棵大榕树下。

此时天青日白,山涧潺潺,鸟鸣啁啾,大榕树枝叶繁茂,枝根如密密麻麻的藤条垂落下来,搭建出绿意盎然的帘幕。

可惜树下除了他,再没有旁人。

他心中轻轻一叹。阿水那孩子,还是不信他。

这次来七婼山,确是受人之托。……妖界险恶,非凡躯所能涉足,他恐怕也只能辜负那人的托付了。

随岚站在榕荫之下,停留了片刻,从褡裢中取出一枚翡翠玉带钩,挂在树枝上。

“太子殿下,在下蒙人好处,受人之托,这才替他走这一遭。走到此处,实在已是尽力了。”

“在下的良心么……很过得去了。那人捎给你的东西就留在这里,看得到看不到,就看缘分吧。”

他耸耸肩,整整褡裢,拿起黄幡就要离开。

榕树上忽然扑簌簌一片落叶。

阿水吐出匿光珠,凭空出现,跳将下来抓住随岚的衣领:

“你!怎会有我父王的玉带钩?!”

随岚似乎并不意外,苦笑着试图从他手里拯救自己的衣领。

“太子殿下,你听我说。”

**

三个月前,随岚云游到中容国境内,听说中容国美食众多,便挨个一味一味尝过。轮到口碑最好的一道名叫芙蓉相思糕的菜肴,却是民间任何一家酒楼都找不到。

多方打听,民间大厨们都说,如今只有在王宫御膳房才能吃到芙蓉相思糕。

随岚不想留下遗憾,就趁夜潜入了中容王宫。

他含着匿光珠,自然不怕被发现,于是尾随着端菜的宫女,来到一座偏僻的宫室。

宫室中,只有一个病入膏肓的男人,独自躺在帘幕重重的玉榻上。宫女称他“陛下”,请他用些膳食。他不理,宫女也没说什么,放下菜肴就走了。

这刚好便宜了随岚。他吐出匿光珠,把一整盘芙蓉相思糕全吃了。

吃干抹净打算走人,那中容国君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气若游丝地叫住了随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