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先生面苦声苦,为人倒实在很不错。他有应对之法,随岚自然乐得避到一旁。
这会儿的客栈里,除了几个歪倒在地上的黑风山妖喽啰,旁人都跑得差不多了。角落里,小鸟妖正拿着个小药罐子,给兔妖小二脸上的擦伤上药。
随岚收了褡裢,在他们身边坐下来,问:
“苦先生会法术?”
小鸟妖眨眨眼:
“苦先生在凡人里,是很强很强的。”
她手下很没轻重,用手指挖了厚厚一块药膏糊在兔妖小二脸上,硬生生揉开。兔妖小二被她揉得眼中蓄满泪水,哀哀惨叫。
随岚:“条狼也不弱。”
小鸟妖想了想:“那还是苦先生强一点。”
她语气很笃定,像是对条狼和苦先生都很了解。随岚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她个头十分娇小,头顶还不到随岚下巴。这会儿似乎已经散去了酒意,圆润的脸蛋现出凝脂般的光泽,深褐色的眸子亮得惊人。
因为披头散发,发间还缀着鸟羽,小鸟妖显得有点潦草。若肯换个凡人装扮,说是王公家的掌上明珠,也有人信。
随岚的目光被她的右眼吸引。原来她右边眉尾上缀生着一片胎痕,形状颇精巧,像一朵小小的、凤仙花色的羽毛。
小鸟妖察觉他在看自己,眼珠骨碌碌一转:
“兔包说你是胡姐姐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了。”她拍拍自己胸口,“我大名叫元婼,你和胡姐姐一样,叫我阿婼吧。”
阿弱?
据随岚所知,妖族皆是欺软怕硬之辈,妖怪们为了生存,个个都是吹牛高手,有一分法力便会说成十分。
怎么会有妖怪取名叫阿弱呢?
转念一想,她是那位神通广大的胡娘子的小姐妹,自然有所倚仗。
随岚屡屡沾着胡娘子的光,不免有些回报之心:“等这事了了,我给阿弱姑娘算一卦。”
阿婼拍手:“好的呀。”
那边厢,苦先生和条狼已交手了十几个回合。条狼凶狠蛮横,力大无穷,招招狠辣,苦先生看着气虚体弱,却稳扎稳打,铁笛灵活多变,只要擦着一点,就在条狼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不过片刻,条狼便露了败象。苦先生一掌击落狼牙棒,条狼跌坐在地,铁笛直指咽喉。
再进一寸,便能取他性命。
条狼似乎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败给一个凡人。但,技不如人已是事实,对妖族而言,弱,就是死。
他面容呆滞地闭眼:“动手吧。”
苦先生摇头:“我无意杀你。”
“我办事不力,你不杀我,大王也会杀我。”
“那就让你家大王杀你吧。”
“……”条狼的脸瞬间铁青。
在妖界,身为弱者,比死于强者之手更加耻辱的是,强者甚至不屑于杀他。这意味着他在苦先生心中,构不成丝毫威胁。
条狼悲愤地瞪着他,但最终只是甩了甩头,领着黑风山的妖喽啰们走了出去。
阿婼望着他们的背影,轻声说:
“苦先生,你赢了,就该杀了他。”
“我毕竟不是妖。”苦先生有些无奈,“今天又血亏了。在妖界做点小生意,可真不容易。”
但他立刻又绽出一个不那么苦的笑容:“阿婼,还有这位郎君,帮着收拾收拾?”
随岚心里挂念着阿水。虽然阿水是个无情无义的死孩子,但也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会良心发现,乖乖在那棵大榕树下等自己呢。
他扫视一圈,店里的桌椅碗盘都碎得差不多了,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收拾。
不如召个长风咒通通卷出去扔进山崖下面,一了百了。
苦先生看来也是一样的想法,眉头深锁,脸苦得像一块放干二十年的黄连。
众人撸起了袖子打算干活,脚下的地面忽地隆隆震动,一阵诡异的大风排山而来,将客栈的木楼吹得咿呀作响。
今夜本是个风平云静的月夜,现下却是飞沙走石,昏暗无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顺着黑风,从门窗的缝隙漏了进来。
苦先生面容一凛,叫声不好,飞掠出门。
“来者何人?”
没有人回应他。
门外静默了片刻,陡然响起一声沉闷的重击。
一团物事挟着黑气撞进屋来,力道之大,速度之快,竟把客栈前门撞出了一个两人宽的破洞。
屋内众人定睛一看,撞破了门的物事竟然是条狼和苦先生。
条狼的脖子已被捏断,狼舌松松地掉出来,浑身是血。苦先生被他压在底下,也是被撞得口吐鲜血。
随岚冲过去摸了下脉,幸好,苦先生还有气在,只是那一撞过于刚猛,撞碎了他的胸骨。
滚雷般的咆声从屋外传来:
“黑风大王在此,还不出来受死!”
黑风老怪竟亲自来了!
随岚默默腹诽,阿水这熊孩子,到底偷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雾惨惨,风飒飒,凶云恶雾之中,一个魁伟的身影现了出来。他身穿乌金铠甲,肩披紫黑氅,戴一顶凤眼攒金冠,身上其他地方就全是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该是脸的地方,两个白眼仁极快地闪了一下,这景象莫说是人,便是妖族也觉得毛骨悚然。
黑风大王每向客栈迈出一步,脚下的地面就震一震。店里余下的小二都是些化形不全的小妖怪,吓得叽哇乱叫,只往桌子底下钻。
随岚心知自己的好运气是彻底耗尽了。无论如何,不能连累这些“仙人转”的小妖怪。
他站起来,摸摸阿婼毛茸茸的脑袋:
“你们待在里面,我出去会会他。”
阿婼:“你打得过他吗?”
“……不知道,试试才知道。”
阿婼忽闪着睫毛:
“你到底拿了他什么东西?”
“……”
此时解释也无用,随岚只好说:“大不了我跟他回熊耳山,绝不牵扯你们。”
他踏出客栈,与飘在黑雾中的黑风大王正面相对: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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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们在仙山洞府静修,有时难免寂寞,想下凡走走。然而真身下界,霞光万道紫气千条仙乐袅袅,很难不惊动其他神君。万一干出点什么丢人的事,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从昆仑山看门的伯閽到云梦泽洒扫的地仙,大家全都知道了。
于是,有门路的神君们便炼化个凡偶肉壳子,套着下界,真身留在仙山打坐,真个儿是神不知,鬼不觉。即便被抓了现行,将来打死不认,人家也没奈何。
这法子,有两样不好。
一是,炼化凡偶要用到昆仑山不死树上百年才结一颗的不死果,再以瑶池水濯养一百年,低阶神仙根本没有门路;其二,再精致结实的凡偶,也只是肉眼凡胎,只能承载些微法力,不足真身的十分之一,到了凡间虽然不会衰老,但生病、受伤都与常人无异。若遇上扎手的大敌,身死命丧,不得善终,灵识虽能返回仙身,灵根却会受创,修为亦会大减。
总而言之,凡偶是个难产易耗的金贵物。
从前用过凡偶的神君,大都不习惯,不是走下山崖跌死了,就是得了风寒咳死了,总之脆皮得紧。
随岚此前肆无忌惮到处闲逛,都是仗着褡裢里花样百出的小法宝。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含一颗匿光珠,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正面与大妖交战,这还是第一次。
行走世间,福祸总是难料。谁让他是山间一股无定的风呢,随波逐流,倒也不赖。
……
随岚的褡裢里,宝贝着实不少。他刚开始还挑些能爆炸、劈雷、飞刃的往外扔,到后面便管不了这么多,抓到什么扔什么。
霹雳、飞刀都穿不透黑风大王周身的黑雾便被挡下来了,唯一穿过去的竟是一团花泥,糊在黑风大王额头上,“吧唧”开出一朵狗尾巴花。
杀伤力几乎没有,侮辱性却极强,黑风大王这下真是暴跳如雷,周身黑雾尽散,全化作锋利的玄武岩剑,紧密如织地破空疾射而来。
随岚再往褡裢袋底一捞——竟然空了。
这下糟了……
以凡躯的速度,只能避开玄武岩剑最密集处,仍有三把岩剑避无可避,一把冲左胸,一把冲右腹,还有一把直指眉心。
这夜实在太长,此刻,东方终于露出一抹鱼肚白,随岚心想,他可能看不见下一个日出了。
后领蓦地一紧,随岚只觉身子一轻,耳边有风声呼啸而过。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飞了起来。
他吃惊地抬起头——
揪着他领子的,却是小鸟妖阿婼。
罡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像一巢狂舞的黑蛇。
“你不行……”
阿婼微眯着眼说。
“还是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