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 昇Princess with Hatred
秦王政十六年九月,韩国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韩国向秦国称臣,并献出了南阳大片的土地。其二,秦国派来治理南阳的大将腾鸢提出了与公主姬珺昇的婚约。
对于天性乐观的韩国百姓而言,南阳易主这件事完全没有腾鸢请婚一事有讨论价值。腾鸢入国都新郑求见姬珺昇时,看热闹的路人从城门一直排到宫门口。百姓心中都只有一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样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到了如今还敢向姬珺昇提出婚约。
姬珺昇是韩王姬安最小的女儿,是韩国多年来少见的奇女子,十岁因一首新郑歌名扬全国。几句简单的话,将新郑贵族的奢华糜烂和街边百姓的怒不敢言描写得入木三分。到了豆蔻年纪的珺昇,则是因为相貌而名扬天下。墨发、黑眸、淡樱唇,肤若凝脂齿如雪。有幸见过珺昇的人都说,若娶珺昇为妻,此生别无所憾。
起初向珺昇提亲的天下名士踏破了新郑王宫的门槛,但这人潮不过一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珺昇要求刁钻,她躲在一帘薄纱之后,默默地看着前来求亲的人。对他们提出三个难题。
完成其一,可登珺昇之殿,完成其二可会珺昇之容,完成其三,珺昇以身相许。但若求亲者三问皆错,或中途放弃,珺昇便要剜去他的眼,挫断他的足。有几个少年公子自恃见多识广,向珺昇请见,结果伤得伤、残得残。从此天下再无人敢来请婚珺昇。
三年过去,珺昇已过碧玉,正是适嫁的年龄,但她任性不羁,生生拒绝了数次韩王姬安为她安排的婚事。人们都说,此番腾鸢入新郑,想必是韩王姬安害怕惹怒秦国,对着珺昇威逼利诱,使其接受对方的求亲。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听闻腾鸢进都,珺昇一边漫不经心地摸着绣布旁的剪刀,一边眼都没抬地对韩王安说,“腾鸢必须严守三问之约,否则珺昇宁死不从。”
韩王姬安怒骂女儿不孝,但对于珺昇而言,一个国家要沦落到靠女儿的婚姻来苟延残喘,那这个国家不要也罢。
韩王姬安硬着头皮派了使者给腾鸢,没想到他痛快地答应了三问之约,彼时珺昇心里倒对这个秦国的将军有了点好奇。她想,既然他敢接招,她反倒要好好难一难他。
腾鸢进宫之日,韩王安亲自在殿外相迎。对方虽是秦国家臣,却以国君之礼相见。腾鸢不卑不亢,以礼相待,韩王总算对秦国松了一口气。秦王政毕竟年轻,虽然近年实力迅速扩大,但韩国也已臣降,腾鸢若能与珺昇和亲,定是好事。
珺昇丝毫不理会父王的如意算盘。
珺昇的香殿之外,门口两侧皆是手持武器的侍女,将腾鸢挡在了外面,对着他严阵以待。腾鸢朗声道,“在下诚意向公主求亲,公主何必兵戈相见。”
空旷的大殿之内,隐约传来珺昇清脆而冰冷的声音,“将军若过三关,自然会看到珺昇的诚意。”
腾鸢轻扬嘴角,“公主请。”
珺昇开口,“何种动物朝为四足,午为两足,而暮又变成了三足。”
腾鸢一笑,“这谜底便是你我。幼时是四腿落地,成年后便靠着两条腿行走天下,而年衰之后只好拄着拐杖。”
珺昇点了点头,却说,“这题目倒也简单,瞒不过将军是自然。”
腾鸢答对了第一题,门口的侍女让开了通路,他迈进了香殿。茜色的纱幕层层垂下,珺昇的身影定坐其后,却看不真切。
屋内飘着隐隐花香,珺昇的声音依旧冷漠,“传闻燕国之北,有一片宽广的雪森。雪森之外再翻过三重山,渡两条河,有一面静如镜面之湖。湖畔的林子里有珍奇的白虎。白虎之牙呈星色,有疗伤化毒之功效。珺昇想要白虎之牙。”
珺昇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腾鸢微微颔首,“有何不可。”
珺昇又说,“但说不定下个月珺昇就又不想要了。”
腾鸢轻轻笑道,“那腾鸢便在三十日内归来。”
年轻的将军转身出了香殿。纱幕之后的珺昇从未见过这样痛快应答的人,不由心生好感。殿侧的侍女对珺昇说,“秦国的将军相貌堂堂,胆识过人,听闻了珺昇的难题,连面色都没有变一下。”
珺昇闻言,心里更是多了几分期待。
时间飞逝,眼看就到三十日,珺昇的心也随之提了起来。寻白虎之牙一路凶险,即使幸运到达、又幸运地找到白虎,想取其牙,又何其困难。第二十九日夜晚,珺昇辗转反侧,终于挨到了三十日,清晨,有侍者报腾鸢一早就在宫外侯着求见。
珺昇闻言,匆忙地洗漱整理完毕,赶往香殿的垂帘之后。
腾鸢带着白虎牙出现在香殿之上。他受了些轻伤,手腕之处缠满了布条。腾鸢说道,“腾鸢急着赶在三十日归来,仪貌有伤,还请公主谅解。”
珺昇忙说,“无妨。”
侍女把白虎牙送进了茜色垂帘,珺昇细细看过,米色的长牙温度极低,泛着若隐若现的月华之光,与古籍的描写一模一样。珺昇微微颔首,侍女便缓缓地将茜色的垂帘拉开,二人终于在香殿之上相见。
珺昇墨色的眸子里映出腾鸢锐意的面容,看着腾鸢手腕上的伤痕,她的内心早已动摇不已。珺昇不自然地微笑道,“将军可从虎口拔牙,真可谓秦国之英雄。既是英雄,总有一天要面临我的这个第三问题。请问将军,若有一天必须取舍,家与国应如何选择。”
腾鸢看着珺昇美丽的脸庞,没有说话。
二人沉默以对,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珺昇有些失望地笑了笑,“将军莫是答不上这第三问。”
腾鸢摇头,“我不选,这便是我的答案。”
珺昇一怔。
“家即为国,国即为家。我为国家而战,亦是为我的家族、妻小而战,国在家在,国亡家亦难存。”腾鸢坐在殿上,身体挺得笔直,双眼真诚地望着珺昇,“若公主愿为腾鸢之妻,腾鸢必以生命来捍卫公主。”
珺昇面色一红,随即提起袖子掩住了脸。
腾鸢与韩王安约定来年春暖花开之时返回迎娶珺昇,韩王大喜。腾鸢又在新郑停留了三日,之后便离开要返回守地南阳,临行之前他用白虎牙做了一个吊坠,亲手交予珺昇,并道,“再见之日,便是腾鸢与公主成亲之时。”
珺昇接过吊坠,满心欢喜地点了点头。
随即韩国迎来了寒冷的冬季,珺昇看着窗外的皑皑白雪,难以抑制地期待着象征春天的花朵快些绽放。三月,珺昇终于等到了腾鸢的消息,却不想是士兵连夜快马军报——秦国大将腾鸢亲带十万大军,铁骑渡过黄河南下,势如破竹,直迫新郑!
不出七日,腾鸢大军已经来到新郑都外。
腾鸢派了使者要求韩王投降,并交出珺昇。韩王对珺昇说,“腾鸢喜欢你,你就求求他,让他饶了百姓和为父一条性命。”
珺昇闻言大怒,她呵斥道,“腾鸢是撕破约定背信弃义之小人,即使如此,他尚懂得家国合一的道理,父王此言真是愧为国君。”
韩王脸色大变,他命人将珺昇关进香殿,派人看守着她,不许她去任何地方。
秦王政十七年,韩国投降。腾鸢入新郑接降书。
百官列队相迎,韩王安首当其冲,腾鸢入了宫城,受降手续办理完毕,韩王安告诉他珺昇被锁在香殿里。腾鸢赶往香殿,推开珺昇的大殿那一刹,珺昇推开了身旁的内侍,猛地冲向了自己身侧的巨大石柱。
性子烈如珺昇,忍辱活到那个时候,只不过是为了以死来羞辱背信弃义的腾鸢。
彼时珺昇身着一身缟色丧服,血溅当场。鲜血浸满了白绸,宛若妖艳盛极的牡丹。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殒命的。
珺昇闭着眼睛,周遭的众人全部消失不见。漆黑冰冷的香殿里骤然出现一对陌生的男女。他们年纪尚轻,少年身着一身夜色华服,额上戴着雪狼头的饰品,挡住了他大半的相貌,只有银色的头发间或从他的颊侧流露出来。他身后的女孩子是深琥珀色的眼睛和栗色的头发,一袭设计奇妙的白色服装,看着自己,却有几分怜悯。
珺昇想,这定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吧。
少年开口,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温不淡,却带着几分超越生死的冷漠,“你原本应该已经死了,但我再给你七天的时间。七天之后,你可以再选择要不要继续活下去。”
珺昇面若死灰道,“国亡,家亦不在。就算珺昇苟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一枚。”
少年轻笑,“或许言之过早,但若真是如此,你七日后便再选择死去即可。”
“我不用等到七日。”
“那也不是你决定的。未到七日,你想死也不成。”他语毕,珺昇身体一激灵,竟突然睁开了眼睛。
四周嘈杂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灌入她的耳朵,她的额前隐隐作痛,但自己生存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她靠在腾鸢的手臂间,他的体温透过青铜的铠甲隐约地传送了出来。
旁边的御医惊讶地说,“此等夺命之伤竟能清醒,公主真是命大之人。”
而腾鸢看着她逐渐睁开的眼睛,俊朗的面容终于舒展开来。他轻扬嘴角,“珺昇,我来接你了。”
珺昇听自己的侍女说,韩王的投降十分有失体面。腾鸢未入都之前,韩国的忠臣劝韩王自尽,以保有王家的尊严。但姬安怒斥众臣,将这几个带头的忠臣砍去了舌头,随即大开城门直接迎了腾鸢进来。秦国的所有条件他全部接受,为了保全性命他甘以俘虏之身苟延。珺昇一边听,一边脸色变得极差,侍女看着公主的样子,没有敢继续说下去。
当日晚上,珺昇纵身跳入了宫中的百鸳池。
当时的腾鸢正在与将士们开会商讨韩国领土交接的具体事宜,听闻珺昇落入池底,他直接跑出去,拨开池边用竹竿尝试打捞珺昇的军士,毫不犹豫地跳进了百鸳池。初春的新郑夜晚颇为寒冷,百鸳池底更甚,池水清冷,寒意入骨三分。腾鸢费劲千辛万苦将珺昇从池底打捞上来的时候,她的嘴唇呈现青紫色,而皮肤也已经冻得好似没有了生命。
御医说她的脉搏已经极度微弱,怕是活不下来了。
腾鸢听了不置可否,只是着左右将炉火烧旺,自己脱了衣服,随即把像石头一样冰冷的珺昇牢牢地裹在怀里。
第二日清晨,珺昇打着喷嚏在腾鸢的怀里醒过来,腾鸢一手支着头,侧着身子看她,他散开的头发和她的青丝纠缠在一起,看起来要比赤裸相拥这件事本身更加暧昧。
珺昇怒红了脸,反手就甩了腾鸢一个巴掌。
她含泪道,“国被贼所窃,珺昇再受此辱,断不能苟活。”
珺昇的力气于腾鸢好像是瘙痒一般,但他的脸上仍然浮起了一个明显的浅红印子。腾鸢轻轻擦了擦脸,慢慢地说,“珺昇,你去年九月当着大殿上所有人的面许了我婚约,待你随我回咸阳便明媒正娶地迎你进门。”
珺昇眼睛都睁圆了,她咬着嘴唇说,“无耻。”
腾鸢没有说话,只是帮她揶好了被子,下床离开了房间。
此事一出,腾鸢派了人在珺昇门外小心看守,房间里有棱角的地方也都被绑上了棉布。
珺昇不吃、不喝、不言、不笑。
腾鸢公事忙碌完毕,端着晚膳进了珺昇的房间。珺昇抬眼瞥了他一下,随即又将头转到一边不理会他。腾鸢把食物放在桌上,也不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珺昇。
第三日,珺昇依旧躺在床上,滴水未进。
腾鸢傍晚的时候端着小米粥进来,这一次虚弱的珺昇连看都没有看他。
腾鸢坐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不想杀我报仇吗?”
珺昇眼里的光闪动了一下。
腾鸢继续说,“天下人都知道我与你有大婚之约,三日之后我便要带你回咸阳成亲。之后,不管你愿意与否,你总是要日夜陪伴在我的身侧,你若想报仇,那不正是最好时机。”语毕,他起身,却将小米粥留在了房间,“你若想像丧家之犬一般自尽了事,腾鸢无法劝你。”
珺昇把头歪在一边,没有说话。
第四天清晨,侍女惊喜地发现珺昇吃了那碗粥。
腾鸢听闻此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又端了食物去看珺昇。珺昇不会当着他的面吃东西,于是他每次只是将食物放下,便轻声地出门去了。到了傍晚,珺昇喝完了粥正打算睡下,腾鸢却端着莲子羹又回到了她的房间。她抱住被子,紧张地看着腾鸢。
腾鸢将莲子羹放在她床前不远的圆桌上,慢慢地说,“我们明日便要启程回咸阳,说不定要走上十天半个月,伙食定是不如现在,天冷,你这两天不如多食点。”
珺昇怔了怔,随即说,“你为何要做这些节外生枝之事。”
腾鸢不假思索地回道,“无论如何,你是我未来的夫人,我自然要照顾你的生死。”
珺昇啐了一口,厉声道,“就算你说这些,我依旧是要找机会杀了你。”
腾鸢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第五天正午,腾鸢拔营归秦。副将带着三万军士留在新郑,处理韩国的降兵,而腾鸢则要回到咸阳报捷并交还兵权。行路急,腾鸢让珺昇与他共乘一骑。他特意遣人用雪狐皮做了一件披肩,将珺昇包得严严实实地,再用揽缰绳的手将她环在怀里。为了让珺昇感到舒适温暖,腾鸢并没有穿铠甲。
行路颠簸,珺昇的身体还很孱弱。腾鸢一看到珺昇脸色发白,他就放慢了速度。原本在队首的他,逐渐退到了大军的队尾。
突然珺昇说,“我难受,请带我到路旁休息一下。”
腾鸢调转马头,向路侧行去,小心地询问,“感觉如何?不如我差遣人给你烧些热水……”
话未说完,珺昇猛地一抬手,精致的匕首毫无犹豫地刺向腾鸢的喉咙。
腾鸢是何等人,他是秦国的右将军,出类拔萃的功夫好手,虽然有些措不及防,但却在最后一刻躲开,只有脸颊被珺昇的匕首擦出了血迹。鲜血沿着腾鸢英俊的面孔流了下来,珺昇一惊,手一松,沾血的匕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这声引起了在不远处跟着腾鸢的副官的注意,他把马拉过来,警惕地问询道,“将军,有什么情况吗?”
腾鸢将珺昇揽在自己怀里,侧过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脸,轻声道,“公主身体不适,汝等先行。”
副官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藏在腾鸢怀里的珺昇,又瞥了一眼地上的匕首,正想说什么,腾鸢却又开口,“速去。”
副官一拱手,干脆地转身归队。
腾鸢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又说,“我们等等,一会走在队后,以免被人问起。”
珺昇看着腾鸢脸上的伤口,因他的态度竟有些犹豫不决。腾鸢拉起珺昇有些乱了的披肩,一边整理一边说,“刚才是我手滑,不小心伤了自己。”
日日刀口舔血的人,不小心刺伤了自己?
珺昇微露愠色,道,“你莫要看不起我。”
他将她的披肩裹好,又一次抱进自己的怀里,“你想杀我,我不拦着你。但你总不能不让我躲。”
珺昇把脸一侧,没有理睬他。
当晚,大军扎营。珺昇是腾鸢未来的夫人,自然与将军共处一帐。士兵在帐内只支了一张床榻,珺昇犹豫着不愿意住在里面。所幸腾鸢说自己晚上还有军务,或许不回来,珺昇才将信将疑地睡在了床上。珺昇躺在榻上,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散落进来。她想着白天的事情,腾鸢的反应令她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几次,竟有些难以入眠。过了子时,隐约听到外面的将士抱拳行礼和问候的声音。
她用被子蒙住自己,装作睡着。
可心里又想着,若腾鸢要上床来对她做什么,她宁愿咬舌也宁死不从。
腾鸢进了帐子,却也没有声音,只是看着与被子纠缠成一团的珺昇发了会呆。珺昇似乎能感到他的视线,后背僵直成了化石,却不知缘何紧张。半晌,只听腾鸢深深地一叹,随即将披风往地上一铺,和衣睡在了火炉旁。
不出片刻,便传来了微微鼾声。
珺昇转过头去,掀起被子一角,小心地打量着腾鸢。
他面对自己躺着,眉头微踅,柔和的火光衬得他的面容更加俊朗。珺昇看着他发了会呆,随即视线移到了他的佩剑上。腾鸢剑不离身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此时他的宝剑亦只是放在咫尺之遥。但腾鸢睡着了,珺昇以为自己轻声过去,也不是没有机会。
她下了床,赤足向腾鸢无声地走去。
可看着他宁静的睡脸,珺昇突然又有了几分踌躇。
或许,此时动手并不是最佳时机,不如再观察几日,等到把握更大再动手。她驻足思忖了一会儿,却拿起了自己的雪狐披肩小心地盖在了腾鸢的身上。
他的鼾声似乎微微停了一下,可随即又继续了下去。
珺昇心里一紧,觉得自己方才做得事情十分不可理喻,她转头缩进被子里,强迫自己尽快睡着。
所幸,天亮的时候,腾鸢似乎没有注意到那条自己盖上去的雪狐披肩,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走出去监督大军拔营。
第六日,大军出了韩国边境,一脚踏入了秦国的领土。
边境石一过,珺昇突然心里一紧,不由眼眶红了。想起已亡的故国、没有尊严投降的父王和依靠着腾鸢苟延残喘的自己,更是心神复杂。腾鸢似乎感到了珺昇内心的纠结,他伸手挡住她的眼睛,体温顺着她的皮肤传了过来,腾鸢说,“我非秦人,我的故乡,亦不是咸阳。”
珺昇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但在咸阳住了几年,很快便习惯。那里面食十分出名,热腾腾的白吉饼被烤得松软香脆,里面再夹上腊汁浸过的肉,好吃极了。等到了国都,我带你去市集上吃。”
珺昇说,“敌国的食物,我怎么吃得下呢。”
腾鸢回复道,“其实我和你,虽不是一国之人,但本质上又有何区别?赵国人与楚国人就有不同吗?难道燕国人就有四只眼睛,而卫国人就有六条腿?”他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秦王政虽然年轻,却通晓治国的方法。由他来统治,说不定韩国的子民可以过上更好、更富裕的生活。对你而言,王族的尊严难道比子民的幸福更重要吗?”
“你怎知我国的统治就不好。”珺昇嘴硬地反驳着。
腾鸢笑,“你十岁时候写的‘新郑歌’里已经描述了韩王统治的黑暗,而六年过去,我再次访问新郑时,豪华恢弘的新郑宫外民众的衣着褴褛、面容饥黄,一点改进都没有。而你可以来咸阳看看,工者有其业,居者有其屋。所谓盛世,不是王族的宫殿有多么辉煌、贵族的生活有多么奢侈,人民的安居乐业,才是盛世的真意所在。”
珺昇垂下眼,无法反驳腾鸢的话。想了许久,她才讷讷地说,“原来你当时来新郑,是为了刺探我国的虚实。”
腾鸢一怔,随即将珺昇揽得更紧,“不,韩国的虚实,我在收理南阳时便已知晓了。我去新郑,只是为了答你的三个谜题。”
珺昇闻言,只觉得面色微热。她装作很冷的样子,又将披肩往身上揽了揽,遮住了自己的样子。
那一日早晨天气尚好,蔚蓝的天空里偶尔划过几只悠闲飞过的雪雁,可到了下午的时候却骤然起了大风。乌云堆集起来,而气温也降低了。副官赶上前来,说想必是要下雨了,不如今日就先寻个避风的地方扎营,明日雨停了,再进往函谷关。腾鸢看了看缩在披肩里的珺昇,便说,“不如再坚持一下,前面再十五里就到了郢(三点水+蝇的右半边,没找到这个字)城,大军可在那附近驻扎,我也去拜访下城守。”
副官应了就到前面通报。
腾鸢对珺昇说,“到时在郢城里寻个好住处给你,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下。”
珺昇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天气变糟的速度比想象得更快,前进了还不过五里,随着狂风骤然降起了暴雨。四周一边混沌,除了前面三米左右的士兵,什么都看不到。腾鸢带着珺昇走在后面,更是艰难。
一片昏暗间,珺昇隐约看到两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头戴雪狼头的黑衣少年和相貌独特的白衣少女就在腾鸢的坐骑一侧,跟着珺昇和腾鸢一并前行!暴雨坠落,二人却滴水不浸。
珺昇一时语塞,想看回腾鸢,却发现马上只有自己一人。正在此时,黑衣少年开口问道,“还有一天时间,你考虑得如何?”
珺昇怔了怔,才想起了七日之约。她犹豫地说,“我还有未完之事,为国复仇,还有……”她一时语塞,还有之后她想说什么,她没有继续讲下去,只是看着二人,不再开口。
雪狼头说,“那有何难,你到了明天你只要选择活下去就好了。”
“这么……简单?”
“嗯,就说你一定会感谢我呢。”
白衣少女上前一步,说,“只是,要记住规则。”
“什么规则。”
“一命换一命。”
雪狼头撇了撇嘴,示意少女不要多说,随即向珺昇点了点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后会有期。”
少女又看了看珺昇,她琥珀色的眼睛仿佛要把她看透一般,她嘱咐道,“珺昇,好好考虑。”
话音刚落,四周雨声就又大了起来。军队入了一处山谷,路旁可稍作遮蔽。腾鸢对珺昇说,“如此大雨,能见度极低。我们先停下,待雨静了些再往前走。”
珺昇点点头,腾鸢便扶着她下了马,在旁边寻了个地方避雨,随即去找副官商讨军路。
珺昇留在原地,想起那黑白二人与七日之约,总有些不安。这个时候,不知为何,她很想留在腾鸢身边。于是她提着裙子,顺着腾鸢离去的方向前去找他。
没走了几步,就听到副官的声音。
“将军,如此行路不过七日即可回到咸阳。只是姬珺昇是韩国的王族,您总不会是真要迎她为夫人?”
腾鸢淡淡回复,“那有何不可。”
“陛下断不会准。毕竟昭文公主……”腾鸢没有说话,倒是副官又笑道,“不过若姬珺昇只是侧室,那昭文公主也应该不会有所不满,收纳敌国公主也有助国威。属下多虑了。”
随即便是腾鸢冷冷的吩咐,“慎言,先安排军路。”
“是!”副官干脆地应道,随即快速地转身离去。
珺昇站在雨里,身体的温度极速下降,几乎与雨水融为了一体。
突然她很想嘲笑自己,亡国的公主,对敌国的将军动了心。活过七日又如何,随之到咸阳又如何。到底只是沦为它人侍妾。她沉默地走向前去,来到了腾鸢的面前。
腾鸢见到珺昇,两忙关切道,“你怎么出来了?快随我去避雨。”
这一切话语在珺昇听来虚假不堪,副官“有助国威”那四个字深深地刺伤了她作为韩国王族的自尊,她冷冷地看着腾鸢,开口道,“将军,古有楚国屈平,郢都被克,夷陵遭焚之时,他虽受冤被放逐,仍投江报国。珺昇一直视其为百年来忠诚之典范。”
腾鸢一慌,心中不由大乱,连忙道,“求死虽易,但公主若能忍辱活着,必能寻到杀我报仇的机会。”
珺昇看着腾鸢,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她发丝湿乱,贴在额边,樱唇微挑竟有了几分妖媚,但细细一看,她眼里都已经朦胧一片,与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珺昇一届女子,如何杀得了盖世的腾将军。可珺昇若就此将心交给您,岂不是与我那昏庸的父王一样,背弃了国家。如此,珺昇此命虽存犹亡。”
语毕,她毫不犹豫地向着右边茫茫的山崖下跳去。
雨水纷纷,谷里一片烟云,根本望不到那断崖的底。珺昇双脚离开崖侧时,只听腾鸢撕心裂肺地一声,“珺昇——”
她想,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吧。
若二人不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相会,能与腾鸢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将是多么美好的日子。若他愿意离开秦国,她也愿意弃了公主的身份,随他浪迹天涯。
这就是世人所称的,黄粱美梦吧。
她闭上眼睛,温热的泪水向上飞去,飘进了寒冷的空气里。
可就在这一刻,她的身体突然被温暖的手臂紧紧抱住。
她猛地睁开眼,腾鸢英俊的脸庞就在咫尺之遥。
他说,“我应承过你,我会护你。”
雨水散落,又渐渐停去。
珺昇再次睁开眼时,腾鸢昏倒在她身侧。他浑身是血、可双臂依然牢牢地固着她。
珺昇抬头,一眼望不到悬崖的顶头。腾鸢在掉落时,想必是一直尝试着抓住两侧弹出来的树枝,才没有直接摔死。他的右手全是割伤,还有一些细小的树枝、刺在里面。
珺昇尝试着站起来,发现自己丝毫没有受伤。不知是因腾鸢全心护着她,还是那七日之约的力量太强大,时辰未到,她不能肆意寻死。
她想四周看看有无通路,腾鸢却突然将她拉住,他咳着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珺昇胸口猛地一疼,却狠下心说,“将军这是何苦。珺昇不会随你回咸阳的。”
腾鸢闻言,眼里的光芒似乎渐渐黯淡,良久,他虚弱地说,“腾鸢明白,如今我的样子也拦不住你。公主你随意吧。”
珺昇于是起身,径自寻着路要走出去,腾鸢只是躺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她,只是见她要踩上去时,会突然说,“小心,那块石头像是会滑动。”
珺昇心里有些烦躁,她突然回过头来,厉声说,“腾鸢,你的伪善真是令我作呕。”
二人沉默相对,许久,腾鸢才又说,“公主,腾鸢是有事相求。”
珺昇闻言,心里很是别扭,却摆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走了回来,“你虽是敌国的将领,却救了我一命。你说吧,我会尽力完成。”
腾鸢苦笑,随即说,“我的气数怕是要尽于此地,在死去之前,有一个故事一定要告诉公主。”
珺昇心里一跳,口中亦觉得有些苦涩,“你说吧。”
腾鸢看着珺昇,他的视线多有留恋,“这个故事讲一个燕国的士兵。”
那士兵出身贫寒,排行老七,于是家人称之为阿七。阿七十五岁的时候为生计所迫入伍当兵。燕国地处长城以南,易水之北,国力微弱。七年前,在一场与赵国的边境之战中惨败,领兵的军官逃跑了,剩下的残兵败将也做鸟兽状散。阿七幸运地在那张小战役中活了下来,却不敢回国,于是他背井离乡,一路流浪,穿过赵国,又来到了韩国。
到达新郑之时,阿七身无分文,他沿街乞讨,新郑的百姓很贫苦,而新郑的贵族又根本不屑于施舍,阿七露宿街头,奄奄一息,眼看就要客死它乡。就在此时,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阿七眼里,那个女孩就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仙子一般。
她一袭茜色短衣,黑色的头发仿佛柔顺的丝绸,束成了两个漂亮的辫子,直达她的膝盖。她皮肤白净如玉,双眼明亮而美丽,声音也是清脆动听,“你看起来不像韩国人,缘何睡于此处。”
阿七喃喃道,“我无处可去,也没有东西可以吃。”
她闻言,从手上摘下一对镯子,“那你用这些换些食物吃吧。”又指了指西边,说,“父……父亲说,秦国的国力更加强盛些,你到那边,或许能找个合适的工做。”
她说完转身就要离去,阿七突然叫住她,结结巴巴地说,“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请问尊姓。改日阿七赚了钱,一定将这一副镯子还给姑娘。”
她一怔,随即咯咯笑了起来,“原来你叫阿七。阿七,那你过几年再回新郑来吧。若是有缘,我们定会再见。”
阿七拿着小姑娘的镯子,抵给了当地的一家当铺。当铺的老板见阿七衣衫褴褛,谎报了价值,只是给了他五两银子。但就靠着五两银子,阿七走出了韩国,来到了秦国,投拜到当地一名公子手下做了门客。又过两年,阿七在战场上救下了秦王政的性命,一举成名。
接下来三年,先是封将、后升左将军、再擢右……一直至今。
珺昇听着、听着,视线不觉间模糊了起来。
腾鸢吃力地将手伸进胸前,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对镯子,因为冲击,一只镯子已经碎裂,而上面韩国王室的花纹却仍然依稀可见。
腾鸢轻轻说,“阿七在一年前从新郑当铺老板的手里赎回了那对镯子,托人查证,终于知道这是韩王公主姬珺昇的物件。彼时秦王政已经动了要灭韩国的心,他委阿七为首将。阿七知道,韩国若灭,以姬珺昇的性子,必然会随之殉国,为了救珺昇……”
他又剧烈地咳嗽了几下,苍白的脸上因此泛起了异样的潮红,“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将镯子塞回她的手里,又竭尽全力,用自己的大手紧紧地包裹住她的手,“但是珺昇,我全力救你,却并非只是为了报恩……去年九月,我带着白虎之牙在殿上再次见你,便决意要共你一生一世。第三问之所答,亦发自内心。我将你视为我的妻子,自然要穷我之力护你。”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努力地扯出一丝轻松的笑意,但依然宽慰她道,“我知道你仍然恨我,这是立场所致,我不怪你。如今你便随意去吧,只是不要会错了我的意思,珺昇,我是全心全意地待你……能在这最后一刻,有你陪伴,我也满足了。”
腾鸢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竟带着笑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珺昇看着他,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她握着玉镯,伏在他停止跳动的心脏上,一直流泪,直到双眼流出了血色的液体。
一夜过去,珺昇如黑绸一样的长发变得像雪一样苍白。
她的体温慢慢变低,几乎要与腾鸢的身体一样。
她依偎在腾鸢身侧,迷茫地看着天空,美丽的双眸间,光芒竟渐渐隐去。
耳边传来细小的声动,雪狼头与白衣少女再次来到了她的身边。
雪狼头道,“七日已到,你若想活下去,便要快些走出这山谷,否则就白白浪费了我赐给你的机会。”
白衣少女则说,“但你也有另一个选择,放弃这七日。”
珺昇一怔,随即说,“我放弃这七日,腾鸢便不会死了?”
“正是,这七日的事情就仿佛没发生过,你的生命当场终结在新郑香殿之上。”
珺昇看着他们,“腾鸢也不会记得我这七日与他的过往。”
“正是。”这次是雪狼头接口,“你不如就这样走出山谷。如此,你既报了国仇,又可以改头换面好好地活下去,何乐而不为。”
珺昇侧头看了看雪狼头,突然一笑,“他不记得,倒也好,这样也就不必徒增伤心。”
雪狼头一愣,白衣少女随即道,“你要放弃这七日?”
“正是,我愿意死在那天,如此珺昇再无愧于心。”
语毕,珺昇闭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谁人淡淡的叹息,随即天旋地转,四周的温度再次变暖了起来,耳边再次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对话声。侍女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惊恐地响起,“公主,秦国的那个腾鸢要到我们这边来了。”
珺昇睁开眼睛,香殿的门猛地被推开。
腾鸢一身黑色铠甲,玄色的斗篷飘在身后,更显得英气逼人。他见到珺昇的那一刹,双眼露出不易察觉的欣喜神色,而珺昇见状,亦微笑了回去。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腾鸢在见到自己时,是真心高兴的。
她紧紧握着胸前白虎牙的吊坠,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
随即,珺昇的身体动了起来,就好象剧本安排的一般,她猛地撞向了身侧的巨大石柱……
榕树下,时空的水镜旁。
佐小心地捧着一块浅茜色的水晶,珺昇最后七天的过往仿佛走马灯一般在里面播放着。她将这水晶收进了身侧的袋子里,出神一般道,“原来,这就是七日水晶。”
V摘下了自己盖在头上作为装饰的雪狼。自从十五个纪元前他接触了一种叫做“Cosplay”的东西,他就乐此不疲,每次出任务,总是要全套武装上目标对象时代的服装。他摇了摇自己的脑袋,微微泛起银光的短发随意地散在额前,显得慵懒而随意。
他掩饰着自己的不爽,故作轻松地说,“你这是运气好,第一次就让你赢了
“输赢没那么重要,我只是想要七日水晶。”
V怔了怔,没想到佐会说出这样冷漠的话语。但他很快接口道,“如此,你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我们死神也只是想要那些大人物的命罢了。比如这次,如果郡昇继续活下去,我们就可以得到腾鸢的命了。腾鸢是历史上的大人物,他的命可比七日结晶更可以提高阶级。”
佐笑了笑,手紧紧地扣住身旁装着七日水晶的袋子。
V见她的样子,便也没有说下去,只是说,“算了,看看滕鸢他怎么样好了。”他走到时空的水镜旁,轻轻一甩手腕。后来的故事就此一幕幕地呈现在二人面前。
【终焉】
姬珺昇之死,是国丧。十里白绸从新郑王宫一直铺出了城外。秦国的士兵亦换上了素服,纪念这位忠国的公主。腾鸢为首,他手持铁镐,亲自为姬珺昇抛土入葬。
次月,腾鸢将韩国的统权交还了秦王政,秦王将韩国的领土封为颍川郡。腾鸢自发请缨驻守南郡,此后他全心全力地安抚百姓,管理领地,严防不法行为,使原韩国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亦为秦国攻打楚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秦王大喜,想要赐婚腾鸢昭文公主,而腾鸢婉拒。
腾鸢此后不谈婚娶,全心为秦国效力。
秦王政二十六年,他被封为内史,恪尽职守,为官清廉,直到老死任上。史称其“内史腾”。
内史腾无后,孤身终老,多年后盗墓的人从他的墓里挖出了一对小小的玉镯,似是同期韩国幼女的物件,而主人却无处可查。
于是,内史腾与姬珺昇的故事,随着那好似未发生过七天,消失在了历史里。
死神没有为他们叹息。
可佐也没有。即便V也认为这次赌局是相当纠结,对于人类来说更可谓是可悲可泣的一次。但佐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的声音一如最初般坚决而毫无犹豫。如果硬要说的话,身为人类,V觉得她比死神更加冷酷,“接下来呢?”
注:内史腾,姓腾(本姓滕)名不详,而非百度上所注明的名“腾”,姓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