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才将自己身上的短打换成长衫,然后就奔着赵掌柜的字画店而来。
进门先拱手:“赵掌柜在吗?”
字画店朝南,角落的墙上有一扇小窗,此刻早晨冬日的朝阳正透过窗洒在赵掌柜那躺在太师椅上的身体上。
赵掌柜听的声音,忙撑着太师椅的把手直了上半身,隔着柜台往前看:“哟,林公子,稀客。”
看林秀才今天来穿了件长衫,是个读书人的打扮,所以赵掌柜也乐得叫他一声“林公子”;赵掌柜知道这种落了魄的读书人喜欢听什么,别人既然喜欢听,那他也乐得说。
其实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个林秀才是什么人,一肚子的书。要是大行王朝还在,林秀才八成现在已经是个老爷了。只可惜祸福无常,乱世说来就来,读书人也从“惟有读书高”变成了这个世上实实在在的废物点心。
赵掌柜有那么点欣赏林秀才,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学问,而是他会挑粪。
一个只会读书的读书人,落了魄遭了难,心心爱爱的女人上了青楼接了客,还不如死去。要是他死了,那么赵掌柜就丝毫也看不起他了。但是他没死,活了下来,就有那么点让赵掌柜看得起了。
怎么活的?砍柴,挑粪,巴结讨好那暗娼宋寡妇,怎么不体面怎么来,怎么不像读书人怎么活,这就更让赵掌柜看得起了。
赵掌柜其实不喜欢读书人,是因为他自打大行王朝起就开了字画店,跟无数的读书人打过交道。人一旦书读多了,骨子里都有股轴劲,而且轴的原因千奇百怪。
就比如八年前县里有个李秀才,看上了他店里一幅画。兜里没钱,天天来看,又不好意思开口,就整天围着那幅画转。
有一天赵掌柜实在忍不住了,问他:“你要是真喜欢,就开个价。”
那幅画不值钱!不是什么名家作品,甚至连个落款都没有!就是县里一个穷困潦倒的老画师画的。那人叫高凡,都叫他高老头。高凡连个后代都没有,最后是穷死的。他一死,捡破烂的老太婆去他家捡了一堆画,然后找赵掌柜来卖。
一堆破烂,画得也不好,不真。那老太婆死乞白赖地说好歹是画,给个三瓜俩枣。最后赵掌柜没辙,随便拿了这一幅,给了那老太婆俩烧饼
。
剩下的,老太婆见卖不出钱,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所以那天,只要那李秀才愿意出个五文十文的,赵掌柜直接让他拿走!
但那李秀才却涨红了脸,嗫嚅道:“囊中羞涩,不敢开价。而且如此好的画作,出钱也是对它的亵渎。”
赵掌柜嗤嗤一笑:“要不你给我干半年活,画归你?”
李秀才忙道:“半年太少。一年,不,两年,可不可以?”
赵掌柜当场被惊得哑口无言。
那李秀才真真给他干了两年活,最后换了那副破画。而且那两年,李秀才无论扫地擦桌做饭洗菜,端的是一个一丝不苟!生怕赵掌柜反悔。
两年后他走的时候,抱着那幅画像抱着夜明珠一样。在店里徘徊良久,最后还特别不好意思,问道:“掌柜的,您能否告诉我,此画到底是何人画的?我一直想问,但又知道这种稀世好画定是您店里的镇店之宝,怕您误会我要断您财路,但我实在是想拜访----”
赵掌柜受够了他的没完没了:“没什么好保密的,就是高凡高老头画的。”
李秀才忙又问:“那高师傅现在何处?”
“死了,早死了。”
“那您还有他别的画吗?”
“早没了,原先很多,被那捡破烂的一把火烧了。”
李秀才闻言,脸色僵硬,将那画抱得更紧了。良久之后,蹲下身子,在赵掌柜的店里嚎啕大哭。
所以赵掌柜说,读书读多了,人真的会傻!
一幅分文不值的画,他能当作稀世珍宝,这不是傻是什么?
再说那韩秀才,韩生。
原先在赵掌柜这儿当了几年的账房,赵掌柜一开始还觉得他是个聪明人,以往的事情,也的的确确证明他是个聪明人。
但是一个聪明的读书人,本质上还是读书人,读书人还是轴的,轴就是傻。
果然,不出赵掌柜所料,最后出事了。
赵掌柜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贪图那柳兮兮美色,攒点钱去春风一度。谁成想他是彻底被那□□给迷住了,还想带她远走高飞,跟疯了一样!
韩生骗童老七的银子,这事儿整个云图国都知道了。但韩生爱的是那童老七的钱财吗?
不是的!
韩生若是真爱那钱财,为什么这些年忍着清贫,没问童老七要一文钱?
韩生是被那柳兮兮迷住了,所以才机关算尽地去骗钱。
他为的是柳兮兮,不是钱。
所以慢慢地,赵掌柜摸清了读书人的秉性:凡是读过很多书的人,很容易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给迷住,然后在这件事上变得很轴,很傻。而这个东西通常都不是钱。
就比如一幅不值钱的破画之于李秀才,再比如一个青楼女子之于韩生。
而赵掌柜是个商人,商人懂得的道理是这些又轴又呆的读书人明白不了的:钱,可以买一切好东西。
所以钱才是最终的目的,别的任何东西都是过路的商品。
有了钱,别说一个死了的高凡老头的一张破画,就是那大行王朝京城皇宫画师的画,也能买来;有了钱,别说云图国青楼的头牌柳兮兮,就是那大行王朝京城最大青楼的头牌,也能买来。
赵掌柜想不通,如此简单的道理,这些个读书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赵掌柜从小在云梦县长大,小时候家里也曾给他念过几年的书,后来实在成不了气候,所以也就不学了。
字画店是祖传的,真要说,大行王朝其实没啥不好,老百姓能吃饱饭。小小的云梦县能容得下一个字画店,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写幅字画张画能卖出去,有钱的财主能买几张漂漂亮亮的山水画挂在家里。
赵掌柜明白的很,一个世道若是寻常百姓能有钱有心买画,那世道便很好了。
所以赵掌柜从小便习得了一身认字画书法,买画卖画的本领。他自己不会写也不会画,但他无比精通做这门生意。
云梦县只是个小城,所以那些古时候什么大画家大儒生的真迹,动辄几万两银子的东西,跟赵掌柜的字画店不挨着。
赵掌柜赚钱,赚的是字画这种东西的说不清道不明。
一个秀才写的一幅还算漂亮的字值多少钱?赵掌柜会跟那秀才说十文钱,公道。但是转手卖给那土财主,说是刚刚新中的举人老爷的字,挂在家里给读书的孩子们看看,图个吉利,收你十两银子,一样的公道。
一个画师画一幅山水多少钱?赵掌柜会跟那画师说,一张纸多少钱,墨多少钱,然后加上你的工钱,二十文,公道。但转头就跟那买家说,画是一种意境,是画师妙手偶得之的东西,这是画,也是画师的才华,所以二十两,公道。
这是字画,不是柴米油盐。这玩意儿无价,所以值钱。
赵掌柜的前半生,靠这个挣钱。
那时的赵掌柜虽然奸,倒也不算坏。
就在赵掌柜觉得自己能这么过一辈子的时候,大行王朝垮台了。
土匪们挨家挨户抢东西,值钱的,那金银当铺,不值钱的,那油盐店粮店,通通抢了个遍。
唯独进了赵掌柜的字画店,扫了一圈,把店里的现钱全抢走后扭头就走。对于墙上挂的字画,看都没看一眼。
乱世,这玩意儿土匪都不要。
好在赵掌柜是个商人,既然字画生意做不下去了,那么就做点别的。
做什么呢?
乱世什么值钱呢?
这个答案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有人送上门的。
赵掌柜有个远房堂兄,叫赵远,年轻的时候参了军。之后就一直没有回过家,家里爹妈死了也没回来过。据说是在军中当了个小官,但全家也没落他什么好。
就在大行王朝倒台后半个月,一天夜里,赵远突然回来了。
夜里叩开了赵掌柜字画店的门,赵掌柜认了半天才认出来,问:“你怎么回来了?”
赵远穿了一身的缎子,看上去混得很好,一进来就找了个椅子坐下:“这天下大乱的,你这字画店还开着?”
听话听声,赵掌柜一听这话就感觉赵远这次来是好事,于是赶忙给他倒了杯茶:“哥哥啊,天下大乱还有谁买字画呀!活不下去咯,你要是有什么发财路子,呸,不要发财路子,只要活下去的路子,你带带我。”
赵远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耸着肩说:“我还跟着周大帅。”
“周大帅?”赵掌柜来了精神,“可是那定安候周大帅?”
“大行王朝都没了,哪还有什么定安候,嘿嘿。”赵远抿了口茶,“你们寻常百姓,不知道大行王朝是怎么玩完的,我在军中,知道点内情。那最后一战,大行皇帝让我们周大帅去打,周大帅眼看着大行王朝气数已尽,哪里还理他?直接带着两万人马,转头拿下了定波城,如今的周大帅,就是那定波城周城主。”
赵掌柜理清了这个事儿,既然赵远不深说,他也就不敢问大兴王朝垮台的内幕,而且他也不关心这个,反而问道:“哥哥深夜来访,可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赵远却还在绕弯子:“如今这些个城都被土匪和造反的占了,唯有我们定波城不一样,我们可是有着两万正式军人防守,固如金汤!谁也打不下我们那里!”
赵掌柜又问:“哥哥是想让我跟着你去那定波城讨生计?我求之不得啊,以后有哥哥罩着我----”
“不是。”赵远打断他。
这下赵掌柜就不明白了,深夜偷偷来访,必定是有事,可是说了半天,又不说什么事。
赵远喝了一大口茶,幽幽地跟赵掌柜说:“我们周城主,让我办件事。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找你来办,正好给你一个乱世发财的机会。”
然后,在那深夜的烛光下,赵远的声音越来越低,而赵掌柜听得眼睛越睁越大。
............
林秀才是个读书人,赵掌柜知道。
读书人往往都痴迷于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赵掌柜知道。
而且赵掌柜也知道林秀才痴迷什么-----书!
这一年林秀才淘换了很多很多的书,就跟当初那李秀才痴迷那幅画的劲头一样一样的。
所以赵掌柜理所当然地认为,林秀才是来买书的。
毕竟,字画店嘛,比别的地方书多那么一点。
“林公子,我家的书都快被你买完了哦。”赵掌柜笑着说,“这次要让你失望了。”
林秀才却摇了摇头,一脸诚挚:“赵掌柜,今天我不是来买书的。”
“哦?”
“那韩生图财害命,死得其所。”林秀才说,“您家账房先生的位置就空了下来。我来给您当个账房先生,您看可不可以?”
赵掌柜沉默了。
其实他这字画店要不要账房先生压根无所谓,原先那韩生也不过是之前跟他有些交情,算是收留而已。
或者说,他这个字画店如今也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手段而已。
按理来说,死了一个账房,须得再招一个,合情合理。
这些个字画不值钱,有一个替自己看店的人,自己能够有时间去办正事,很好。
可是,若是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赵掌柜。”林秀才一脸的严肃诚恳,“若您尚有余力,麻烦给乱世中的读书人,一点生计,感激不尽!”
说着,深深作了一揖。
赵掌柜一拍脑袋:对啊,乱世!
乱世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他做的事,若是那大行王朝还在的时候,足够他砍脑袋。可是这乱世,这林秀才就算发现了又怎样?去告诉谁?黄太子吗?
他一点也不怕。
自己的事若是被发现,早就有了说辞,说不定黄太子还觉得他是个大善人。而且,自己是给定波城周城主办事,黄太子若是知道,只会巴结自己。
一点也不怕。
当初那韩生,也不是一点没发现。可不还是什么事都没有。
自己真的是操了太多不该操的心。
这么一想,赵掌柜立刻就满脸笑意了:“林公子啊,我并不是犹豫,我只是在思量要给你多少月钱合适。你看这样,每月一百文,可以吗?”
“哎呀,再好不过了。”林秀才分明觉得赵掌柜是个名副其实的善人,“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