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问个结局

王富贵在房间内抽着旱烟,翻看着一本江湖文人的传奇笔录。

“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响,王富贵头也不抬:“请进!”

董岩推门,继而又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

王富贵看见董岩进来就笑了,问道:“客官有事?”

董岩先是深深了吸一口气,苍老的脸上居然有了种坦然之色,弯腰在王富贵面前搬了张圆凳坐下,说:“老弟此次前来,只想问个答案。”

“什么答案?”

“老哥是不是想杀了我?”董岩正色问道。

这话把王富贵都问得愣住了,反问道:“何出此言?”

“刚刚我几次想走,都被那厨子以莫名其妙的理由留下,说是明天吃叫花鸡,后天吃蹄髈,都是好菜,死活不让我走,厨子那力气太大,拉着我我居然动弹不得。我想,我大概是走不成了,索性来跟你问个清楚。”董岩哈哈一笑,“看来这客栈里人人都是绝世高手,功夫之高,出神入化,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天下无敌,见到你们简直匪夷所思。后来想想,既然我练的那《大玄经》是别人所作,那这世间也必定有比我更加厉害之人,如此一想,便也坦然了。你们几个绝世高手开了这么一家客栈,再看看那告示,便不难猜出,你们想做那行侠仗义、替天行道之事。钟二娘在这里,所以你们一定知道我是一个杀人无数的坏人,一群行侠仗义的人遇见了一个坏人,又这么千方百计地留着我,自然是想杀之而后快。”

王富贵听到“行侠仗义、替天行道”这八个字,脸上有那么一丝无奈之色,似是很不喜这八字,所以没接茬,再问道:“你若如此认定,为何还要来问我?”

“因为跑也跑不掉,所以来跟老哥你讲讲道理。”董岩说。

王富贵狠狠抽了口旱烟,盯着董岩双眼,问:“那我问你,如若这客栈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开的,就是一寻常百姓,你还会来讲这个道理吗?”

“自然不会。”董岩没有犹豫,他今晚能来,就抱着完全坦诚的心态来的,“若是寻常百姓,稍敢不从,我便直接杀了。”

“那还有讲道理的必要吗?”王富贵狡黠笑问。

“为了活命,还想试试。”董岩不以为意。

“那你便说。”

“我本是个读书人。”董岩说,“不是那考功名的读书人,是一个佩剑游历的读书人。实不相瞒,年轻之时,也曾像老哥你一样,游历整个大行王朝,见那不平之事,非要管上一管,剑下所杀,皆是该死之辈,剑下所救,都是可怜之人。你信不信?”

“信。”王富贵点头,“那后来为何变了呢?”

“这便是老哥你能行侠仗义,而我不能的原因了。”

“愿闻其详。”

“因为老哥你有那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而我那时没有。”

王富贵皱了皱眉头。

“不能天下无敌,那么多管闲事,总有一天会遇上自己打不过的人,是也不是?”

“是。”

“我便遇到了。”董岩嘿嘿一笑,“为了救一个良家女子,惹了三个武功高强的大盗,斗剑,斗不过,就被抓了。被抓之后,我原以为不过一死。可是那三个大盗为了取笑奚落我,让我杀了那要救的女子,我杀了她,他们便不杀我。我若不杀她,他们便杀我。”

王富贵大口抽着旱烟,不作声。

“我那时才明白过来,我原不是替天行道的大侠,因为我也怕死。我原先做的那些好事,不过仗着自己的武功高,做做好事,讨个虚名而已。因为真正的大侠,在那一刻,是不会犹豫的,绝对不会为了自己的命,杀了那女子的。”

“所以你为了自己活命,杀了那女子?”

“对,杀了。”董岩说,“这件事儿我也想请教一下老哥您,您有绝世的武功,所以开了这家客栈。如果您没有呢?如果您就是一个平头百姓,还会不会开这家客栈?”

王富贵还是不作声。

“或者换句话说,如果哪天您收留了一个可怜人,可是那可怜人惹了一个比您更厉害的高手,您发现自己不是那天下第一,那高手能杀了你,你还会为了这个可怜人不惜殒命吗?”

王富贵终于说话了,开口便反问:“杀一人和不救一人,是一样的吗?”

“不救,她便是死。与杀她有何区别?”

“歪理。”王富贵摇头,“你杀她是你杀她,你不救她是旁人杀她。如若按你这道理推衍下去,人皆有一死,反正你总有一天要死,不如今日被我杀了。岂不是人人杀人都心安理得?”

董岩皱眉,思索片刻,道:“好,这个比方算我打错了。回到刚刚的话,大盗说,我杀了那女子他便不杀我。我那时候没有做那英雄,我为了活我这条狗命杀了那女子。老哥你是否认为我必须做那英雄?如若你认为那天我为了那女子能活,我必须去死。那我无话可说。”

王富贵没有回答他,而是说:“你继续往下说。”

“我杀了那女子,大盗就没杀我,让我跟着他们干。”董岩说,“但我每日苦练武功,也精心设计。终于有一天,我趁其不备,杀了两个大盗。那两个大盗皆是穷凶极恶之辈,我杀了他们,错不错?”

王富贵还是说:“继续往下说,你别问我。”

“可是我却没有杀掉第三个大盗,让他跑了。”董岩说,“然后我便一路追杀,一直追杀到凤陵城。大盗被我逼得实在没了法子,居然跑去凤陵城官府喊冤,说被我追杀。凤陵城城主派了精兵强将,把我抓住。我原以为自己被抓,难逃一死。可是那凤陵城主却没有杀我,而是见我武功高强,安排我给他弄了个流云帮,帮他做事。我帮他做事还受他监视,逃又逃不掉,于是就只能帮他杀人,如若我不从,他肯定会派兵杀了我。”

王富贵基本听懂了,于是问:“你这辈子杀了多少人?”

“数不清了。”

“可有那可杀可不杀之人?”

“自然有。”

“可有那无辜之人?”

“那也自然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王富贵说,“据我所知,你后来自己当上了凤陵城城主,有些事情有些人完全不必要去杀人,比如那钟二娘的丈夫孩子,你为何事事还是以杀人为先?”

“怕。”

“怕什么?”

“怕人寻仇。”董岩苦笑道,“我为何不远千里寻找叶随风,寻找那《大玄经》的另一半,就是因为我杀了太多人,这些人有些父母尚在,有些有家人孩子,这些人早晚会找我寻仇。不说别的,我这些年杀的那些个寻仇之人,就已上百。可是杀了这些寻仇的人,便有了更多寻仇的人。而且这些人中不乏那武功高强之辈,几次我都差点死了。我只有让自己武功变得更高,才能不怕。”

王富贵长叹一口气,旱烟似乎是灭了,于是举着烟袋去够那灯火,点着之后,才悠悠说了一句:“你怕死,但是难道你不该死么?”

“该死!”董岩重重地说,“老哥,你是个好人。好人往往想不到那坏人想的事儿。我问你一个事儿,你肯定猜不到。如若你今天放了那钟二娘和我一起离开客栈,她会去做些什么?”

“她要么和你拼命,要么逃命,不是吗?”

“不是!”董岩摇头。

王富贵奇了:“那是什么?”

“她会偷偷回凤陵城,伺机杀我的家人孩儿,我有整天吃斋念佛的媳妇儿,也有那刚刚满月的孙儿,这些人,只要她可以,肯定能杀一个是一个!”

王富贵愣住了。

“你完全不用怀疑我的话的虚实。”董岩说,“我是杀手,她也是杀手,而且她手上无辜之人的血不比我少。所以易地而处,我会怎么干,她也会怎么干。钟二娘现在全家都死绝了,这世上无牵无挂了。我却还有一大家子,说到底现在是我怕她,不是她怕我。所以我才要杀她,一定要杀。这便是好人想不到的事,却又是坏人习以为常的事。”

“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以。”董岩随口接道,“那谁第一个放?又如何保证我放下屠刀了别人也能放下?”

王富贵踱步到那床前,看着窗外的皎皎月明。

等了好一会儿,董岩才开口问:“老哥,下定决心没有?”

王富贵扭头:“什么决心?”

董岩苦笑道:“先杀我,再杀钟二娘,你此刻最好的选择。”

王富贵也笑了:“就这么慷慨赴死?”

董岩不说话。他心里很明白,说这话并不是自己故意寻死,王富贵这样的人,如那定人生死的帝王,心里一定有主意,不会因为自己一句话而改变主意。所以他问这个问题,不过是问个结果而已。

王富贵见他不答,叹了口气说:“客栈内无论善恶,不会死人,这是我的规矩。”

“你果然不是那行侠仗义替天行道的大侠,那你到底是图什么?”

王富贵没有回答他,实在是这答案太过可笑。

“你愿不愿意在我们客栈做个厨子?”王富贵突然问。

“什么?老哥莫要开玩笑!”

既然董岩觉得他是在开玩笑,王富贵也就不再勉强,告诉他结局,算是了了一件事:“其实这事儿早就定了,你跟钟二娘之间的恩怨,与我们客栈无关。谁也不用怕了,钟二娘已经约你两天后决战于叶随风墓前了,绝不逃跑。你俩决战定生死,天注定。”

董岩懵了:这----还有这等好事?

“不,不可能。钟二娘绝不可能这么做!她若有一战之力,她肯定跟我拼命。她没有一战之力,绝不可能跟我拼命,只会去杀我家人。”董岩根本不信。

“谁说她没有一战之力了?”王富贵笑道,“你苦苦找寻的那半册书,其实叫《小玄经》,此刻张二正教钟二娘速成呢!”

董岩明白了,此刻脸上没有谋也没有算,淡淡点头道:“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