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桑德斯的确在鲍伊葬仪社。他走路到那里,背负着沉重的负荷:迷惑、哀伤,以及一颗破碎的心。
他坐在追忆厅里,唯一陪伴着他的,是躺在追忆厅前方棺材中、享年八十七岁(也可能是八十八岁)的格特鲁德·伊凡斯。她在两天前过世,死于郁血性心脏衰竭。虽然格特鲁德的丈夫已在十年前离开人世,但安迪仍捎去了一封慰问信,因此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这封信究竟会送到谁手上。不过没关系,每当他的选民过世,他总会送去一封亲手写的慰问信,在奶油色的信纸上写下哀悼之词,并注明“首席行政委员办公室致上”
几个字,认为这也是他的职责之一。
老詹没空为了这种事分神。老詹总是忙于他口中所谓“我们的工作”,也就是切斯特磨坊镇的大小事宜。就某方面来说,他也的确把这当成处理自己的事业一样。不过,安迪从未对此起过反感。他知道老詹是个聪明人,也很清楚别的事,例如,要是没有他安德鲁·迪刘易斯·桑德斯,那么老詹可能便无法拥有没收走失或非法家畜的职权。老詹有卖二手车的独到眼光,利用相当低的融资条件,加上像是廉价韩国吸尘器等赠品,把如意算盘给打得叮当作响。但当他想争取丰田汽车的经销权时,丰田汽车却把经销权交给了威尔·费里曼。基于他的销售成绩与在119号公路上的地缘位置,老詹始终无法理解丰田汽车为何会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
但安迪可以。他或许不是森林里最聪明的熊,但他却清楚老詹一点也不亲切。他是个苛刻的人(有些人——也就是被他那融资手段给恶整过的人,则会说他冷酷无情),虽然很有说服力,但却使人心寒。另一方面来说,安迪则乐于分享热情。
当选举绕镇宣传时,安迪会告诉乡亲,他与老詹就像是箭牌口香糖的双胞胎代言人,或者像时钟与手表,以及花生酱与果酱这类天作之合,说切斯特磨坊镇再也没有像他们这么适合管理公共事务的完美组合(至于三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则是谁都无所谓,而现在这个人则是萝丝·敦切尔的姐姐安德莉娅·格林奈尔)。安迪一向很享受与老詹间的搭档关系。对,尤其是过去两三年里财务方面的合作。不过,这事他当然只放在心里没说出来。老詹知道怎么把事情做好,也知道他们该怎么下手。我们得把眼光放长远,他会这么说,我们做的事全是为了这个小镇、镇民,还有我们自己好。这很好,只要把事情做好,大家都有好处。
但此刻……今晚……
“我打从一开始就恨透了飞行课这件事。”
他说,又开始落下眼泪,接着很快变成了痛哭流涕。不过没关系,因为先前来看丈夫遗体、默默流泪的布兰达·帕金斯此时已经走了,而鲍伊兄弟则都在楼下,还有一堆事情得忙(安迪隐约知道,似乎有什么很严重的事发生了)。福纳德·鲍伊先前去了蔷薇萝丝餐厅吃东西,当他回来时,安迪原本以为福纳德会踢他出去,但那人只是穿过大厅,看都没看就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间、领带松开、顶着满头乱发的安迪一眼。
福纳德直接下楼,走进他与他哥哥斯图亚特称为“工作室”的房间里(可怕,真是可怕极了!),公爵·帕金斯的遗体此刻就在里头,还有那个该死的查克·汤普森也是。就算他没叫安迪的妻子去上飞行课,但也肯定没拒绝他妻子报名。要是他拒绝的话,或许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别人了。
而克劳蒂特则会安然无恙。
安迪又发出一声啜泣,双手交握地更为用力。
失去妻子使他不知该怎么活下去,他的生命中绝不能没有她。这不只是因为他爱她胜过自己的性命,同时也与克劳蒂特让药店得以继续经营下去有关(当然还有老詹·伦尼定期挹注、无需向任何人报告的大量资金)。要是给安迪来打理,他肯定会在世纪之交时,便害药店就这么关门大吉了。他擅长的是与人打交道,而非管账与会计。
他的妻子才是数字专家,至少还活着的时候是。
由于过去又栩栩如生地在他内心重演,安迪又再度哭出声来。
克劳蒂特与老詹甚至还会在政府查账时一同合作调整账目。这原本应该是突击检查,但老詹总是能提前接获通知。虽然未必提前很久,但也足以让他们用克劳蒂特称为“干净先生”的计算机程序来重新编列账目。而他们之所以会这么叫那个计算机程序,则是因为那程序总是能让账目看起来干干净净,让那些能使他们被送进监狱里的数字,全都藏在清清白白的数字之下(送他们进监狱是件不公平的事,毕竟他们在账目上动的大多数手脚——事实上,几乎每笔账都动过手脚——全都是为了这个小镇好)。
克劳蒂特·桑德斯这个人其实是这样的:她是个美丽版本的老詹·伦尼,是个亲切版本的老詹·伦尼。安迪可以与她同床共枕,也可以告诉她内心的秘密,他的人生要是失去了她,简直就无法想象。
当安迪又开始落泪时,老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迪没听见他进来的声音,却没因此吓得跳起来。他几乎可以预测得到这只手会出现,因为这只手的主人总是会在安迪最需要他时现身。
“我就知道可以在这里找到你。老詹说,”“安迪,兄弟,我真的非常、非常遗憾。”
安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双臂抱着老詹巨大的身躯,开始对着他的外套抽泣起来。“我告诉过她飞行课很危险!我告诉她查克·汤普森是个蠢蛋,就跟他老爸一样!”
老詹用手掌轻抚着他的背:“我知道。但她现在去了更好的地方了,安迪。她今晚会与耶稣基督一同共进晚餐,有烤牛肉、新鲜的豌豆,还有淋了肉汁的马铃薯泥!这么想不是很棒吗?你应该要这么想的。你不觉得我们应该一起祈祷吗?”
“对!”安迪抽泣着,“对,老詹!陪我一起祷告!”
他们跪了下来,老詹为了克劳蒂特·桑德斯的灵魂,发表了一段又长又认真的祷告词(在他们下方的工作室里,斯图亚特·鲍伊听见了,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那家伙总算要哭完了。”)。
经过了四五分钟以后的“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和“我是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等祷告词后(安迪其实不确定这段祷词出自《圣经》中的哪里,但也并不在乎。光是能与老詹一同跪在这里祷告,本身便是一种安慰),伦尼以一句“愿耶稣祝福我们”结束了祷告,扶着安迪起身。
老詹抓着安迪的手臂,望着他的双眼,两人面对着面,胸对着胸。“老搭档,”他说。他每次叫安迪“老搭档”时,就代表事态严重了。“你准备好上工了吗?”
安迪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老詹点点头,要是安迪在这种情况下拒绝他,倒也算是合情合理。“我知道要这么做很困难,对你也不公平,现在的确不该这么问你。老天在上,你绝对有资格骂我一声‘他麻的’,然后把我给赶出去。但有时,我们必须把别人的福祉放在第一位,不是吗?”
“为了这个小镇好。”安迪说。自从他得知克劳蒂特的事情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有看见曙光的感觉。
老詹点头。他脸色凝重,双眼却闪闪发光。
安迪有个奇怪的念头:他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岁。
“你说得对。我们是监护人,老搭档。我们是镇民共同利益的监护人。要做得好可不简单,但我们非做到不可。我派威廷顿那女人去找安德莉娅,叫她把安德莉娅带到会议室去。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把她铐上手铐,强行押走。老詹笑了起来,”
“她会到的。彼得·兰道夫列了一份可以充当镇上警队的人选名单给我。但这还不够,我们还需要他们的地址,老搭档。如果这情况持续下去,管理可是事情的关键。你怎么说?要来帮我吗?”
安迪点点头。他觉得这么做或许能把克劳蒂特的死赶出脑海。就算不行,他也得像一只蜜蜂般忙碌不休才行。他看着格特鲁德·伊凡斯的棺材,开始起了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连警长遗孀那沉默的泪水也给了他相同的感觉。这么做不难,他真正需要做的,就只是坐在会议桌前,等到老詹一举手,自己也就跟着举手赞同。就连似乎从来没睡饱过的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也一样。要是需要执行什么紧急措施,会有老詹帮他们看着的。
老詹会把所有事都处理妥当。
“我们走吧。”安迪回答。
老詹拍了拍他的背,用一只手搂着安迪单薄的肩膀,带着他走出追忆厅。那是只颇具分量的手臂。就算相当有肉,感觉却很不错。
他甚至没想起过女儿。安迪·桑德斯沉浸在悲伤中,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茱莉亚·沙姆韦就住在联邦街,镇上最富有的居民们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她走出家中,朝主街前进。在她开心离婚后的十年里,她都与贺拉斯一同住在《民主报》的办公室上面。贺拉斯是她养的老柯基犬,名字来自于伟大的格雷尼先生。格雷尼以“向西部迈进,年轻人,向西部迈进”这句名言为人熟知,但在茱莉亚的心目中,他之所以拥有如此盛名,还是因为报纸编辑的工作之故。要是茱莉亚能做得像格雷尼为《纽约论坛报》所达成的一半成就,她才敢认为自己是名成功人士。
当然,她的贺拉斯始终认为她是个成功人士。
毕竟在茱莉亚眼里,它可是地球上最棒的一条狗呢。每次她回家时,总会立即朝它走去,在狗食里放上几块昨晚剩下的牛排,使她的成功人士地位不断往上攀升。这种关系让他们彼此都很满意,她希望自己能有好心情——不管是因为什么事——因为此刻的她深感不安。
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她这四十三年来的人生都住在磨坊镇里,而在过去十年中,家乡的变化能让她看得顺眼的,开始变得越来越少。
她对把所有经费投入下水道系统与污水处理厂的改善工程,但整体运作效能却仍毫无来由地变差感到忧心忡忡;她也担心镇上的滑雪胜地白云岭即将封闭一事;而詹姆斯·伦尼可能亏空公款的作为,更是让她疑心了许久(她认为他在这数十年间的贪污金额肯定相当庞大)。当然,她也担心镇上的最新情况,这对她来说几乎超出了理解范围。每当她试图掌握整个状况,她的脑袋似乎就显得不太够用。举个实际例子来说,她的手机越来越难联络外界便是其中一个范例。她没接到半通电话,使她深感不安。住在其他镇上的朋友与亲戚没试图联络她这点暂且不提,其他如《刘易斯顿太阳报》、《波特兰先锋报》,甚至是《纽约时报》等等,应该也会打给她调用新闻数据才对。
是不是磨坊镇里的每个人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她得亲自跑一趟莫顿镇的镇界,好确定一下状况。要是她无法用手机联络上她最好的摄影师彼特·费里曼,也能用她称之为“紧急专用”的那台尼康相机拍些照片。她听说在屏障另一侧的莫顿镇与塔克磨坊镇那里已经建立了封锁线——有可能就连其他城镇也一样——但她还是可以从这一侧接近那些地方。他们大可警告她离开,但若是屏障就像她听说的一样滴水不漏,那么这警告就起不了任何作用。
“棍子和石头可以打断我的骨头,但话语可伤不了我。”她说。这倒是千真万确。要是话语真能伤害她,三年前她写在报上那则关于州政府查账的笑话时,老詹·伦尼早把她给攻击到送进加护病房中了。当然,他当时准备了不少资料想控告茱莉亚,只不过那些资料全是假的;她甚至还一度考虑要就这件事发表社论,但主要的原因,只是由于她帮那篇社论想到了一个了不起的标题:无法成真的可笑诬告。
所以没错,她的确忧心忡忡。随之而来的则是工作。过去她不太会担心自己的行为正不正确,但此刻她站在主街与镇立广场的路口,却开始担起心来。她转回主街方向,望着她刚才走过来的道路,以她平常对贺拉斯才有的轻声音调喃喃自语:“我不该把那个女孩单独留在那里的。”
要是茱莉亚开车的话,肯定会回头找她。但她是走路,更何况,小桃的态度那么坚持。她身上有股味道。是大麻吗?有可能。这并不代表茱莉亚强烈反对大麻,毕竟她自己也抽过几年。或许正是大麻才让那女孩如此平静,将她原本应有的强烈悲伤大幅削减。
“别担心我,”小桃当时这么说,“我会去找我爸的,但得先换个衣服。”说完,指了指身上的睡袍。
“我可以等你。”茱莉亚如此回答……虽然她并非真的想等。在她面前还有漫漫长夜得撑过,一切得从照顾她的狗开始。原本她应该在五点时带贺拉斯出来散步与上厕所,如今它肯定很饿,而且就快憋不住尿了。当狗的事处理完,她还得赶去人们口中的“屏障”那里一趟,好亲眼瞧瞧是怎么一回事。不管怎样,都得要拍些照片才行。
虽然很有可能来不及,但她还是想发行一份《民主报》的特别增刊。这对她来说相当重要,而且她认为对这小镇来说,或许也同样重要。当然,这一切可能会在明天结束,但茱莉亚有种感觉——其中一部分来自大脑,而另一部分则来自内心——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
不过纵使如此,她还是不该把桃乐丝·桑德斯单独留在那里。她似乎还能控制自己,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太过惊讶、拒绝承认而造成的虚假冷静罢了。当然,这也与大麻有关,但她说起话来,的确仍算条理清晰。
“不必等我,不用麻烦了。”
“我不知道把你一个人抛在这里是否明智,亲爱的。”
“我会先去找安琪。”小桃说。虽然她的眼泪仍不断滑至脸颊,但这个主意似乎让她的心情好了点。“她会陪我去找我爸。”她点点头,“我需要安琪陪我。”
茱莉亚觉得,麦卡因家的女儿只比桃乐丝聪明一丁点儿而已。小桃继承了母亲的长相,但不幸的是,也继承了父亲的脑袋。要是今晚小桃·桑德斯需要朋友陪伴,那么安琪的确是唯一人选。
“我可以陪你过去找她……”只不过她不是很想。就算这女孩正处于突如其来的丧亲之痛中,八成也能看出她表情下的想法。
“不用了。她家离这里只有几条街远。”
“那……”
“沙姆韦小姐……你确定?你确定我妈——·”
就算再不情愿,茱莉亚还是点了点头。她从厄尼·卡弗特口中得知了飞机的尾翼登记号码,还从他那里拿到一样东西,一样或许还是交给警方更好的东西。茱莉亚原本可能会坚持要厄尼把东西交给警方,但令人气馁的是,公爵·帕金斯死了,而接手处理的人,竟然会是那个不称职的黄鼠狼兰道夫。
厄尼给她的,是克劳蒂特沾满鲜血的驾驶执照,当她站在桑德斯家门时,东西就放在口袋里,最后并未拿出。她原本想在适当时机交给安迪,或这个一脸苍白、头发凌乱的女孩……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谢谢。”小桃的声音很有礼貌,但却充满哀伤。“现在请你先离开。我这么说可能有点没礼貌,但我没这个意思——”她最后没把话说完,就这么关上了门。
茱莉亚·沙姆韦还能怎么办?也只能任由这个可能抽了过多大麻的二十岁伤心女孩自己担起责任了。今晚她还有更为艰辛的责任得扛。贺拉斯是其中一样,而报纸则是另一样。人们可能时常取笑《民主报》那些有关地方庆典的详尽报道,还有彼特·弗里曼为报道拍摄的粗颗粒黑白照片。
例如磨坊镇中学毕业舞会的报道便是一例。他们声称,《民主报》唯一的用途就是拿来垫猫砂盆。
然而当这种不幸的意外发生时,他们还是相当需要这份报纸。茱莉亚希望能在明天发行增刊,纵使得因此熬夜也一样。她聘用的记者们,通常都会到镇外度过周末,所以她很有可能得靠自己挑灯夜战才行。
茱莉亚发现自己相当期待这场挑战,而小桃·桑德斯那张哀伤的脸孔,也就这么自她脑海中飘开了。
贺拉斯以责备的眼神看着她走进屋内。地毯上没有潮湿尿渍,客厅的椅子下也没有棕色小礼物——那对贺拉斯来说是个神奇的地方,它似乎深信人类的双眼看不见那个位置。她拉起遛狗绳,把它带到屋外,耐心等待贺拉斯在它最爱的下水道处撒尿。已经十五岁,是条老柯基犬的贺拉斯摇摇晃晃地走到那里蹲下。当它上厕所时,茱莉亚凝视着南方地平线方向的灯光。那景象就像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的科幻片,而且更为壮观。她能听见直升机的咻咻声,虽然声音不大,但却持续传来,甚至还看见其中一架直升机的黑色轮廓,快速闪过巨大耀眼的弧形光芒。天啊,他们到底在那里架设了多少探照灯?这简直让莫顿镇北部变成伊拉克的飞机起降区了。
贺拉斯在它的地盘上东闻西嗅,踏着狗儿们最喜爱的便便舞步,想找到一个完美的地方,为今晚的排泄仪式做个结束。茱莉亚趁这时又试着拨了一次手机,但就与今晚不断出现的情形一样,只听见无法通话的嘟声响……接着一片寂静。
看来我只能用打印纸印增刊了。这代表最多只能印七百五十份。
二十年来,《民主报》都没有自己印制报纸。
二〇〇二年以前,茱莉亚每周都得跑趟城堡岩的印刷公司确认印刷状况,但如今她已不必这么做了。她只需在星期二晚上将文档用电子邮箱发过去,对方便会用塑料绳整齐捆好的精美纸张打印,在隔天早上七点时,寄来一份数码样让她确认。
茱莉亚只需要用铅笔在上头标注要修改的地方,接着那些部分就会变成铅字印在成品上,感觉像是什么魔法似的。而这也就像所有魔法,总给人一点靠不住的感觉。
今晚,这种靠不住的感觉,被证明了并非杞人忧天。她或许还是能用电子邮件把文档发到印刷公司,但却不会有半张数码样能在早上送抵她的手里。她猜到了早上,依旧没有半个人能接近磨坊镇边界的五英里内。而且还是方圆五英里。
幸运的是,她那间老旧的印刷室内,有台功能优异的发电机,她的印刷机是台巨大的怪物,可印五百令以上的纸张。要是能找到彼特·费里曼帮她……或者负责体育新闻的托尼·盖伊……
此时,贺拉斯总算选好了位置。它上完厕所后,茱莉亚拿着上头贴有“狗便便”标签的小环保袋走了过去,纳闷贺拉斯·格雷尼要是知道捡狗屎现在变成了法律规定,而非纯属社会道德问题时,不知会做何想法。她猜他或许会因而举枪自尽吧。
她把狗屎装进袋里绑好,又试了一次手机。
无法拨通。
她带贺拉斯回到屋内,喂它吃饭。
她扣上外套扣子、正准备开车前往屏障时,手机响了起来。她的相机就背在肩上,当她在口袋里乱掏一通时,差点就给砸在了地上。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头写着:来电号码保密。
“喂?”她说。贺拉斯已经吃饱了,而且全身都擦得干干净净,正在门口等她,准备来场夜间冒险。但她的声音里肯定透漏了什么情绪,使贺拉斯竖起耳朵,直直盯着她看。
“沙姆韦太太吗?”对方是个男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副官方语调。
“是沙姆韦小姐。你是哪位?”
“我是陆军上校詹姆斯·寇克斯,沙姆韦小姐。”
“我怎么会有荣幸接到这通电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有嘲讽之意,就连自己也不喜欢这种不专业的表现。但她的确有些害怕,而嘲讽则一直是她对待恐惧的自然反应。
“我得跟一个叫戴尔·芭芭拉的人联络。你认识这个人吗?”
她当然认识,而且今晚稍早时,还很惊讶自己会在蔷薇萝丝餐厅里遇见他。他一定是疯了才继续待在镇上。萝丝不是说他昨天就说要离开了吗?戴尔·芭芭拉那件事,是茱莉亚知道但却没写成报道的几百件事里的其中一件。当你是个小镇报纸的发行者时,就得多少忍受那些罐头上的肥大蠕虫才行。你得选择好战斗对象。就这点来说,她倒是很肯定小詹·伦尼与他的朋友们挑好了战斗对象。只不过,她很怀疑芭芭拉与小桃的好朋友安琪间的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光就这点来看,她觉得芭芭拉应该会更有品味才是。
“沙姆韦小姐?”简洁有力,一贯的官方语气。
而且还是来自外界的声音,光是这点就足以让她恨起这声音的主人了。“你还在听吗?”
“还在。嗯,我知道戴尔·芭芭拉是谁。他是个厨师,在主街上的餐厅工作。你找他干吗?”
“因为他似乎没手机,而且餐厅也没人接——”
“餐厅打烊了。”
“当然,而且市内电话也打不通。”
“今晚这个小镇,似乎没什么东西是有用的,寇克斯上校。就连手机也是。不过我发现你打来找我的这通电话倒是连半点阻碍也没有,让我忍不住觉得你们这群家伙是不是对通讯阻断负有责任。”她会这么生气——正如因恐惧产生的嘲讽——就连自己也大感意外。“你们到底要怎么做?你们这些人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什么都不做。就我目前所知,我们打算什么都不做。”
她没想到军方竟然没有任何后续计划,不禁惊讶万分。这与茱莉亚·沙姆韦那些磨坊镇的老邻居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关于手机这件事,你说得没错,他说,”“现在不管从切斯特磨坊打出去,或是外界打进来的通讯都被我们截断了。这是为了国家安全利益着想,而且全都是这种情形况下的正常程序,女士。要是你站在我们的立场,也会这么做的。”
“我可不敢保证。”
“是吗?”他的声音像是很感兴趣,并未生气。
“这情况在全世界的历史中前所未见,运作的技术远远超乎我们与其他国家的科技水平,我们甚至不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
她又再度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要对芭芭拉队长说的事十分重要。他说,”
回到原先的主题。就某方面而言,茱莉亚很讶异他之前竟然跑题了那么远。
“芭芭拉队长?”
“他已经退伍了。你找得到他吗?带着你的手机,我会给你一个电话号码。这号码不会被截断。”
“为什么找我,寇克斯上校?你为什么不打到警察局,或是随便一个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我相信他们三个应该都还在镇上。”
“我连试都不想试。我也是在小镇里长大的,沙姆韦小姐——”
“那还真巧啊。”
“——在我的经验里,镇上的官员只认识一小部分居民,警察认识很多人,但要说到认得每一个人的,非当地报纸的编辑莫属。”
她有些气恼自己竟然笑了出来。
“要是你们两个可以面对面谈谈,干吗还那么麻烦用手机联络?当然,我一定要参与这场会面。我本来是要去我这一侧的屏障的,但才正要出门,你就打过来了。我会先去找芭比——”
“他还是这么称呼自己?”寇克斯的声音有些困惑。
“我会找到他,接着带他一起过去。我们可以来场迷你的新闻发表会。”
“我不在缅因州,正在华盛顿特区参加参谋长联席会议。”
“所以我应该要觉得很荣幸啰?”虽然她的确是有那么一点。
“沙姆韦小姐,我非常忙,你可能也是。所以既然我们都想解决这件事——”
“你认为有解决的可能性吗?”
“放弃盘问我吧,”他说,“你是个编辑,同时也毋庸置疑是个记者,我相信问问题对你来说是很自然的事,不过时间实在太紧迫了。你办得到我请你做的事吗?”
“可以,但如果你想找到他,就得连我一同带上。我们会一起去119号公路那里,到了之后会打给你。”
“不行。”他说。
“没关系,”她语气愉快地说,“很高兴能和你聊天,上校——”
“让我把话说完。119号公路那里根本就是场乱战,这代表——”
“我知道乱战是什么意思,上校,我以前可是汤姆·克兰西的忠实书迷。不过你说119号公路那里是场乱战的意思是?”
“我是指那里看起来的模样。容我说得粗俗点,简直就跟新妓院开张时推出免费招待活动会引发的大灾难一样。你们镇上至少有一半的人,全都开着轿车和货卡车跑到那里,把车直接停在道路两旁和一个农夫的田地里。”
她把相机放到地上,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本笔记本,潦草地写下“詹姆斯·寇克斯上校”以及“就像妓院开张免费招待”几个字,接着又补上“丹斯摩农场?”。对,他说的可能就是奥登·丹斯摩的那块田。
“好吧,”她说,“那你有什么建议?”
“你说得对,我没办法阻止你去。他叹口气,”
听起来像是在怨叹世界如此不公。“我也无法阻止你让这些事见报。不过我不认为这有什么要紧的。毕竟,在切斯特磨坊镇外头,也没人能看得见那份报纸。”
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你能解释一下这话的意思吗?”
“当然可以,说真的,你如果要写报道的话,一定马上就会发现了。我的建议是,如果你想亲眼去看看那道屏障——虽然你没办法真的看见那东西,我想一定已经有人告诉你这点了——那就带着芭芭拉队长一起去三号镇道。你知道三号镇道吗?”
一时之间,她还真想不起那条路的位置。然而,当她想通他说的究竟是哪里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沙姆韦小姐?”
“在磨坊镇这里,通常都叫那里小婊路。因为在雨季时,那条路走起来的确会让人忍不住大骂‘臭婊子’。”
“还真生动。”
“小婊路那里没有人潮聚集?”
“至少目前没半个人。”
“没问题。她把笔记本收进口袋,”拿起相机。
贺拉斯仍在门口耐心等待。
“好,那我就等你打来?或者说,等芭比用你的手机打来?”
她瞥了一眼手表,发现现在已过十点。天啊,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如果我找得到他,会在十点半抵达那里。我想这应该不成问题。”
“好极了。跟他说肯尼向他问声好。这是句——”
“玩笑话,嗯,我知道。那里会有人与我们碰头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当他再度开口时,她可以感受到他的语气中有些不情愿的成分。“那里会有探照灯、哨口,以及架设路障的士兵,但他们奉命不准与镇民交谈。”
“不准——为什么?我的天啊,为什么?”
“要是这情况迟迟无法解决,沙姆韦小姐,你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你绝对能凭自己找出原因——你听起来像是位非常聪明的女士。”
“那我只能说去你的上校!”她大喊。在门口处,贺拉斯竖起了耳朵。
寇克斯笑了起来,丝毫没被激怒。
“你说得对,女士,看来我们之间的通讯状况好得很。十点半?”
她很想回他一句“门儿都没有”,但当然啦,她现在也没别的路可选了。
“假设我找得到他,那就十点半。到时我再打给你?”
“你或他都行,总之我得和他说话。我会一直在电话旁等。”
“那就给我那个神奇的号码吧。”她用耳朵与肩膀夹着手机,再度摸索着笔记本。你总是会把笔记本抛到一旁后,才发现自己又得记下一些事。当你是个记者时,这种事会不断在生命中重演。
而她现在的确回到了记者的身份。他给她的这支号码,区号是000,不知为何,这件事比他在电话里透漏的其他事还要让她感到意外。
“还有一件事,沙姆韦小姐。你体内装了心脏起搏器吗?或者植入式助听器这类的装置?”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她还以为他或许会再度拒绝回答,但这回没有。“一旦你接近穹顶,那些仪器就会受到某种干扰。那对大多数人来说无害,感觉就像是低电压的触电而已,一二秒以后,感觉就会消失了。但对电子设备来说,那干扰简直就是要命。那些仪器会被关闭,举例来说,大多数的手机只要接近穹顶五英尺的范围,便会自动关机,有些仪器甚至还会因此爆炸。要是你带一台录音机靠近的话,录音机会自动关机。但要是你带的是iPod或黑莓机那种比较复杂的电子产品,那类仪器就比较容易爆炸。”
“帕金斯警长的心脏起搏器就是这样爆炸的?这就是他的死因?”
“十点半,带着芭比一起。记得一定要转告肯尼向他问好这件事。”
他挂了电话,留下站在小狗身旁的茱莉亚一人,置身于一片静默中。她试着想打给住在刘易斯顿的姐姐,刚开始铃声还响了一会儿……接着信号又被截断了,只留下一阵寂静,如同先前一般。
穹顶,他用来形容那里的词不是屏障,她想着,而是穹顶。
芭比脱下衬衫,正坐在床上解开运动鞋的鞋带时,有人登上桑德斯家乡药店旁的户外楼梯,不停敲着他住所的门。他可不希望此刻还有人来找他。毕竟,他一整个白天几乎都在不断走路,而整个晚上则穿着围裙不停做菜,实在累得不行。
敲门的会不会是小詹和他那几个朋友,正准备要开一场庆祝他回到镇上的派对?你可以说这简直就不可能,甚至还有点偏执;但就今天来说,实在没什么不可能的。再说,他今晚也没在蔷薇萝丝餐厅看见小詹与弗兰克·迪勒塞那群人。他猜他们可能原本待在119号公路或117号公路那里凑热闹,但或许有人告诉他们芭比回到镇上的事,于是决定等到今晚晚一点时再出手。多晚?
就像现在一样。
敲门声又再度传来。芭比站起身,将一只手放在携带式电视上。这里没什么堪用的武器,但若是抓起这台电视,朝第一个尝试闯进来的人扔过去,还是能造成些许伤害。屋里有根木制的吊衣杆,但这公寓里的三间房间都太小,而吊衣杆又太长,挥舞起来不太方便。他还有把瑞士刀,但他不想动用到刀,除非他被迫——“芭芭拉先生?”是女人的声音,“芭比?你在里面吗?”
他放开电视,穿过厨房。“你是哪位?”但他话才刚出口,便认出了声音。
“茱莉亚·沙姆韦。我帮一个想跟你联络的人带了信息来。他要我转告你,说肯尼向你问好。”
芭比打开门,让她进到屋内。
切斯特磨坊镇公所的会议室位于地下室,墙面以松木镶拼而成,隔绝了后头那台发电机(是老旧的家荣华牌发电机)大部分的运作声响。会议桌位于房间正中央,是张相当漂亮的枫木桌,桌面光可鉴人,全长十二英尺。今晚,会议桌周围的座椅大部分是空的。这场由老詹召开的紧急评估会议,与会者只有四个人,集中坐在会议桌的一侧。虽然老詹只是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但却安排自己坐在首席位置。他的身后有张地图,上头绘有这座袜子形状的小镇。
在场的人是三名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以及暂代警长职务的彼得·兰道夫。伦尼是里头唯一一个看起来已经进入状况的人。兰道夫看起来既震惊又害怕,安迪·桑德斯则还是处于茫然与悲伤的状态中。至于萝丝的姐姐安德莉娅·格林奈尔——超重与满头灰发的另一个萝丝——则一如往常,看起来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
在四五年前的某个一月早晨,安德莉娅去信箱拿信时,在结冰的车道上滑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很重,使她的背伤得厉害(那些多出来的八九十磅体重或许并未发挥缓冲效果)。哈斯克医生开了一种新开发的羟可酮强效止痛药给她,纾缓了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直到今时今日,仍持续开药给她。不过这点也得感谢他那个开地方药店的好朋友安迪才行。老詹知道安德莉雅每天得服用四十毫克的羟可酮,使她在工作时总是昏昏沉沉的。这对老詹来说,是个相当有用的信息。
老詹说:“由于安迪正处于伤痛中,所以要是没人反对,就由我来主持这场会议。安迪,我们全都深感遗憾。”
“是啊,长官。”兰道夫说。
“谢谢。”安迪说。安德莉姬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使他又开始眼眶泛泪。
“现在,我们全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老詹说,“虽然镇上没人知道原因——”
“而且我敢说,现在也没人能离开这个小镇。”
安德莉娅说。
老詹没有理她。“——然而军队就在外头,而我们这些镇民们选出来的官员,也一直没能跟他们建立适当的沟通管道。”
“长官,这可能是电话不通的关系。”兰道夫说。他其实大可直呼这些人的名字——更别说他可是值得尊敬的老詹之友——但在会议室里,他觉得还是称他们为长官或女士才是明智之举。
帕金斯就这么做,至少就这点来说,那老头的作法八成不会有错。
老詹挥了挥手,仿佛想驱赶恼人的苍蝇一般。
“他们大可从莫顿镇或塔克镇那里联络我——我们,但却没有半个人这么做。”
“长官,这是因为情势依旧非常……呃,难以预测。”
“我知道,我知道,而且这很可能就是我们还没被考虑到的原因。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祈祷事情的答案就是这么简单,希望你们也都会一同这么祈祷。”
他们恪尽职责地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老詹严肃地望向众人。他觉得事情的确相当严重,但也因此感到兴奋无比,全然准备就绪。他认为自己的相片有机会在今年年底前登上《时代》杂志的封面。一场灾难,尤其是恐怖分子引发的灾难,可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不信的话,瞧瞧鲁迪·朱利安尼吧。“现在,各位先生女士,我想我们得面对一个很有可能的事实,也就是:我们如今只能依靠自己了。”
安德莉娅用手捂住了嘴,眼神中若非真的闪烁恐惧,就是吃了太多止痛药之故。也有可能两者均是。“不会这样的,老詹!”
“怀抱最好的希望,同时做最坏的打算,这是克劳蒂特常挂在嘴边的话。”安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进入了深沉的冥想,“她以前总会这么说。她今天早上帮我弄了一顿很棒的早餐,有炒蛋和昨晚吃剩的玉米奶酪饼。天啊!”
眼泪开始缓缓流了出来。安德莉娅再度握着安迪与安德莉娅,他的手,而这回安迪则紧紧回握。
老詹想,露出一个浅笑,在肥厚的下巴处挤出一条皱痕。蠢蛋双胞胎。
“怀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他说,“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就这件事来说,最坏的打算,就是我们会与外界隔离多久。或许是一星期,甚至可能长达一个月。”他其实不认为会到一个月这么久,但如果能吓倒他们,他们肯定会更快乖乖听话。
安德莉娅重复道:“不会这样的!”
“我们不知道会有多久,”老詹说,至少,这倒是句坦率的真话。“谁又知道呢?”
“或许我们该关闭美食城超市,”兰道夫说,“至少关闭一段时间,要不然大家可能会塞爆那里,就跟暴风雪来临前一样。”
伦尼很生气。他排定了会议的整个流程,这问题也在议程中,但并非首先要做的决定。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个馊主意。兰道夫说,”
读出了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脸上的表情。
“说真的,彼得,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点子。”
老詹说,“以相同的观点来说,我们也不会因为通货紧缩就宣布银行得在假日营业。这只会让大家更往那里跑而已。”
“我们也要讨论关闭银行的事吗?”安迪问,“我们要怎么处理自动提款机的问题?布洛尼商店那里有一台……加油站商店那里也有……对,我的药店里也有一台。”他面无表情地说,然后神色突然一亮。“我记得我好像在健康中心那里也看过一台,虽然我不确定……”
伦尼觉得安迪的状况,就像安德莉娅分了一点止痛药给他似的。“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安迪。”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沉稳亲切。他早已预料到有人会跟不上会议内容。“准确地来说,在这种情况下,粮食就等于金钱。所以我才说那里应该照常营业,这样才能让乡亲保持冷静。”
“喔,兰道夫说,”这回他听懂了。
“我懂了。”
“不过你还是得跟超市的经理谈谈。他叫什么来着?凯迪?”
“凯尔,”兰道夫说,“杰克·凯尔。”
“你还得去找加油站商店的约翰尼·卡佛,还有……迪尔·布朗死了以后,是谁接手布洛尼商店的?”
“威尔玛·温特。安德莉娅说,”“她是外地人,不过人很好。”
伦尼很高兴地看见兰道夫把这些名字抄在小笔记本上。“告诉他们三个,从现在开始禁止贩卖啤酒和所有含酒精的饮料,直到接到进一步的通知为止。”他的脸抽动了一下,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吓人。“至于北斗星酒吧则暂时勒令停业。”
“应该有很多人不希望看到酒吧关门,”兰道夫说,“比如山姆·威德里欧。”威德里欧是镇上最声名狼藉的酒鬼,对老詹来说,他是个禁酒法案不该被废除的最佳范例。
“山姆和其他像他那样的人,目前也只能忍受没有啤酒与咖啡白兰地的生活了。我们不能让整个小镇有一半的人都喝得跟跨年一样醉醺醺的。”
“为什么不行?”安德莉娅问,“就让他们把酒喝完,这样不就一了百了了?”
“要是他们在喝醉时暴动呢?”
安德莉娅没回答。在粮食充足的情况下,她看不出有谁会干得出暴动这档子事,但她知道,与老詹·伦尼争辩往往徒劳无功,只是增添自己的疲惫罢了。
“我会派几个人去跟他们谈谈。”兰道夫说。
“你得亲自去找汤米和维洛·安德森。”安德森夫妇是北斗星酒吧的经营者。“要说服他们会比较麻烦。”他压低声音,“真是对狗男女。”
兰道夫点头应和:“左派的狗男女,他们还在酒吧里挂了张奥巴马的照片。”
“一点都没错。”何况,他没必要说出口来,公爵·帕金斯还罩着这两个他麻的臭嬉皮,让他们可以大声播放摇滚乐,边跳舞边喝酒直到天亮为止,说那是法律允许的。都是那鬼地方才害我儿子跟他的朋友们惹上了麻烦。他转向安迪·桑德斯:“除此之外,你必须把所有处方药物锁上。喔,不包括内舒拿或利瑞卡胶囊那类的药。总之你应该清楚我指的是哪些。”
“就是那些会让人晕乎乎的药,安迪说,”“那些药原本就已经锁在柜子里了。”他看起来像是对讨论突然转到这方向而感到心神不安。伦尼知道原因为何,但他现在一点也不关心安迪那间药店的营业额问题。他们还有更紧急的事得处理。
“你最好再另外加强防护措施。”
安德莉娅看起来有些惊慌。安迪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他说,“我们一向都为真正需要的人准备了足够的存货。”
安德莉娅朝他一笑。
“我们的底线是,直到危机解除为止,镇上所有人都得保持清醒状态。”老詹说,“各位同意吗?我们举手表决。”
所有人都举了手。
“现在,”伦尼说,“我可以回到原本的议题上了吗?”他望向兰道夫,兰道夫双手一摊,同时表达出请继续与抱歉之意。
“我们必须知道,人们很容易惊慌失措。而当他们感到恐惧时,他们就会变成魔鬼,不管喝醉或没喝醉都一样。”
安德莉娅看着老詹右手手中那个可以控制电视、广播以及录音系统的遥控器。录音系统是其中老詹最为痛恨的发明。“你不录下会议内容?”
“我认为没那个必要。”
(跟理查德尼克松有点像)该死的录音系统,全是那个多事的医生提出的点子。那医生叫艾瑞克·艾佛瑞特,约莫三十来岁,以多管闲事闻名,镇上的人都叫他生锈克。艾佛瑞特在两年前的镇民大会上提出了这个白痴提议,好像那是什么伟大的建言似的。伦尼不喜欢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他很少感到惊讶,更别说让他惊讶的还是政治方面的外行人。
老詹以成本高昂的理由提出反对。这策略通常就跟扬基队一样百战百胜,只是那次却失败了。
艾佛瑞特提出了一些数据,说联邦政府会补助百分之八十的金额。而给他那些数据的人,很可能就是公爵·帕金斯。那些钱跟一些什么灾难补助金,全都是挥霍无度的克林顿执政时期遗留下来的规定,害得伦尼根本就是腹背受敌。
这种事并非经常发生,而他也很讨厌这种情况。但他多年来,在政治方面累积的经验,使这个被大家叫做生锈克的艾瑞克·艾佛瑞特的奇袭就像是瘙痒一样,他知道录音系统不足以威胁到让他失去战场,更别说会让他在这场战争中落败。
“那至少也该有人做个笔记吧?”安德莉娅有些胆怯地问。
“我想以现在的状况来说,我们或许还是把这场会议当成非正式的会议来看就好。”老詹说,“会议内容只需要我们四个知道就行了。”
“嗯……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
“除非其中一个人死了,否则两个人是没办法保守秘密的。”安迪迷迷糊糊地说。
“你说得没错,兄弟。”伦尼说,仿佛那句话真有什么道理似的。他又转向兰道夫:“要我来说,我们得为这个小镇负起责任,而首先要处理的,就是得在这场危机中维持好镇上的秩序,也就是警力问题。”
“说得对极了!”伦道夫机灵地搭腔。
“现在,我敢说帕金斯警长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
“还有我的妻子,”安迪说,“克劳蒂特也在看着我们。”他用一只手捏着鼻子,发出吸鼻涕的声响。虽然老詹不需要他搭腔,但仍拍了拍安迪的另一只手。
“没错,安迪,他们两个一定一起沐浴在耶稣的圣光中。但对于身处地面的我们而言……彼得,你能聚集多少警备人员?”
老詹知道答案。只要是他自己提出的问题,大多数都早就知道答案,这样做起事来才会方便许多。切斯特磨坊警察局的薪水簿上,总共有十八个警察的名字,其中有十二个全职员工,六个兼职员工(兼职员工几乎全都是六十岁以上的人,这样要聘请他们才比较便宜)。在这十八个人中,他很肯定有五名正职警员人在城外。其中有的与妻子及家人一同去看今天那场高中美式足球比赛,有的人则去城堡岩那里参加消防演习。
而第六个人,则是死去的帕金斯警长。虽然伦尼从来不说死者坏话,但他觉得帕金斯还是待在天堂里更好。毕竟想搞定这场烂泥摊子,肯定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让我告诉各位吧,”兰道夫说,“情况并不乐观。我手下有亨利·莫里森和杰姬·威廷顿,他们两个今天都跟我一起去了事件现场。除此之外,还有鲁波·利比、弗莱德·丹顿与乔治·弗雷德里克。乔治的哮喘很严重,我根本就不晓得他能不能派上用场。毕竟他原本就打算要在今年年底提前退休。”
“可怜的老乔治,”安迪说,“他得靠哮喘药才活得下去。”
“就像你们知道的一样,马蒂·阿瑟诺与托比·韦伦这阵子的身体状况也不好。在我联络的所有兼职警员中,身体状况可以负荷的只有琳达·艾佛瑞特而已。刚好又遇上该死的消防演习与足球比赛,每件事全在错误的时机撞在一块儿了。”
“琳达·艾佛瑞特?”安德莉娅有些感兴趣地问,“生锈克的太太?”
“哼!”每当老詹生气时,总会发出这样“哼”
的一声。“她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顶多只能带小孩过过马路罢了。”
“没错,长官。”兰道夫说,“不过她去年通过城堡郡的测验,所以获准配枪,我们没理由不准她带着那把枪继续执勤。或许是因为她有两个小孩,所以才没当全职警员。不过,她的确派得上用场。毕竟现在的状况十分紧急。”
“当然,这还用说。”但伦尼还是恨透了这情形。艾佛瑞特夫妇就像是个该死的老旧惊奇箱,每次都会突然冒出来碍事。他的底线是这样的:他不要那个杂碎的老婆加入他这支队伍。另一方面,她还很年轻,不超过三十岁,而且就跟恶魔一样漂亮。他肯定这女人一定会对其他人带来不好的影响。漂亮的女人总是这样。光是威廷顿和她那对大胸部就已经够糟了。
“所以,”兰道夫说,“在这十八个人里头,我们只能凑出八个人。”
“你忘记算自己了。”安德莉娅说。
兰道夫用手掌拍了一下额头,仿佛想把自己的脑袋敲回正确的位置。
“喔,是九个人才对。对,”
“人数不够,伦尼说,我们得增加更多警力。”
“你知道的,这只是暂时的措施,直到这场风波结束为止。”
“你有人选了吗,长官?”兰道夫问。
“我的第一个人选是我儿子。”
“小詹?”安德莉娅扬起眉,“他的年龄甚至还投不了票……不是吗?”
老詹简短分析了一下安德莉娅的大脑构成:
百分之十五留给了她最爱的购物网站,百分之八十留给了止痛药,百分之二留给记忆,实际上,只有百分之三用来思考。而思考这件事甚至都还跟愚蠢的人共事,得靠他帮忙。何况,他提醒自己,会让生活更称心如意。
“他已经二十一,十一月就满二十二岁了。可能是运气,或是上帝的恩典,他刚好从学校回家来过周末。”
彼得·兰道夫知道小詹·伦尼其实是被退学了。
这周稍早,他曾在警长办公室的便条纸上看见这个消息,只是不知道公爵为何会接到这个消息,也不知为何他会觉得这件事重要到值得记下来的地步。而便条纸上还写了另一行字:行为问题?
无论如何,现在或许还不是与老詹分享这些信息的时刻。
伦尼继续说着,语调兴高采烈,就像是游戏节目的主持人宣布特别加分回合的超高奖金一样。
“而且,小詹有三个朋友也很适合这份差事:弗兰克·迪勒塞、马文·瑟尔斯,以及卡特·席柏杜。”
安德莉娅这回看起来更不安了:“呃……他们不就是那群……在北斗星酒吧闹事的……年轻人吗……?”
老詹转向她,脸上挤出的亲切微笑仍藏不住其中的凶恶之意,使安德莉娅的身体不禁往椅背缩去。
“事情都过去了,那全是酒精引起的,大多数的麻烦都是这样来的。再说,先惹起事端的是那个叫芭芭拉的家伙,这就是这件事后来没进入诉讼阶段的原因,一切都船过水无痕了。我说错了吗,彼得?”
“完全没错。”兰道夫说,虽然他也同样一脸不安。
“这几个孩子至少都二十一岁了,我记得卡特·席柏杜可能都有二十三了。”
席柏杜的确是二十三岁没错,而且最近还在磨坊镇加油站商店找了份兼职的技工差事。他的前两份工作最后都以被人解雇告终——兰道夫听说是由于情绪上的问题之故——不过他似乎已在加油站商店占有一席之地。约翰尼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会处理排气与电力系统问题的人。
“他们会一起去打猎,所以枪法都很准——”
“老天保佑,我们还要给他们枪?”安德莉娅说。
“没有人会开枪,安德莉娅,也没人说要让这群小伙子当全职警员。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因应警力不足的问题列出候补人选,而且越快越好。你觉得呢,警长?他们可以任职到这场危机过去为止。而我们则可以用紧急应变基金来支付他们的薪水。”
兰道夫不喜欢这个让小詹带着一把枪在镇上四处闲晃的点子——小詹可能真有什么行为上的问题——但也一点都不想得罪老詹。这点子或许不错,虽说他们很年轻,但的确可以为他增加不少额外的帮助。他不认为镇上会出什么乱子,要是屏障还在,他们倒是可以去各个主要道路的屏障四周,负责管理人群秩序。要是屏障消失了呢?
那么问题也就解决了啊。
他露出团结一心的微笑:“要我来说,我觉得这是个很棒的点子,长官。你可以请他们到警察局集合,时间就订在早上十——”
“九点可能更好,彼得。”
“九点好。”安迪说,声音像是在说梦话。
“大家还有进一步的意见吗?”伦尼问。
没人吭声。安德莉娅还是一副想开口、却又忘记自己要说什么的模样。
“那就开始表决吧。”伦尼说,“公共事务委员会要求代理警长兰道夫,以基本薪资聘雇小詹、弗兰克·迪勒塞、马文·瑟尔斯,以及卡特·席柏杜为临时警员,他们的任期将持续到这场该死、疯狂的危机过去为止。赞成这项提案的人请举手。”
他们全举了手。
“本项提案通过——”
他的话被两声仿佛枪响的声音打断,四个人全吓得跳了起来,接着第三声才又接踵而来。而生活中有不少时间与汽车一同度过的伦尼,这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声响。
“放轻松,各位。只是发电机逆火而已,排气管被堵——”
那辆老旧的发电机逆火了第四次,接着停止运作。电灯忽地熄灭,让他们有那么一刻身处如同地狱般的黑暗之中。安德莉娅尖叫了一声。
在伦尼左方的安迪桑德斯说“喔,我的天啊,老詹,丙烷——”
伦尼伸出没拿东西的那只手,用力抓住安迪的手臂,使安迪把话吞了回去。当伦尼稍微放松手上的力道时,微弱的灯光再度出现在这间镶拼松木的长形会议室里。光线并非来自天花板上的电灯,而是来自安装在四个角落的紧急灯箱。微弱的光线将群聚于会议桌尽头的四张脸孔映成黄色。他们神情恐惧,就连老詹也是。
“别紧张,”兰道夫开朗地说,但听起来并非发自内心,而是刻意强装。“不过就是丙烷用完了而已,镇上还有大量库存呢。”
安迪朝老詹瞥去,两人在瞬间交换眼色。但伦尼觉得安德莉娅肯定看见了,而这可能会导致她开始心生怀疑。
她再吞颗止痛药就会忘记了,他告诉自己,明天上午肯定就忘了。
在此同时,他对镇上的丙烷存量究竟是否够用这件事失去了兴趣。等到有必要时,再来处理这个问题吧。
“好了,各位。我知道大家都急着想离开,我也是,所以让我们继续下一项表决吧。我想我们应该在此正式决定,是不是要让彼得成为我们的代理警长。”
“说得对,是应该这么做。”安迪说,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如果没有其他意见,”老詹说,“我们就开始表决吧。”
他们按照老詹安排好的结果做出选择。
每次都一样。
伦尼家就位于磨坊街上。当老詹那辆悍马车的大灯灯光洒在车道上时,小詹就坐在屋前的阶梯上。小詹相当平静,头痛并未再度发作。安琪与小桃的尸体全都在麦卡因家的厨房里,至少有好一段时间,这两具尸体都不会被发现。他已将那笔钱放回父亲的保险箱中,口袋里放着父亲在他十八岁生日时送他的点三八手枪,握柄还以珍珠打造而成。现在他得和父亲谈谈。小詹会仔细聆听这位崇尚金钱万能的帝王的每一句话。一旦他觉得父亲已经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他觉得应该不太可能,但他父亲总是什么都知道——那么小詹便会当场杀了他,然后再把枪口转向自己。毕竟,他现在已无路可逃。今晚不行,明天可能也没办法。当他稍早回家时,在镇立广场那里待了一会儿,听见了大家的谈话内容。这事听起来简直荒唐无比,但从南方的强烈灯光与117号公路通往城堡岩西南方那较弱的光芒看来,让人不禁认为,今天晚上,无论多么荒唐的事都会成为现实。
悍马车的车门打开,一会儿后又被用力关上。
父亲朝他走来,用公文包拍着大腿,神色中没有任何怀疑与警戒之意,也并未动怒。他不发一语地坐在小詹身旁的阶梯上,接下来的举动完全出乎小詹预料:他把手给放到这个年轻人的后颈上,轻轻捏了几下。
“你听说了吗?”他问。
“听说了一点,”小詹说,“不过我还是搞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我们完全束手无策。我想,在事情解决前,恐怕会有段不太好过的日子。所以呢,我得麻烦你做点事。”
“什么事?”小詹的手朝塞在臀部的手枪伸去。
“你准备好要扛起责任了吗?你和你的朋友们?弗兰克?还有卡特和瑟尔斯这些孩子?”
小詹没回答,等他继续说下去。究竟是什么狗屁事啊?
“彼得·兰道夫现在成了代理警长。他需要一些人充当临时警察,一些厉害的人物。你愿意在这场该死的烂泥摊子结束前,担任警察职务吗?”
小詹有股狂野的冲动,想尖叫与大笑出声。
这也可能是种胜利感,或两者兼而有之。老詹的手仍放在他的后颈上,但已不再揉捏,反而有点像是……出自疼爱的轻抚。
小詹放开口袋里那把手枪。这件事让他察觉自己的运气还是很好——所有事都这么称心如意。
今天,他杀了两个他从小就认识的女孩。
明天,他却即将成为一名镇警。
“当然愿意,爸。”他说,“只要你需要,我们肯定帮忙。”于是,在离上回四年以后(或许比这还久),他总算又亲了一下父亲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