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家丑

七月底,端阳侯府派遣的医官驻进了帝京的惠民药局。

罗敷看着来来往往搬着东西的雇工,也不去干涉,询问方继才知道紧挨着药局的巷子有几户住家已经被买了下来,供给新来的医师居住。向父亲主动请缨的曾高帮着一干人等忙前忙后,罗敷得了她这么一个得力助手,乐得不操心。

除方氏提供的两名医师之外,药局需要依照惯例笔试进六位新人,一年之内每个人的月钱除开药局盈利,由侯府补贴二两。原先万富他们不算卖药的微薄利润,每月只得八钱银子的诊金,一年到头赚的连街头挑担的小贩也不如,这下满打满算,直逼罗敷这个夫人。

方氏的医师刚把家什搬过来,渝州送来京城的第一批免费药材后脚就跟到了,还有几味是当地特产,市价不菲。罗敷听曾高说渝州的地方药局亦将受侯府恩惠,其州多山,产珍贵药材,他们可能就是看中地理优势,以官方名义搜罗地方之利。按这个思路,其他地方也应明白了方氏要扶持全国官医的心思。

收着霸王药,罗敷眼见药局的担子又重了不少。合同上写明了太医局需要强化卖药的性质,出售丸、散、膏、丹、酒,并将制药与卖药、接诊合一,制药占了相当比重,亟需精研药理的人才。罗敷几乎是时刻头疼怎么招人,薪水不够问方公子要,人才来源却也不好找——水平高的医师单独坐堂,身家又要极清白。日常看诊继续,她晚上熬夜出考试题,避着方继只敢让万富瞄一眼,怕被老人家说题目简直标新立异、不可理喻。

王敬的脑袋一掉,罗敷和方继就知道家底清白的重要性了。想来方继脱离纷扰尘世已久,所谓的“尔等不必管,继续营生”真的像他在巷子里说“顺路”一样不靠谱。洛阳官府的人在罗敷离开不久就过来了,远比万富通报的脚程快,她觉得定是州牧的安排。他们做事以一丝不苟著称,什么都要查一遍,到最后抛下句“等待问话”,药局中人面面相觑。

洛阳内发生的命案,本该上交由天金府尹解决,州牧难得亲自过问,自然更加兢兢业业。官差以故事处之,于是仵作自然而然交差:王氏中毒而死,却验不出来是什么毒;杀手血液呈黑紫色,倒是极厉害的黑道上的手段。仵作上了年纪,京城又是个鱼龙混杂之地,不免见识比旁人多些,他说验不出来,很有可能此案就真的不了了之。

罗敷一直攥着州牧的口头承诺,忽然感到纵然千般怀疑此人,自己潜意识里还是太相信他了。也许是抬抬手帮她捡回一条命,他叫她……她突然发觉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跟她说,但她听了万富的话,就不再理这事,仿佛药局里几个月来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地方。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女郎什么时候与方继在一起?方继又如何知晓这个丢了脑袋、满身血污的人就是住在巷子里并由她管辖的医师?

罗敷听说过一些死士刺杀重要人物前会自己服毒,不管成不成功,事后都把线索了断。可王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那杀手不紧不慢地收回兵器,显然是游刃有余。杀手的死亡是州牧在她眼前造成的,而她记得筷子拔.出来后,伤口冒出的血是慢慢变了颜色。也许官府追查到了凶器,但就算是像她想的那样,又能把一个深蒙今上厚爱的副都御使怎么样呢?

她决定以后碰见州牧绕道走。

最近罗敷事多,不适宜思虑过度,有方氏这个皇亲国戚撑腰,她就把精力全部放在挑人上。

八月初一,京畿有远见的医户们赴惠民药局笔试。即使方家亲自放出风声,来人也不多,总共二十几个青衫文士,年纪最大五十多岁,最小的只有十七八。罗敷从不强求人数,她认为过得去就行,大不了生意做好了以后再补充。

戌时已过,罗敷独自走在昌平门东的隽金坊里。隽金坊的北面正对着昌平门,过了昌平门,千步廊东侧是六部与司天监等机构的文官署,包括太医院。虽然洛阳很少宵禁,此坊的环境还是相当肃穆,一更三点的暮鼓还没有敲响,稀稀拉拉的佣人全回了自家府上。

初秋的夜里渐生凉意。繁星似一颗颗金刚石,高低不一地垂挂在绛紫的天幕上,明明灭灭,空间便于这闪烁星光中无限地延伸开来,划出了层次。

城北的街坊搁置得十分整齐,越往内行越不闻人语,只见清一色广梁大门,朱漆碧瓦,飞甍画柱,在夜色底下冷冷地面对着银色的轩敞街道。打理干净的灌木里不时飞出幽蓝荧绿的萤火虫,一团光影就如同漂浮不定的星云,缠绕在墙根。

罗敷一路感慨一路默念,这个时候局里的考试应该已经散场了,卷子都堆到了她的桌上,明日少不得又要弄个通宵。

她本来以为大使只是一个普通的御医,没想到是个高位的院判,也难怪他从未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药局的掌印大使、太医院右院判司严所居之地,价格非极显贵者不能担负。隽金坊挨着天子前裾,即使官居一品,也要靠赏赐垫着点住,不知五品院判如何弄到这一块风水宝地。

等走到了地方,门前连盏灯笼也无,全凭附近的寥落灯火照亮牌匾。坊内人家的门前站着守夜的家丁,罗敷晓得她一个年轻女郎独身入夜来此很是扎眼,便不去向人证实地点,径自敲门等待。

一连敲了三次,司府的管事才佝偻着身子披衣迎出来,打了个哈欠道:

“可是惠民药局秦夫人?我家老爷刚用过晚饭,恐怕还要候些许时辰。”

罗敷谦谦点头,跨进门槛,一边微笑道:

“我的侍女与车等在昌平街口,只望不要被巡夜的官差当流民抓了去。”让她自己走过来,不会是嫌马车的声音吵到邻居了吧。

管事略略抬眼扫了眼她,口中唯唯诺诺,神色却一般无二。

“院判大人着实会享福,贵府不仅离官署近,左邻右舍都是熟人,平日定是省了不少相处的心力。”太医院的医官会被委派到皇宫外,圣心体恤下臣,没人会愿意得罪一位高位掌权的太医。

府门在她的背后关上。管事司福察觉出她的讽刺之意,心想这女郎未免太尖刻了些,以后在家主手下做事,不定要吃亏。

院中弄得很简朴,砖雕照壁没什么装饰,种着的几竿翠竹沙沙作响。一颗高大的槐树凭空长在地上,灯光扫过去,可见溟濛的水汽在一串串的荚果上凝结成晶莹的露珠。

司福躬身请夫人入南房,倒了杯茶,陪着客人寒暄两句。此时跑腿的小厮进来道:

“老爷传夫人进正房议事。”

罗敷受宠若惊,心道这院判大人还不至于连一丝面子都不给她。她前日准备写信通知大使,不料这位从来没现过正身的五品右院判修书一封,托人送到了药局门口,说隽金坊治安良好,届时请独自步行前来。她总算得到一点安慰:不单是她一个人在忙,人家也忙得很,下了值之后非要等到大晚上才能挤出时间见见下属。

大使怎么说也是兼职,药局里人员变动也正儿八经是公事,方氏不可能不告诉他,那么今晚院判大人是懒得挪足,想让她一路走到头了?

罗敷不出声地想着,没几步就到了主屋。罗敷觉得这座府邸小的挺正常,院判看中的可能只是这里的位置和人脉,家里供不起那么多仆役土地。

谢过管家,小厮也跟着他一道走了,她在屋外停了片刻,看这阵势是要自己单独入内。屋子昏昏黄黄的光线从窗格里透出来,好像主人吃过晚饭后就躺在榻上眯了一会儿。

罗敷推了门,开门的刹那,明晃晃的灯刺得她立即遮住眼。这窗纸异常隔光,猛然从黑暗里进到亮的地方,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瞬间的难受,于是腹诽甚深地朝座上看去。

房内只有一个婢女随侍,清瘦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座位上,面色冷淡地拿银剪子拨了拨手边的烛芯,“咔嚓”一刀下去,似有似无地从鼻子里冒出点气来。

他生着灰色的短须,脸容略长,颧骨稍高,神情肃然,一双狭长的凤眼往门口掠了掠,咳了一声道:

“秦夫人吧,久仰。”

他说完,青色绸子的衣袖下露出苍白一指,对下首的椅子斜着轻轻一抖。

罗敷从善如流地坐下,道:“大人忙碌一天,下官此时来,真是打扰您了。”

司严示意婢女上茶。那名叫碧云的丫鬟腿有几分跛,一摇一拐地拎着茶壶放到桌上,倒了满杯,退到屏风外去了。

司严皱眉道:“秦夫人,我们放开了说罢。药局里最近生了大事,虽然我有十分把握这事与我们这些人无干,但附近的人都听闻我们局里死了个医师,因向地下赊贷还不上被人弄死了满门,这对药局百害无一利。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敷听他一口一个“我们”,亦不动声色地蹙蹙眉,温和道:

“是这样的,那位医师四个月前入药局,京畿时疫的一个月来趁我们不在用药局的利润为他夫人治病,我们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他又主动要求离开,也不好阻拦。后来我觉得做的过了,便同齐医师去他家给些钱财过渡,却发现他妻子死在家中,他自己也在家门口的巷子里丢了脑袋,他女儿当下作为知情人住在官府。”

司严颔首,叹了口气:“各自生活都不易,得饶人处且饶人。”

罗敷不想再和这位慈悲为怀的顶头上峰说一个字,却听他接道:

“你且说说你的看法。”

罗敷无语凝噎,她开始觉得院判大人从不出现在药局里,真是造福下属。天天让她对着这么个前后不一的大使,她肯定会再延长假期的。

“下官初来,对药局的了解甚至没有两位年轻医师多,不过在这三个月里,大家各自的状况都看在别人眼里。齐医师报官后对我们坦言,这位医师可疑之处不是无迹可寻。方先生一直后悔招了个不明底细的人进来,竟无一人晓得他与外界的哪些人有什么联系。齐医师第一次去王医师家时,他正和妻子吵架,连刀子都快动上了,当时是王医师赶着他出门的,万富和我说现在想来觉得他好像是怕他待久了一样。药局有时闭户很晚,东西厢房住的是林齐二人,王医师并不在药局,齐医师心细如发,深夜睡醒出去透口气,却几次见他在大门口徘徊,还有一回从耳房的窗户里看到他和另一人远远地谈话。”

她说了一长串,也不指望院判能理清楚,就是表明一下此人身份只得斟酌,把万先生搬出来当挡箭牌。这番话她说过好几遍了,已经倒背如流。

司严抚袖道:“夫人不必这般拘谨,药局先前人手少,眼睛也少,你们现在做的推测也是由果溯因。”

罗敷低声道是。司严抿紧的嘴角松了松,他从来没有来过城南的白龙庙街,比之罗敷这个干了三个月的夫人,对药局事务更加陌生。

司严据大使之虚职已逾数年,他在禁中做了些年头,从最普通的医士一步步升到右院判,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太医院里的人都知司院判沉默寡言,不理杂事,却无人小看他的手段——光是在皇城外最贵的一块地皮上开府,还没被御史弹劾过,就不是一个五品医官该有的能耐。

罗敷目光澄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一不小心烫到了舌头,依旧得笑的如沐春风。

司严定定看着她,低声道:“夫人,明面上局子里的事是要由我批准,但药局真要有闪失,你们都懂责任落在谁头上,尤其是如今端阳候府伸了一只手。”

罗敷勉强牵牵嘴角,一转眼面上添了三分好奇:

“大人可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司严阖眸,捡起烛剪敲了敲榆木桌,“今日让夫人这么晚来,并非我有意刁难你,人马上就来。”

罗敷愣了一瞬,摇头笑道:“下官没有如此想。”

司严恍若未闻,瘦长的手指徐徐地整理起压在桌案上的袖口纹路,主屋里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的左脸颊上,露出一个不易辨认的小小疤痕。

王放沉思片刻,只道:“没什么打算。”

刘太宰知晓今上言及旧事心绪不佳,便转而躬身把小公主偷懒的请求陈于御前。

王放以手抵额道:“都知以后无需再向朕提。”

刘太宰即垂了眼,应诺退下,使了个眼色召来樊七。他前脚方出门,却听王放在后头不高不低地追了一句:

“都知身体不适,且先歇上几天。”

樊七补了缺,待到孱弱的老人踏出明水苑,小心翼翼地续上茶,道:“陛下,卫婕妤传话来,说好些日子未见圣面,在银烛斋备了小宴,不知陛下晚上可忙于国事。”

王放啜茶道:“你们这些司礼秉笔,应向她好好学些手段,消息灵通才是正紧。”

樊七只得应是,今上又道:“朕一封批过的折子还未送出,婕妤倒比你们手脚还快。”

樊七撑起一副笑脸,温言道:“陛下,今日仿佛是卫婕妤生辰,她思念陛下也是人之常情。”

王放将那杯茶水朝地毯翘起的边上倾下去,看着卷起的细毛服帖在地,唇角微扬:“常情都常到国事上去了,朕有兴致让她红.袖添香么?”

樊七侍奉已久,揣度今上还真有可能有这个兴致,果不其然地得了一句:“循时摆驾。”

当晚,西宫银烛斋好风如水,烟波濛濛。临水的楼阁中只漏出几星琉璃灯火,衬得夜景隔纱,月色撩人。

卫清妍薄薄的宫裙进了风,丝罗带飘出了身旁打开的花窗,她轻轻抬手捻起,却触到了一另只温热的手。她温顺地坐在小凳上,任自己玉雕似的柔荑被对面倾身过来的男人握住。

她在这咫尺的距离里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眼睛,柔和轻悄的目光又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终是敛了羽睫。红晕一点点地漫了上来,隐在发间的晚山黛色浅浅,更衬得白玉般的面颊染出珊瑚艳色。

小桌上几样清淡菜肴,一壶陈年桂花酿,均是民间饮食。

“臣妾替陛下斟酒。”

卫清妍执起壶,姿态娴雅地往杯中倒入琼浆玉液,犹如一幅举世无双的美人画。

王放淡淡欣赏着这幅画,手中的柔荑欲抽离,却被他使了两分力气攥住。卫清妍侧过宛若月下盛放杏花的面容,低低唤了陛下,顺势将那酒壶“啪嗒”一松,身子一软便滑到了他怀里。

女子愈发羞赧,葱管似的指头压在男人的袖口,凉凉地沁在肌肤上。她颤颤抬眼,秋水盈盈的波光好似要将人溺在那一泓泉涧里。

王放略略低头,目色也如夜色笼着烟气,在她垂下的发上仿佛微醺地“嗯”了一声。

卫清妍注视着他风华粲然的容貌,眸中闪过一丝俏皮,纤手点了点他的喉结,沿着脖子平滑的线条一路向下,掠过了领子下形状优美的锁骨。

王放握着她的左手,慢慢地划到腰间的丝带上,卫清妍埋在他的胸前不敢再动,只是闭目咬唇,心跳得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