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身败名裂

秋雨连绵,凉意渐生。

运送天家聘礼的队伍已然在半月前出发,洛阳城许久不曾像今日这么热闹过,大街小巷皆是撑伞往北边走的男女老幼,纷纷朝两排官兵之间指指点点。

集市口的摊主们早早为贵客让道,多年未见血的涿河边架起了高台,数辆囚车从黑压压的人群中鱼贯而出,车中押的正是半年前叛乱的越藩及其家眷。藩王被削爵为庶人,没了以皇亲之身问罪的待遇,连枷上的锁链都生锈了。

秋审未至,被判了斩监侯的犯人眼下正在刑场上瑟瑟发抖,可见此人罪大恶极,竟能让今上提早两个月下令处决。午时仅斩卞巨一人,其余都是陪斩,留到霜降后再听发落。

监斩官坐在偌大的场子上,觉得天气甚好,地方也甚妙,砍了头之后就顺势抛进河里,这雨一下,地面都不用费神清洗了。

“上头坐的可是南安原先的都指挥使,五月初就被陛下调到兵部了。”

“那不是越王爷的人嘛……”

监斩官孙大人和和气气地朝底下望了一眼,骚动的百姓立刻肃静下来。

据说今上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容易迁怒,何况这位王爷千岁还名正言顺地触了逆鳞,不拿他开刀还真说不过去。

还据说今上的脾气来自于未来的皇后,他在南安时知道黎州卫中有位太医院的女医官,身份异常特殊,月前国朝和匈奴订立婚约,此后那位医官就不常来官署了。

再据说……

“大人,午时三刻到了。”副官冒汗提醒道。

孙大人回过神,将决令轻飘飘一掷,“嗯,斩了。”

再据说他的老上峰在倒台前做了好些阴险歹毒的事,今上还抽空去诏狱里看过隔了几房的堂叔,出来时脸色沉得能下雨,莫不是那些阴险歹毒的伎俩和陛下的家事有关?

台下一阵惊呼,待到那殷红的血红毯似的铺将下来,他才严肃地下令:

“让大伙儿都散了罢,没什么好看的了。下次行刑是在十月份,叫这些摊主小贩们提前好生扫地。”

副官:“……”

秋雨轻纱般笼罩着刑场,血腥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往日威风凛凛的王爷断成了两截,穿着素服的身子趴在血泊里,几丈外的脑袋头发蓬乱,死不瞑目地瞪着老天。陪斩的家属们放声哀嚎,几个纤纤弱质白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晕倒在地。

命该如此,好走不送。

看热闹的百姓们接二连三地散去,孙大人也悠悠然走下看台。他们这种武官和黔首并无两样,也喜欢聚众看热闹,但散场时的表现才是最重要的。王爷看起来如日中天,一旦倒了,下头的虾兵蟹将全都会被一网打尽,他不是漏网之鱼,却是愿者上钩。想必国朝和匈奴开战之时,今上也会用到他,毕竟凡为君者自古都要搏一个不计前嫌爱才的声誉。

这世上跳过龙门的鲤鱼挺罕见,他越想越认为自己有道理,哼着小曲跨进轿子。

不知陛下的气消了没,冬至时大婚,别出岔子殃及他们就好。初一时陛下以巡视秋猎猎场为由出了趟京城,次日罢朝,下午才回来,谁知道干什么去了,可别又是家事……啧啧,据说自从那日之后季统领就不在御前伴驾了?到现在都整整一个月了,要是送人的话,那人得走到千里之外了吧?

“大人小心台阶!”

“咚!”

*

“咚!”

夜色沉沉的,不见半点月影星痕。从原野上扫来的秋风拂过火把,映的城头红艳一片。

突兀的撞击声惊醒了马车里的人,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从青布帘里渗出,照出半张清秀的女子面孔。

“怎么回事?”暗中响起模糊的问话。

“这几日下雨,车子撞上石头陷在泥里了,一会儿就好。惊扰了女郎,真真该死。”

女子便打下车帘,里头传来几句低语。

片刻后马匹打了个响鼻,车轮果真绕过了岩石,骨碌碌向前滚去。浓稠的黑暗漫过树林,沿着官道爬伸至巍峨城楼,遥遥可见几名值夜的士兵来回巡逻。

“天明再行。”

不知是谁下令,马队在林子前停下。

静夜里十几双眼都睁着,耐心等待更鼓敲尽,两个时辰不到,东方的苍穹隐隐发白,宿鸟相继展翅离巢。

朔风卷去残夜,晨曦骤然倾泻半幅天幕。歇了半宿的马车继续朝城门行驶,城墙上的大字宿雨未干,沐浴在金色的朝霞里。

——宣平门。

数旬日夜兼程,大梁皇都的第一道外城门,此刻近在眼前。

商人模样的领队恭恭敬敬地递交了文牒,城守开了几箱货物查看,见无异样就放了过去。最后一辆车里坐的是女眷,姿色都不错,其中一名小娘子无精打采地生着病,却别有一种楚楚的韵致。商人带家中两个妹妹上京城瞧病,姊妹两身段肖似,幂篱一掀,竟都有双琥珀色的眼睛,兴许是胡人和汉人的混血。

只怕是勾栏里的妹子。士兵见多识广,随口调笑一句,只听蓝裙衫的小娘子从幂篱底下蹦出句标准的官话,还泼辣得很。他收了二钱碎银子,挥挥手让车队进城,拿此事和同袍做谈资去。

行人不知不觉多起来,菜市的喧哗飘到耳边,口音与南面所差不多。主干道极为宽阔,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铺了数百年,依稀是几朝不变的风貌,石桥边栽着长青的垂柳,虽是早秋,柳叶下的野花依然开的茂盛,在阳光下分外娇艳。

车过琼楼,笙歌迢远,浮华景色渐渐凋零。辗转进入巷口,便是一处僻静坊子,数尺高的云墙迤逦如屏,白色的粉漆已掉了大半。

繁桂坊的百姓大多是商贾,多年前住在这里的一户贵人遭了难,牵连到邻里,这些年该搬的搬,该逃的逃,留下来的只有寥寥几户。而近期邸抄上出现的一则大事却在坊内掀起了不小的骚动,就连整个明都,也为之瞩目。

商队在一条窄小的石板路上停驻。

一双素净缎鞋从湖蓝的裙裾下露了出来,缓步走在前方,鞋底苔痕犹绿,露沾薄寒。

余晖在墙外镀了层融融的淡金,花窗上粘着破碎的蛛网,包裹住积年的尘埃。墙内幽篁孤生,斜探一枝,俏生生递到行人面前。

寂静中忽裂开一线清脆的铃音,是晚风拂过檐角。

叮,叮——

那一瞬天仿佛在下雨。

仿佛能听到疏雨打在芭蕉叶上的滴答声。

仿佛有车停在紧闭的门扉前,下一刻,玄衣冷峻的侍卫就要从里面走下来。

庭院杳杳,乱红深处曾有人凝望,依稀温柔的目光穿过院中草木,穿过斑驳院墙,穿过锈蚀门环,落在被风霜磨得光润的石阶旁。

阶上故人归,归来秋已至。

一晃,便是第十六个秋天。

“吱呀——”

铁门慢慢开启,乌纱倏地飘起一角,冷风带着清爽而陌生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幂篱外似乎是另一个尘世,时间被那年初秋的细雨封存在檐下的水缸中,蔓草青青,花香淡淡,桂树丛间的卵石小径不见落叶,连屋顶的瓦片也不染纤尘。

游廊里悬挂的灯笼突然亮了。

纱帷下伸出一只白皙纤软的手,轻轻拢住那团橘黄的暖晕。

商队众人却神色一凛。

“还请阁下以身示人!”领头的大胡子立时挡在前方沉声喊道,几名商人泡沫般消失在队伍中。

角落里爆发出短刃相击的铮鸣,随后树下多了个黑黢黢的影子,单膝着地。

“某等三人奉旨迎殿下于王府,此后左右不离,因圣谕不得露面,请殿下恕罪。”

那只手徐徐做了个起身的手势。

对方的话犹如落入湖中的石子,激起窸窣议论,大胡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冷笑道:

“承蒙阁下关心,不过大人身边不缺护卫,无需阁下烦神。”

黑衣的匈奴侍卫亦冷冷道:“某从前保护王爷时,可未曾看过齐人脸色。”

气氛压抑至极点,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适时打破沉默:

“既不便露面,先生就请归位罢,待本郡面见陛下与太皇太后,必亲自谢过。这些人都是我从南方带来的,一路护送至明都,望诸位能尽宾主之谊。”

只见又一顶幂篱在队伍后露了个尖,女子掀开薄纱,浅淡的褐眸耀若晨星。

行礼的侍卫看到这瞳色,不禁怔了须臾,反应过来望望眼前一动不动的人,才知自己拜错了主子。

先前让他起身的女子摘下幂篱,款款屈膝福身:“奴婢桐月,多有得罪。”

她举袖掩唇,长睫下的双眼赫然也色如琥珀,光看身姿,两人竟有八.九分相似。

匈奴侍卫碍于郡主的面子,极快地施了一礼,隐去踪迹。

一名商人抖着袖子嘀咕:“……用得着他们操心。”

匈奴人是看不起夫家么?还就只有三名暗卫,也不看看他们陛下派了多少,生怕路上弄丢了人。这一月以来河鼓卫们轮班当值,有个风吹草动都当成重兵压境,将马车围得固若金汤,恨不得把院判当菩萨打包塞在龛子里。

大胡子气的瞪眼:“跟你们说过多少遍,这儿是秦夫人家,不是洛阳,一个个怎么都沉不住气!”

“刚才统领先说话的。”

“都别闲着,快去扫地!”

站在最末的女侍卫淡淡开口:“外头牌匾这么干净,房里定也打扫过了。梁太皇太后得知大人先于彩礼抵达明都,必然做了一番准备。”

大胡子:“……辛癸,你陪秦夫人回房。”

护卫堆里钻出个小个子,眯眼笑道:“我师妹大概记不得自己的房间在哪儿了,这么大一府邸,先带咱们参观参观?”

罗敷心神未平,忽然转身退出门槛,仰首看那墨迹飞扬的匾额,顷刻间无数画面如走马灯一般闪现在脑海中。

靖北王府。

她低喃着念了一句。

“我回来了,爹爹。”

*

府里的三进院子果然被扫得干干净净,河鼓卫们乐得清闲,拿着扫帚装模作样地晃来晃去,没有半点暗卫的自觉。

卞巨很头疼,府里那三个匈奴人木着脸不搭话,但他们现在算是同僚,碰上事情少不得齐心协力。他原先不愿做这趟差,离京五个月,去的还是千里外的梁都,他自知待人处事的水平和院判不相上下,唯有本职做的了了,可今上就是看中他的实心眼,觉得要他提头来见他就真能把脑袋捧在手上跑回洛阳复命。

其实秦夫人很省心,走之前还和今上说让他留下,当时今上百依百顺,然而等车走出两里地,就直接把他扔过去了。

陛下那边应该不会有问题……他担忧来担忧去,只期盼十月初九送嫁的日子快些到来,等凤驾出了梁界,看他们不把轿子抬飞起来。

一名下属好心递上磕好的瓜子给他,卞巨惆怅地长吁短叹,活像个思乡心切的书生。

下属默默收回瓜子自己吃了,“喔,看着您怪没胃口的。”

月上槐梢,草虫的哨音不及盛夏吵闹,秋海棠的影子静静地垂在绣屏上。

罗敷用指尖将花瓣拨开,月光更皎洁了些,悄然浸过台屏,照亮镜子里的面容。

侍女端着水盆走近,镜中的脸从一张变成了两张,她不由移开眼,仔仔细细地端详。这名叫做桐月的侍女不知是王放从哪里找来的,除了身形和她差不多,连眼睛都极为相仿。他担心宇文氏和安阳找她的麻烦,便给她一个替身,平时这女郎躬身服侍不太起眼,到了需要的时候,便起着大用处。

罗敷十分希望侍女派不上用场,但来回一趟确实有风险,既然对方得了许诺心甘情愿来陪她,她就没道理拒绝。

身边换了个人,她并未感觉不习惯,可能是明绣年纪太小,做事火候不到家,许多地方还陌生着。而桐月心细如发,样样精通,学起她的举止速度惊人,毫无破绽。这样一个女子做随侍简直屈才,罗敷感到她喜新厌旧的毛病快要犯了。

桐月给她梳着发,冷不防见菱花镜里的人托腮盯着自己,便低头敛起一双眸子。

罗敷好奇问道:“你学过乐器么?手上的茧像是弹琴弹出来的。”

桐月仍认真地理着她的发丝,恭顺答道:“大人好眼力,奴婢本是坊间的乐师。”

“池莲坊?菡水居?”她随口扯道。

不料侍女惊诧地点头,“大人如何猜出的?”

“碰巧而已,”罗敷淡定地解释,“我只知道这一个坊和一个歌舞馆。你认识挽湘夫人么?”

桐月更加惊讶:“大人也认识挽湘阿姊?奴婢年幼时,她曾教过一段时日的琵琶。”

……他挑人还真是尽往熟里挑。

罗敷起了兴致,特意问:“听说陛下以前很喜欢来你们楼听曲子?”

桐月放下梳子笑道:“大人什么都清楚。不过陛下只来过四五次,倒是方公子常常在楼里应酬,召乐师鼓瑟吹笙。”

罗敷还是没忍住,继续刨根问底:“他喜欢听什么曲子呀?”

侍女想了想,小声道:“先帝在时,陛下曾与楼中的老乐师斗琵琶,奴婢在房里总能听到《关山却月》一段。方公子若与陛下同席,所点曲目也非熟手不能驾驭,或许陛下看重技法甚于曲目。”

——十九郎的琵琶弹得极好。

罗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多日的沉闷霎时烟消云散。方继作为交换神神秘秘地告诉她这件事,神情甚是欣慰,她该想到能当少师一个好字,必定是曲中国手。她都忘了走之前央他弹上一曲……他这么爱听她奉承,只要软语夸上几句,让他抹半个时辰不是问题。

等回去之后再让他弹给她听吧。她着实有些想他了。

“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罗敷怅然道,“我以前也学过琴,不过弹的不佳,现在隔壁刚好有张我父亲的琴,有空就可以练练。”

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桐月是什么时候离开菡水居的?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我没有别的意思。”

侍女条理清晰地回答:“六月初,黄门说只要奴婢答应进宫,就能削去乐籍。”

“不进宫也可以脱籍,像挽湘夫人一样。”

侍女摇摇头,“那不一样,奴婢的母亲是胡人。”

她的目光一点一点化成了水,柔柔地聚在镜面,罗敷顺着她的眼神看去,一只精雕细琢的翠玉耳坠在烛光下莹莹闪烁。

别人的私事不好再问,罗敷脱去鞋子就寝,窝在薄被里,“真巧。”

烛火灭了,竹帘没有放下,枕边流淌着星河的碎片。

她睡在十六年前睡过的六柱床上,恍惚间觉得这段漫长的岁月恰如南柯一梦,她从未离开过家,从未遇到那么多陌生的人,从未有那么多刻骨铭心的际遇。

风铃又被吹响,月色如华盖,满京皆皓雪。

铁马北还,旧燕南飞,冰河残梦里青灯淡雾,无人吹一曲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