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传国

明光六年夏,齐梁订盟。 国主请聘靖北王之女为后,拟期长至,躬率万骑赴玄英山南逆女,得梁帝应允。

*

白昼的热气从地面蒸发,晚风携了几丝久违的凉意,悄然翻过水榭里小桌上的信纸。

信纸比一般的纸张厚,在月光下显露出暗刻的精致纹样,皎皎如银。

罗敷盯着它发怔,等药稍凉,两三口喝得见底,放下碗就见一个小影子从平桥上风似的跑过来。

初霭十分惊讶,扑到她腿上把脸凑过去看:“为什么院判阿姊也要喝药?”

她摸摸孩子的脑袋,“生病了就得吃药。”

“但阿姊是大夫啊,大夫怎么会生病?”

罗敷顿了顿,“医生就是个普通的行当,和其他人并没有不同,生病很正常。”

她小时候也以为学医的人不会得风寒、折骨头,慢慢地就晓得老天爷很公平,连她师父这种传说中的世外高人也不能长命百岁。大夫不是个顶好的营生,地位不高,担子很重,碰见不正常的病患亲戚还要防着走路被砍。但她只有这一门手艺,如果不让她用尽所学,就成了依靠祖产生活的无所事事之人,正是她最瞧不起的那类。王放除了把两个心怀怨恨的医官丢出太医院之外,并未干涉过她在官署里的举动,她每晚就寝后和他说说白日里发生的事,总觉得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哥哥现在没以前喜欢我,”初霭深沉地摇头,“都不让我叫你阿姊,还说他娶了媳妇之后就要把我扔出宫,以后有了小孩子都交给我带……他到底是怎么当哥哥的。”

罗敷艰难地忍笑,“嗯,真是惨无人道。”

她顺便摸了摸小公主的脉,初霭现在恢复得和别的孩子差不多,个子飞蹿,流玉宫也不再燃冷香。王放托付给她的第一件事终于完成,她和掌管小方脉的刘可柔都松了口气。

“阿姊,希音说你后天就要走了,我不想让你走。”

稚嫩的嗓音犹如细雨落在她的心上,她双肘撑着膝盖,托腮道:“等回来给云云带明都的杏仁酥好不好?我最爱吃那个。”

初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蓄着泪水,拽着她的袖子,抽抽噎噎地说:“我不要……哥哥说你就是因为糖吃多了才有龋齿,现在还经常疼呢,我不吃甜的……阿姊,我就是想让你留下来陪我!”

罗敷立刻下意识捂住嘴,明明从来不疼,他居然恶意诽谤!还有他怎么什么都记着啊!

“你才从南边回来呢,又要走了。”初霭蹭着她的薄衫子,神情肃然,“要是我有个驸马,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这样看来,好像还是我更在乎你。”

罗敷啼笑皆非,只能也很严肃地对她说:“首先,你得有个驸马,其次,我去的也不是危险的地方。等云云大了就知道,有许多规矩是必需要遵守的,就像你每天要练五百个字一样。”

“什么规矩呀?”

她想了想,如实道:“结婚的规矩。”

“……哦,离我远着呢。”初霭满不在乎地说。

“……我一年前也这么想。”

“就因为规矩才要去北边?”初霭疑问的语气里带着不可置信,她平时没规矩惯了。

罗敷犹豫了一刻,点点头,“嗯。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守规矩,不可以再欺负御医,闹到你哥哥那里去。”

“放心吧阿姊,小凌叔叔现在不用天天来,我就是想跟他开玩笑也没机会,至于我皇兄——”初霭拍着胸脯保证道:“一定给你看得紧紧的,他要是敢朝别的女人瞟一眼,看我不拆了明水苑房梁!”

原来王放提过的拆房梁是在这里……罗敷很好奇他是如何把妹妹拉扯到六岁的。

初霭背后发凉,回头一看,挂上副大大的笑脸:“哥哥从书房回来啦!我和院判阿姊说几句话而已,这就回去睡觉,不打扰你们。”

小女郎一溜烟地跑了,走之前还和她偷偷道:“你记得给我带杏仁酥啊,一点点就行,我只要闻闻香味。”

王放披着满身清冷月华,静静地站在平桥的尽头,袍底漫出狭长的影子。

她真喜欢看他独自站立时的模样,一个人就是一方小千世界。

月至中天,罗敷收起信封,靠在藤椅上对他敷衍地笑了一下,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服药的头三天捱过去,后面就舒服多了,除了嗓子矜贵地养着,身体还比较争气,没给她添麻烦。药物的作用至少能压制个把月,这么一想,前途光明不少,现在更是多了个选择。无论真假,依着他的意思,定是要试一试才罢休。

王放之所以同意匈奴的要求,正是出于对这封信的考虑。

她望着他的目光泛起细微的愁绪,如果他不是别无选择,定然不会委曲求全,要他被迫在权衡之下做出决定,实在是一种罪过。

罗敷歪在椅子里,看上去有些沮丧,他忍不住走过去,用指尖将她的嘴角拉出一个笑容。她乖乖地让他摆弄,没了往常的脾气,捉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褐色的眼睛也眯起来,像只刚睡醒的猫。

“上面是朵莲花么?”王放拿起看了数遍的信,摩挲着银色的暗纹。

她从鼻子里应了一声,“我们在匈奴的时候用的不多,最多的就是你收到的。”暧昧的、带红色双鲤图案的金红信笺,艳俗得很。

他揉揉她的脑袋,“这个有什么寓意?”

罗敷一时答不上来,眼神透过那朵亭亭玉立的莲花窥视到一点回忆的残片。她垂下眼帘,竟发现自己能毫不费力地记起信中的每一个字。

——十年聚散,天涯尚远,骨肉惟托于一面。危灯残烛之年,瞽目无以为顾,常忆元德中汝母新丧,恐汝惊惧不得眠,阁中彻夜秉烛,今虽不能久视,燃灯焚夜,坐至宵尽,犹汝在枕旁矣。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罗敷低念出声,水榭里的风像妇人的手,温柔地拂过发梢,“五岁半之前在宫中念书,先生教古诗词,不懂什么意思,先背了再说,下学回去有婆婆给我解释。”

有所思,望旧乡,长路浩浩,忧伤终老。

“确定不是某个明都的世家公子送给你的?”他调侃道。

罗敷转了转眼睛:“对啊,就是贺兰家的小哥哥,蒙他父母关照,我还在他家住过几天呢。”

王放明知她在胡编,还是不愉快地道:“你祖母倒是担保让那位贺兰公子送你出明都,可见渊源不是一般深。”

洛阳求亲的国书送至北帝案头,就是给了他们正大光明出条件的机会。盖着玺印的绢帛从千里之外火速寄来,却只提了一个要求——郡主必须从明都出嫁。梁帝苏桓身后是整个庞大的宇文氏,他们要求的越少,就意味着越复杂,就算约定届时派贺兰津和原先靖北王军中的副官送嫁,也无法让人感到诚意十足。

能请动太皇太后写这封手札的幕后主使,无疑看透一切。

不仅是匈奴的局势,还有南安的叛乱,失败的藩王,道观里不甘心的嫔妃,重回洛阳的药局医师,按兵不动的将军……以及方家三代暗中的努力。

全都了如指掌。

——宫内尚余木芝小半,系汝师早年自南国携至京都,另有北岭素华,存以冰雪,封箱待开。汝兄特令老妇语诸药,吾不明医理,不知汝近况,担忧夙夜,朝夕盼汝归。言无假,汝可信之。

寻木华,菩提雪。

果真被徐步阳说中了,这才是她回去最关键的理由。

罗敷相信这纸上写的句子都是真的,却对他们让太皇太后执笔的真正目的耿耿于怀。祖母是最不愿她回明都的人,不吝劳神相劝,背后必定出了大事。她想过有可能是祖母不同意,借此令她离开洛阳,但双方已经昭告天下,盖棺定论便不可改。方氏要解药,明都有,她要药引,明都也有,好一招请君入瓮。

湖面上散落的月光随着水波粼粼荡开,她的心也跟着乱,最后连个强笑也装不出来。

王放见她这样不安,替她拢了拢襟口,假意轻松道:“秦夫人娘家人个个都不好惹,我眼下压力颇大。同我说说,你怎么惹了你那位婶婶,她要千方百计加害于你。”

卫清妍燃的熏香里添了大把迦叶散,让被唤去看诊的曾高着了道;颜美蛰伏药局,等到妙仪来做客,便将从宫中偷来的海朱砂加在她的药罐里。知晓暗卫围绕院判左右不可能得手,就转而从亲近的友人开刀,这阴毒曲折的法子并非出自朝堂上只手遮天的权贵,而像极了深宫高门中妇人的手段。

谯平带兵在外,不想未婚妻差点被人害死,他牵挂焦急之余若乱了阵脚,高兴的就是北面藏头缩尾的宇文氏将领。越藩羽翼尽失,秋后就要问斩,颜美奉越党令毁去对方氏至关重要的海朱砂,行动也受匈奴人监视。南安驯养的杀手们都死了个干净,最后将他灭口的另有其人,包括司府那个跛腿侍女,作为审雨堂的线人,在司严和管事死后也没逃出生天。

大半年前安阳公主来洛阳探了一遭,怕是回去后宇文明瑞就动了心思想除掉这个侄女,放了一批匈奴人南下,后来安阳的婚事作罢,则改成利用。此时罗敷回梁,叫他如何放心。

可他看不得她那么辛苦,她咳了整整三日,他第一晚就受不住。她奄奄一息地靠在他怀中,连话都说不出,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灯花的爆裂,帐帘的颤动,水漏的滴响,长夜里的每一弹指,于他都是凌迟。

他从未恨过自己无能,然而切肤之痛,度日如年。

罗敷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把领子敞开了些,她现在变得很怕热,用完晚膳专门跑水榭里乘凉,被他一拢有点不舒服。

她不自在地道:“不记得了,我小时候可能欺负过安阳吧,她要为女儿出气。但我一直待在明心宫里,不爱说话也从来不往别处跑,婆婆都说我太乖了,让师父给我改改性子。”

……于是就学出了冷淡凉薄。

“后天就要走了,有件事想拜托你。”罗敷抿了抿唇,侧过脸不看他,“你能帮我纠正纠正礼仪么……”

王放挑剔地从头到脚打量她一遍,她瞬间觉得自己没救了。

“我从前练习行礼很勤奋的,就是好多年没回宫了,不能让他们看笑话吧,我这是为你着想好不好!”她理直气壮地辩驳,“看我多善解人意,都不想把你的脸丢到宫女面前。”

她说完就默默捂住眼睛,从耳朵红到脖子,看得他不禁俯下头吹了口气,眼疾手快地攥住她要挥过来的右手。

“既虚心向学,便要仔细聆听先生教诲,不得违抗师命。”他打横抱起她,薄唇比她还烫三分,低声道:“小郡主拿出点诚意做束脩,先生就教你一整晚。”

*

沉香殿这几日凉风习习,今晚却一反常态地门户紧闭,连只蚊子都飞不进。

数盏茜红纱灯依次点起,暖阁里铺着层蒙昧的晕彩,笼在九尺高的山水屏风上。淋漓墨迹渲染出一江秋水,山石泻瀑,松竹斜生,高悬的月轮处忽坠下几丝流苏,摇曳在滔滔云海内,彷如星辰闪现。

银剪从烛芯撤离,赤金烛台乍然一亮,屏风后的人影倏尔淡去。

半幅玉色的裙裾从花梨木架后辗转流出,不见半点履尖,亦不闻半点环佩声响。月出东渚,山林俱寂,她自画中缓缓走来,如身后泉涧边的一株翠竹,临风折腰。

风在雾里。

兽嘴吞吐缭绕香煴,有人在雾后凝望,如隔一山烟岚,一江烟波,望见雨后破开天穹的秋霁。

束在腰间的青碧丝绦涓涓而落,玄玉于她交叠的指尖生出一朵墨荷,随着微微的屈膝从裙幅间透出,含苞弄月,映衬步摇飞雪,芙蓉绽在云鬓。

丝质宽袖如流水滑下,不期然露出截皓白的小臂,她轻阖的睫底显出赧然的神色,立刻挽着披帛站直身子,交手礼便及时作罢。

半晌都没有听到指教,罗敷掩着嘴松了口气,继续给先生过目。

举手加额再弯腰,这身裙子很合她的意,齐人喜穿紧束的衣裳,而匈奴人尚宽,仪态崇古,伸手伸脚也异常方便。

他依然未开口,罗敷立在原地格外尴尬,想了许久,最终对着他跪下来。

王放似是被她的大礼惊到,下意识去扶,半途反应过来,自己亦拂了袍子跪坐在她面前。

罗敷更尴尬了,小声道:“你站着吧,我这个动作很不熟,指望你挑毛病,回去总要跪上几次……”

他方才重新坐在椅上,笑道:“阿姊这辈子第几次跪人?原先在邹远县就以为你清高绝顶,见了知州连腿都不挪一分。”

她认真掰手指数,说谎没甚底气,索性和盘托出,“除了学礼仪和祭拜的时候……好像只跪过我婆婆啊。”怕他侧目,又道:“当初加封没去玉衡殿接旨,婆婆又从不带我见外人。等到了玉霄山,师父说我不是他亲生的,不让我跪他。”以致于见谁行礼都想不到跪拜上去。

王放叹道:“阿姊以后若看谁不顺眼,多跪一跪他,此人必定折寿。”

“承陛下吉言。”她整理好衣裙,举头下手,姿势端正地伏于地面,然而拜了三次胳膊就快麻了。

“手拜及地,你是要为夫稽颡么?”王放无奈道,“手拜当凶,肃拜即可。佩饰应搭于腰前,下裳不可动,拜时不可僵硬,钗环不可喧鸣。”

他又补充道:“若每个朝廷命妇像你这样一一拜过来,大洛阳祚就该完了。”

先生说话太难听。罗敷忍着腿酸直起腰,见裙摆形状完好,自己很是满意,仰着脸冲他婉转一笑:

“陛下折了寿,妾心中过意不去,惟愿与君共赴黄泉,世世结为夫妻。”

她琉璃似的瞳仁映出他的模样,白玉步摇在随云髻旁悠悠荡荡,擦过玲珑耳垂。她避开他直直的目光,不自然地拨弄了一下流苏,手背半遮在唇边,未施丹蔻的指甲下露出丰润晶莹的唇瓣。

王放一时移不开眼。

罗敷仿佛察觉到他翻涌的情绪,突然抛却了那点羞怯,有些傲气地扬起唇角,眉心的海棠花钿刹那间烙在他的心上。

“虽然现在穿它还太早,但是婆婆肯定喜欢,及笄时她也送了件青色的。”

她转了转左腕的水晶钏子,就这样带着嫣然的微笑仰视他,湖绿轻衫柔柔地扫在他的靴面,十二幅月华裙漾开千倾碧波。

山明水净,日暖风薰。

王放欺身过来时,罗敷脑子仍是懵的。

他抵在耳畔,压抑地命令:“不许穿给别的男人看……”

一阵天旋地转,他抱着她放在案头,细密的吻如急雨落下。她勉力推他,双手被敏捷地扣住,薄薄的丝衫经不住扯,轻而易举地飞到木架上。

他低头**她的唇,黑眸浸着春水,手指划过她□□的肩。咫尺的空隙里升腾起馥郁的流珠香雾,洇入那双微嗔的眉梢,阻在他的眼前。

殿内热气灼人。

王放埋在她颈侧,气息急促,“……你的身子。”

她知他忍得辛苦,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前,听了片刻他的心跳,而后闷闷地咬着他的耳朵,将一丝低笑送了进去:

“发乎情止乎礼,君上要节制呀。”

王放骤然吐出口气,放开她正色道:“今日先生教玉藻一章,郡主可要仔细听了。”

他转颜一笑,粲然容貌霎时将华灯高烛压了下去,玄衣疏疏,目神澹澹,端的是清华无匹的君子风度。

罗敷愣愣地看着他的手攀上腰间,灵巧地解了几下,那条衣带遂掉在毯子上。

“天子素带朱里终辟,大夫素带辟垂;杂带,君朱绿,大夫玄华。”

王放用靴子勾起腰带,露出里侧朱红的缎面,接着姿态优雅地褪下外袍。

“皮弁以日视朝,遂以食,卒食,玄端而居。”他嗓音清冽,拎着黑袍,在她眼皮底下清清楚楚地呈过,“晚膳前见过外臣,则不着深衣,这件是玄端,依礼。”

罗敷瞠目结舌,说不出半句话,有本事在那些臣工面前狡辩啊!

“大夫退,然后适小寝,”他好像知道她的腹诽,将袍子抛在案上,只留了件雪色中单,慢慢说出两个字:

“——释服。”

话音一落,那双手环住了她。

“王后袆衣,夫人揄狄,”他的唇顺着温软的脖子滑下去,齿间叼着一角月白罗纱,“……以常服侍君。”

灯火大亮,罗敷饶是熟悉他在床笫间的手段,也对这般冠冕堂皇的挑逗感到难为情,偏偏他揽的极紧,容不得她后退半寸。

襦裙被扯得松松垮垮,他留下的斑驳印痕嵌在一片霜玉裁成的肌肤里。轻纱笼着绵软的起伏,樱草色的抹胸露了出来,盈盈地撩着他的眼。

“新换的么……”他的呼息愈加重,睫毛扫过她的锁骨,忽地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抬手将那条杏黄披帛飞快地绑绕在她的双腕上。

罗敷顿时醒了神,吓得拼命挣扎:“你做什么!”

他摩挲着她半解的纱衣,言笑晏晏:“凡带,有率无箴功,肆束及带勤者,有事……”掌中系了个繁复的结,“则收之。郡主这带子,着实好看。”

两只手并在一起不能使力,她徒劳地踢着他,眸子里水汽弥漫,“我不要这样……”声音带了些哭腔,他用嘴唇安抚着她,“别怕,一会就好。”

他何时让她在榻上好过,罗敷愤然道:“你至少把灯吹了!”

王放置之不理,她越发急起来,到最后呜呜咽咽地求他:“别在这里行不行……”话语被他吞下,脚尖一凉,绣履从案沿滚下去。

他吻去她的泪珠,“怎么又哭,我真有这样可怕么。”

罗敷红着眼圈连连点头,他虽心疼,却好笑:“实在不舒服,我就停下。”

她立即开口:“现在就不舒服……”

当真得寸进尺。他今晚不打算放过她,握住她凉凉的足底向上稍提,披帛也在手里多绕了两圈,她纤细的身躯便带着几缕幽淡香气倾了过来。

“郡主金口玉言,莫非忘了让我从旁纠正礼仪。”王放轻噬着她的唇,舌尖尝了尝新抹的口脂,“不像圣檀心,苏合香太多了。”

罗敷哪里知道宫女给她涂的是什么唇脂,但他涉猎之广,简直令人发指。

他又开始尽职尽责地教导,“凡侍于君,绅垂,足如履齐,颐溜垂拱,视下而听上。”她羞恼地低头,双手确是个垂拱的样子,半臂纱衣荡得更加厉害。

“所谓视下而听上,”他没有解去她的丝带,兀自拨开铺在案上的裙幅,额角渐渐渗出薄汗,“……则是目视下方,专心听候传召。郡主不够专心。”

他尽极温存让她放松,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凉风从小腿漫上,罗敷往地上瞧了眼,凌乱的衣物堆在案旁,不堪入目。他的耐性像是被她心不在焉的态度惹得消磨殆尽,牵着披帛把她并拢的手环在自己颈后,膝盖顶开她悬在空中的双腿,紧紧贴上去。

半敞的中衣交叠着华贵的裙子,她瞪着他委屈地叫起来:“你明天再赔我一件衣服……”

他忍俊不禁道:“弄坏的也是我袍子,你担心什么。”说罢将她的宝贝襦裙全部撩到后头,展平身下垫着的外袍。

黑暗里感官分外敏锐,罗敷只得睁开眼,把视线停留在他光洁的胸膛。他在衣下抵着她深深浅浅地蹭,如同耳鬓厮磨,却仍在传道授业,“视带以及袷,郡主做的不错,”绕到她的左耳旁,交颈而语,“这是听乡任左。”

几滴炙热的湿润浇在顶端,玄衣晕开零星水渍,他喟然一叹,手指锁住她的腰身,沉身闯了进来。她被这滚烫的温度刺激得皱眉,身体里充斥着他胀动的脉搏,他的眼眸暗如雨云,按着她滑腻的脊背大肆征伐起来,将她冲撞得向后仰去,柔韧的弧度犹如一根照水的柳枝。

王放勾唇,**道:“那里也哭了么……留的这般紧。”她的手被绑住,整个人挂在他身前,听到他说这些话恨不得昏过去了事,咬着他的肩堵住断断续续的呻.吟。

他拉开距离望着她,“郡主挺有骨气的。”把她缠在腰后的腿往上抬了些,放缓动作,一处处地试探过去,她再也忍不住低叫出声。

“君子之容舒迟,见所尊者齐遬,”他吮着她的耳垂,唇齿间溢出大雅之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每说一句,身下就加一分力,攻击着她最脆弱的地方,她的声音陌生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被推上浪尖,又疾速地坠落,脑海中一片空白,血液奔涌到极致。

“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他亦是闷哼着念出,抽离紧缩的甬道,隔了半晌重重顶入,直达尽头。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两抹雪白的坟起在歪斜的抹胸下喷薄欲出,瞳孔失神地放大,精心梳成的发髻却依旧纹丝不乱,只有那根步摇叮当作响,脂玉雕成的雪片纷飞乱洒,擦过她潮红的脸颊。

光裸的脚踝刮过他的尾椎,顷刻间海潮如席,卷万千砂石飞掠彼岸,天地皆陷入虚空。

他把她摁在怀里,两具躯体宛若盘曲交结的藤蔓,相伴而生,至死方休。

身旁的景物逐渐回归清晰,她终于能够控制呼吸,软软地依偎在他松散的乌发上。

良久,王放托着她的肩胛,哑声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要孩子……匈奴凶险,我也不希望你冒险在外怀着他头几个月,但你如果决定把他生下来,我会保证让他平安。”

她静默不语,他吻着她的眼帘,歉然地说:“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那语气分明就像是她在对他说话。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罗敷把眉间的汗珠擦在他下巴上,困倦道:“暂时怀不了,可能得等几年吧。”

她无意隐瞒,他当然有权利知晓一切,她也有权利选择现在就告诉他。

毕竟道阻且长,不可相疑,不可相隙。

她拽了拽他的发丝,“认错还算诚恳,原谅你了。快点解开,我困得很。”

他难得对她言听计从,解下了困住她多时的披帛,罗敷捂住酸痛的左肩,忍无可忍:“你倒是出去啊!”扭着身子就要挣脱。

王放懒懒地道:“不是因为舒服才原谅我么。况且……叫我如何出去。”他往前轻轻一碰,只觉那处温暖要将魂魄吮出,又开始咬牙抽.送,“以前都惯着你……”

她刚承受过他的肆掠,正是极为敏感的时候,几次将他绞得脱不开身,他眼神都变了,一味疯狂索求,不知餍足。

带着抽泣的呻.吟在屏风前回荡,他从混沌中剥离神智,指腹抹去她的泪,稍稍温柔了些,却见她星眸泣露,衣衫尽褪,耸立的嫣红在摇晃间若隐若现,便实在忍耐不了,挺动着将她送上云端。鬓边簪的翠芙蓉当啷一声砸在桌面,她犹然不知,清艳的脸上秀眉微蹙,檀口半张,露出似哀求似欢愉的神情,那件典雅庄重的青裙早就皱得不成样子。

高堂华宇之下,点明妆,披锦裳,穷极狎昵之事。

他就爱看她这样。

玄衣积了一滩水,他喘道:“累了就和我说,抱你去沐浴。”

她恍惚间听到了,含糊地唤他的名字,说累,他果真止住,抱着她从一塌糊涂的桌案旁站起来,仍坚硬地埋在她体内,朝屏风后走去。

茜纱灯在墙上的影子跳了跳,王放扫了眼肩上被咬出的血迹,大概她以为今天会被他折磨至死。

她死,他陪着。

他的嗓音又响起来,含笑的,温润的。

“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他慢慢地迈着步子,亦驱亦行,亦周亦折,仿佛应和着雅乐的节拍。她溺在灭顶的潮涌里,双目近盲,溢出破碎的低喊。

“进则揖之,退则扬之,”身子蓦然一仰,他碾得极深,像要穿透她的心脏,她力气全失,牙齿松开。

然后玉锵鸣也。

她有一把好嗓子,清越如玉锵,柔嫩如笋尖,总是装作淡然地说话,还会骗人,他只喜欢听她在榻上被逼急了时才会发出的声音,那是真真切切的,只求给他听。

“君与尸行接武,大夫继武,士中武,徐趋……皆用是。”他捏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被同化成他的,如她本就是他的心。

他徐徐地走。

“疾趋,则欲发,手足毋移。”他快了几步,她的意识已烟消云散,相接处泉眼暗淌。

他小心地将她放在浴池里,低喃出最后的句子,身下一震,了结今日的晚课。

“执龟玉,举前曳踵,蹜蹜如也……”

”你就是我的玉。”

*

罗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掀开帐帘,旷野上是无垠的白,士兵们在千千万万的帐子前穿梭。头戴银盔的将军在冰河那头望着她,眉眼熟悉而陌生,身旁的女子身披大氅,卷曲的棕发从锥帽里披下,启唇唱一曲安眠调。

她很多年没有再听到这种语言,抬起头,边关的落日巍巍地压在白桦树顶,孤雁如箭矢飞过天际。

而后地动山摇,山川变成了屋脊,帐篷变成了立柱,有人牵着她的手走进漆黑的房间。屋内站着许多人,幽幽的油灯前放着一口沉甸甸的棺木,她想起来了,自己没有父亲了。

她记得牵着她的人是祖母,她的母亲还在世,在她的身边。她还不懂死亡的含义,不懂他们的悲伤,直到新年的烟火在宫墙之上高高燃放,照亮从侧门运出的薄棺,她才在宫女们的嬉笑中放声大哭。

有一年宫中的梨花早早谢了,医师的手上却沾染花香,拈着她的锥帽带她走下玉阶,伞缘的细雨滴在她的鼻尖。她回头想看看在宫门前招手的阿公,却什么也看不到。

台阶太高,她渺小如砂砾。

她悠悠转醒,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王放收回覆在她眼睛上的手指,话语带着沙哑的余韵:“我在这里,不要怕。”

他对她曾这么说过许多次,她还是会在他面前哭,在他枕边哭,做了梦也哭,娇气得要了他的命。他毫无办法,只能一遍遍复述,让她相信他真的一直在她身边。

罗敷被他舒适地拥着,突然来了一句:“你明天就不在了。”

他的心无端塌了一块,将她抱紧了些,“不回去了罢,在这陪我。”

说的倒容易。她一定要拿到方琼和她自己的药引,就算是空**来风,也要去了才知道。论私心,她也想在婚前见见祖母,祭拜明心宫里的父母牌位,应该是最后一面了,能见到便是福气。

罗敷纵然倦极,也不想睡过去,“睡不着,你同我说说话。”

他应了一声,“不累么。”

她已经自顾自地说开,好像要把所有事情都讲给他听,几乎讲完了这辈子的话。

“……刚才梦到爹爹,其实记不清他的样貌了,印象里总是戴着盔甲。有次我生病,他就把我放在膝上,一边写字一边喂药——只模糊记得这个情景。可能是因为军营里很无聊,平常见不到人……”她解释道,“我没告诉过你,两岁半之前一直待在军营,爹爹很少让我们进城,他那些部下肯定不满意。”

“现在想来他是害怕让我和妈妈受欺负,她是西凉人,长得和中原人不一样,要是带着我走在外面,会被指指点点的。我那时先会说西凉话,再会官话,不过现在忘得差不多了。”

王放理顺她海草般蜿蜒的发丝,“泰山大人的名望早有耳闻,十几年前突厥人横扫草原,意欲南下,全靠郡王带领五万骑兵守住边关。陆将军当时还仿了沙盘教我,说他若未早逝,匈奴的北境边防不至于一落千丈,向突厥人俯首。”

他比她了解的还多,甚为不公。罗敷忽略掉,继续说:“他回京之后太上皇就晏驾了,也许是料到宇文氏要对他出手。爹爹是祖母的第一个儿子,只封了郡王,以前军中的副将叫我郡主,都有违逆之嫌。但他确实应该是个亲王,只是大家都忘了,他自己也从不在意。海陵苏氏人丁不兴,那一辈的皇族只有他和叔父,论起来叔叔对我不错,心存歉疚,没有为难过我们母女,也很孝顺,只是娶了个厉害的皇后。”

她翻了个身面朝他,语气复杂,“以前听着那些传闻,总感觉苏家要绝后了,连苏桓都是先帝从安定郡王家里过继来的。先帝不喜欢受宇文氏掣肘,于是认了祖母带来的旁支子弟,皇后气的闹上朝堂,可她就是生不出儿子。”

王放吻了吻她额头,“我家里三代单传,全靠皇后了。”他怕她想到别的地方去,补充道:“皇后调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她心底一暖,散了架的筋骨往他怀里堆,“那你想要几个,孩子生多了就不心疼了。”

他却沉默下来,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口。

“无论几个,我都会心疼他们,教他们道理,养他们长大,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手足之情,便是父母不在,也能安顿好自己,不至于让天下人看了我家的笑话。”

她添油加醋:“就像你和方公子一样?民间有传你们断袖。”

他卷了被子压过来,威胁道:“我要是断袖,能让你差点死在床上么……”

她飞一般捂住他的嘴,脸颊烫的像手炉,“你烦人!”

他有所顾忌,睡前也尽了兴,便放过她重新躺下,“一个确实比三四个获得的多。我幼时不明白,等父亲去世才清楚,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母亲死后,他只剩我和祖母两个血缘之亲。有些事他不方便和老人说,又对我开不了口,态度越强硬我就越不按他的意愿来,直到临终前都没有互相低头。等到初霭会叫兄长了,就发现他原来不希望我孤单一人,从宫外回来总有个期盼。他要我好好对她,不仅因为那是他的亲生女儿,还因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他欠我母亲,欠陆氏,唯独没有欠我。”

这些话他没有对其余任何人说过,封存在心里久了,说出来会丧失意义。可她也是他的家人,她是他的妻子,以后的路由她来陪他走。

“承奉三十二年的上元,我从宫里溜出来,想和宣泽在京城纵马,他为了等我,被城防给逮住了。明洲那时在城防司供职,徇私放他走,我们先去光渡寺上香,又去了池莲坊,听令夫人唱曲。出菡水居已是半夜,父亲的轿子在巷里等着,我们都很怕他责罚。”

他缓缓地诉说一个久远的故事,声线带了些花灯旋转间的轻盈,“但他没有。他让宣泽回家,把我带进轿子里,一起回了宫。他只是想来接我而已。”

“除夕时在嘉应,方琼谈起有一年上元节,昌平街扎起了十丈高的灯树,沿途点起五万盏灯,光渡寺晚钟敲过一个时辰后,城头放了烟花,万人空巷。但他说他没去看。”

他叹道:“我们在寺里瞧了一会儿,然后再去的菡水居。他大约还在怨我逼死了侯爷。”

“坊里的女郎漂亮么?”她抓住重点。

“没阿姊好看。”

她很受用,搂着他的脖子,“明天旬休……”

王放抚着她的背,“我就在沉香殿,不出去。好了,快睡。”

罗敷闭了会儿眼,帐子里静静的,他肯定还没睡着。

“冬至能回来吧。”她满怀希冀地问,“我都没有说什么‘等花谢了、下雪了就回来’这样的话,折子戏里这么演都要很曲折的。”

他宽阔的手心包住她,“你若回不来,季统领就要提头来见我,阿姊宅心仁厚,定不忍看他丢了脑袋。”

“我不要卞巨跟着,你换个人吧。”他把统领都给了她,自己用谁用得顺手?

不等他答,她又道:“余御医求我把明绣留下,我同意了,你给我的侍女比较灵光。”

他似乎睡了,呼吸转为宁静,她唤了他一声,见他没有反应,只得躺好。

过了很久,王放听见她怅然的絮语。

“真想带你回玉霄山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