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顺水推舟

眼看官署下值的时间要到,罗敷好容易和徐步阳整理完几张纸,留三人在肖府帮忙,自己赶着乘马车往北面行去。

她单独坐在马车里,额头上渐渐渗出汗,僵了一会儿便把脑袋抵在晃动的车壁上。有一瞬间罗敷分外希望能留在官舍里过夜,这样就不用回宫面对他。她每做出一个决定都不再只关系到自己,她需要想到他承担的后果,她答应过他。

要怎么和王放说?

罗敷感到事情十分棘手,苦思冥想就是找不到适当的方式,纠结着走进太医院的院子,所幸一堆医官们还没回家。

她用最快的速度召集看守过药库的吏目,又叫来指认过司福的几个御医,依次询问过去。终于有个吏目回忆起管家带进药库搬凳子的小厮腿脚不方便,但年纪不大,此外就无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但仅仅是这一条都让她的精神高度紧绷,舒桐说颜美瘸了条腿,若是二人联手,又是南安那边的缘由。整个司府极其邪门,可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光一个司严就够她受的。

舒桐性子缜密,仔细查过颜美的房间,没发现异常;司严贵为五品院判,又身份特殊,他的死暴露在各种势力的监察下。现在当事人大部分都不在世,死无对证,线索断得干净,她纵然极想弄清坑自己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也不愿意花精力在制解药之外的事情上。

她回到南厅里默了一遍妙仪的方子,删改几处,如果菩提雪不奏效,还要另寻出路。书架上有历代院判们的手迹,她四处翻翻,若有所悟。

等到罗敷从案上抬起头时,医官们都已下值了。夏日昼长,天还是亮的,西边的云彩蜿蜒地铺在火红的绸缎上,染得苍穹瑰丽无比。夕阳从金灿灿的鸱尾缓缓沉下去,她从敞开的花窗里看见屋檐上蹲着一排鸽子,扑棱棱地划过最后一抹余晖。

遥远的记忆中,也是相似的檐角,也有掠过傍晚天空的鸽子,她的心像是被石子敲了一下,泛出几丝莫名的愁绪。

扶朝宫其实很美,春草秋月,夏蝉冬雪,那里的四季是书上的典范,值得世间一切优美的辞令。可是这样美丽的地方,她注定不能回去,就算那里有她爱戴的人和难以忘却的过往。

也许以后再也不能回匈奴了。

暮云渐渐地熄灭,院落里的树丛隐在暗淡的天光中,只有蔷薇花清幽的香气顺着晚风飘进窗格。

罗敷收好药箱,将门落了锁,转身就望见他站在阶下。

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看着他微笑自若的面容,鼻子突然一酸,跑到他跟前,小声道:

“我们回去吧。”

王放左手接过她沉甸甸的药箱,右手拎着一个小篮子,上面盖着块白布,冒出热腾腾的面汤味儿。

他穿着雪色的深衣,眉目潋滟地含着千顷碧波,清华气度与手上的东西分外不搭。罗敷原本肃着脸,此时忍不住扬了扬嘴角,被他逮个正着。

“看见你笑了,阿姊再笑一个瞧瞧?”

罗敷咬着唇,最后轻轻推了他一下,“真烦人。”

说罢眼圈骤然红了,扑簌簌滚落出几滴泪,倒把他弄得无措起来。王放手上不得空,叹气道:

“又是我的错?这会儿值班的御医还在房里,出来看到你这个样子,上峰的威名可保不住。跟我回沉香殿,门一插随你怎么哭。”

他递过篮子,“院判夙夜操劳,中午吃了么?”

罗敷一边走一边打开来看,眼睛亮了亮,“是药局后巷里那家的!你今天去城南了?”

篮子里搁着木头食盒,她迫不及待地掀了盖子,是刚出锅的云吞,奶白的汤面漂浮着翠绿的芫荽和一小撮玉兰片,令人食指大动。

“中午喝了粥。哪有夙夜操劳,就是白天事多了些。”

他领着她出官署的门,忽地回眸一笑:“原来是嫌我晚上不够……”见她瞪着眼睛,便转而道:“上车再开罢。以前你常去那家铺子,我和宣泽尝过,也觉得不错,你们北方人口味难得有清淡的。”

罗敷哼了一声,“这个因人而异好么,我都会做一点南方的饭食。”

“炙甘草煮面?”

“……”她尴尬了片刻,“你的暗卫水平不高,只监视到我做这个。”

被他打趣了三四句,她轻松了大半,可是碰到他沉静的眸子,那种焦虑愧疚的情绪又排山倒海般涌来。

官署离千步廊上的马车还有百步的距离,罗敷提着篮子,踌躇了很久,停下步子道:

“想和你说件事。”

王放不由转身,她仰头看他,没有闪躲,瞳孔里却失了光彩。她最近瘦了一圈,脸色也比往常苍白,总是忧郁的模样,连睡着的时候都锁着眉。她有心事,他也不舒服,这大抵就是所谓的默契。

“我要先救妙仪,药已经在准备了。”罗敷拂了下散落的发丝,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有底气。

他凝视着她半晌,什么也没说,继续朝马车行去。

罗敷几乎小跑着跟上,搜肠刮肚地解释:“我没有不考虑你,这么做是因为我能照顾好自己,离药性发作还有一段时间,我和徐步阳可以在此之前找到法子稳住;再者方将军现在驻军在外,肖家若出了事,对他也不好,他要是出了状况,你又要头疼了。”

她还想再挤出点有用的理由,“于情于理都没错,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我,妙仪就完全是被牵连的,而且我当了这么久医师,不能没医德啊。”

他还是沉默不语,她闭了闭眼,“你就算生气也得听一听吧?……好吧,我的确是个没医德的大夫,一心只想着不能再亏欠容家……”

王放踏着脚蹬进了车里,罗敷站在车子外面,拉着车帘,心乱如麻,“十九郎,你别生气了。”

她的声音颤得厉害,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滑下,扣紧篮子的把手,“对不起……你别不理我。”

心脏宛若被刀刃划过,他丢下手中的药箱,把她抱进来,紧紧地拥在怀里,柔声道:

“我吓到你了?”

她埋在他的颈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唤着他的名字,湿漉漉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惊慌。

他拍着她的肩,“我没生气,你是我的夫人,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而她抽抽噎噎地道:“对不起,我刚刚说谎了……”那形容活脱脱就是个扛不住压力吐出真相的小孩子。

王放只好揽着她,“骗人的功夫不到家,早看出来了。暖暖,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有几成把握?”

她不敢直视他低垂的眼睛,闷闷地说:“要是找到能够代替的药引,大概七成吧……但是总觉得不会变得很糟糕。”

王放吻了吻她的睫毛,“怎么总是凭感觉判断,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

“可能是因为有你在吧。”她顶着红肿的眼眶破涕为笑,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脖子,“真的不生气了啊。”

他无可奈何,“不追究方府,但一定要追究你。”

罗敷连连点头,乖得不行,“嗯,嗯。”推开他撩起袖子打开食盒。那香味极其诱人,她饿了许久,夹了一筷子就停不下来,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

她专心致志地吃东西,王放忍无可忍:“利用完就把我扔了?”她从忙碌中瞟了他一眼,拿手背掩住蠕动的嘴,“不敢不敢,你不是晚上要追究么,我先积攒一点精力。”

他愣住了,委婉道:“你们做医师的当真好涵养。”

罗敷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悲愤欲绝:“我的涵养都被你吃了好么!”

他偏过头,喉间溢出沉沉的笑,最后撑着额角不能自已,罗敷气的要命:

“你还笑!还笑!”

*

地毯上拖着水迹,她的亵衣上也沾着水,被子湿了一片。他低下头来时,她心不在焉地盯着一塌糊涂的床褥,仿佛在嫌躺上去不舒服。腰下被塞了个软枕,罗敷乍然一惊,哀哀地望着他,每次他这般行事,她都别想睡足半宿。

王放勾起唇角,“怕了?”指尖仍是轻柔的。

她将脸贴在他的心口,细细地噬咬齿边光滑的肌肤,长睫随着他的动作剧烈一抖,遮住了迷离的眸色。他吻去她发上的水珠,那张秀气的面庞在咫尺之间显出三分娇贵的清艳,微蹙的眉稍牵扯着他的心尖。他腾出一只手拂上她半阖的眼帘,伏在她耳畔喘息:“你这样真叫人受不住……”

他突然抛下了温存,好像之前的安抚全部都是苦心经营的伪装,尖锐地抵着她碾磨,不容她逃离分毫。她一下子□□了出来,挣扎未果,含着泪求他轻些,他明明答应了,可是身体做着相反的举动,嘴上说的话愈温柔,身下就愈疯狂。

帐顶的忍冬花摇摇晃晃,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脊背,疼痛和酥麻中她竟能感受到他心底的情绪,他和她一样,也在恐惧着渺远的未知。

王放察觉到她不再推拒,停了须臾,被月色染得剔透的眼瞳直直注视着她,嘴唇动了动。她在海浪上沉浮,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整个世界里只有他带给她的震颤,余音未绝。

他复又挺身进去,垂落的发尾被她拉住,待听到她如在云雾中的嗓音,便吮着她的唇瓣,喃喃道:“暖暖,再说一遍。”

她揽住他的颈项,柔软的指腹扫过他的喉结,“我们要个孩子吧,我不在意那些了,只想让你不要担心。”

他攥着她的手,一根根手指流连过去,她□□.草划破的伤还没有痊愈。

“暖暖,”他低声叹着,“我唯一在意的,只是你毫发无损地陪在我身边。”

高烛燃至一半,帐中再无声息。屋里的水汽挟着暧昧散出窗纱,榻上传来声半梦半醒的轻哼,光线倏然灭了。

欢愉达到巅峰时,他依稀记得退出来,她略带茫然的神情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王放想起徐步阳的话。

——“若控制不佳,损伤本元,恐怕以后难以受孕,就是怀了孩子,也需时时照料,否则难以生产。”

她同样是个医师。

他在浓稠的黑暗里描摹她恬静的睡容,调换了下手臂的姿势,让她枕的舒服些。

那又怎么样呢,他也不在意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