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睡得极沉,罗敷睁眼时,天却未亮。
她撑着软枕坐起来,头还是晕晕的,待渐渐清醒了,便借着快燃尽的灯烛看向身侧。王放依旧阖着眼,她望着他安静的样子有些恍惚,头一次起的比他早,昨晚他是不是一直没睡?
罗敷想了一阵今天要做什么,觉得脑子乱的和线团似的,分外不好使。她轻手轻脚地钻出被子,准备越过他下榻,结果这个动作难度太大,被及时揪了回来。
王放侧过身,皱眉道:“干什么去?说了今天在家里乖乖待着。”
她听到他熟稔的语气愣了愣,趴在他胸口认真道:“既然能起来,就要去肖府。这事不能拖,我答应今天给答复的。”
他没有妥协的意思,“你也是病患,有话让他们传。我今天没有朝会,负责看着你。”
罗敷痛心疾首道:“你怎么可以在我想上值的时候不上朝?对比一下太残忍了……”她又正了神色,“今天必须要去,你看在我这么积极奉公的份上就通融一下。”说罢撑着他就往外挪腾。
王放揽住她的肩,仔细地端详她的神色,一时千言万语堵在喉中。他揉着眉心,终究道:
“我去接你。”
罗敷抿嘴笑了笑,“你再补个觉吧。”跳下床沿踩着鞋子趿拉了两步,又回头说:“我心里有数,你得相信我。”
她极快地洗漱更衣,可见确实很急,他无可奈何地披衣起身帮她弄头发,携着她走出殿,方才转身离去。罗敷没问他今日有何打算,一直以来朝会除了休沐都按时召开,料想并非只是因为要照顾她这个病患。她现在自身难保,首要的是解决妙仪和她身上的毛病,其余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都顾不上。
车厢里随着烈日高照慢慢升温,罗敷独自拿着草稿扇风。上面密密麻麻的药名熟记于心,写了几个脉案最后都撕了当扇子,还是原来的想法靠点谱。
到了肖府门口,她立刻打消了叫车夫去长青坊的念头。方氏的马车停了许久,曾高应该已经到了。
前脚刚跨进院门,后头适时响起个熟悉的声音:“秦夫人!”
是许久不见的万富。青年医师远远地朝她一揖,罗敷点点头,客气地和他打个招呼,紧接着那宽敞的马车里又冒出一人,竟是昨日在方琼府上抓家贼的舒桐。药局的三个桢干医师到齐了,她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直觉不止是妙仪的事劳动他们跑一趟。
她示意他们同行,边走边道:“可是药局出了什么事?”
“颜美死了。”
罗敷霍然回头,脱口道:“颜美?”
万富与舒桐对视一眼,郑重道:“我亦是刚刚知晓此事,颜美两个多月前从原平回到洛阳,现在……人已经埋在义庄里好几日了。”
罗敷的手顿在门环上,“舒医师,我和吴先生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都是你在管理药局,待会请从头到尾说一遍。”
里头曾高正好抹着汗迎出来,拉过罗敷,对舒桐低声道:“东西带过来了吗?”
罗敷这才发现他的手上拿了个很小的精致箱子,不由暗暗惊讶。这里面难不成装的是……
舒桐朝门探了探头,神色复杂,点头道:“正是菩提雪。 ”
她先是松了口气,继而蹙起眉:“你们还没和方公子说过……”话音未落,就被曾高一手提着箱子拽进了绣楼里。
曾高动作太急,罗敷差点撞到人,抬头一看,居然是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的徐步阳。
她确确实实是愣了。今日出门特地没有带这位心眼繁多的师兄,没想到他先一步来了肖府。
妙仪被移到二楼,上面燃了火盆,大夏天的十分燥热。堂上空无一人,也不闻侍女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罗敷反而更加不安。
徐步阳咳了一嗓子,“师妹啊……你先别急着开箱子,这个药引……这个花,它很宝贝的。”
曾高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罗敷看着这光景,忽然平静道:“他什么时候让你来的?”
她淡淡的嗓音听不出情绪,徐步阳越加心虚,“昨晚上陛下问我怎么回事,我不就如实说了嘛,然后河鼓卫就把我带到这来琢磨了半宿。师妹啊,你听师兄一句,这个很宝贝的花千万不能浪费……咳咳,不能浪费。”
罗敷转首望了望曾高,有些不可置信,内心的愧疚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曾高咬唇道:“陛下的命令我们没有能力违抗,妙仪她……阿秦,我们再努力努力,总能找到其他的药材来代替菩提雪。”她的目光竟似恳求。
罗敷索性挑明了,直接道:“他让你们把花留给我,不管妙仪了?”
徐步阳朝头顶瞄了一眼,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师妹,这也是没办法,人人都向着自己,本是世间常态。那个躺在床上的小女郎挺可爱的,咱会尽力给她治疗,好不好?”
罗敷没说话,良久才低低道:“她是病人,我是大夫,从没有大夫抢病人药引的道理。”
“师妹!”徐步阳突然变了脸色,“你总该为其他人想想。”
他的目光落在曾高泪痕未干的脸上,“这两位医师是惠民药局的,来自方氏,就算陛下不追责,他们抗了旨,心里铁定不会好受。方氏不止有这两个人,为了长久的打算,还是小心为妙。”
罗敷愣了片刻,压抑着怒气:“我还要替你打算,保你安然无恙是吗?你想说的只有这一句吧!我也贪生怕死,可是现在的情况没有坏到那一步,为什么你们都抢着断定我一个大夫不知如何顾全自己的命?”
徐步阳抬了抬嘴角,“咱在你眼里就这么龌龊,也罢,师兄我活了一大把年纪,没少被人这么说过。”
“阿秦,你先别生气。”曾高缓缓道,“我爹现在也知道这件事了,我的态度就是方府的。”她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说起来,要是我不去涤尘观给卫婕妤看病,也不会弄成这个样子。”昨夜徐步阳和暗卫先来了府中,说了来龙去脉,她才意识到自己也有责任。两边都是交情极深的朋友,可是有一方牵扯到方氏的前途,错综复杂的关系令她不得不做出选择。
罗敷胸口一阵闷痛,顺势坐在椅子上,试着改变语气:“我明白你们的好意,刚才是我言辞过激了。一来不能确定菩提雪是否有效,二来病人现在凶险至极,而我眼下还有些精力,前十几年虽未学到师父十分之一,暂时稳住病情还是不难的。”
徐步阳无奈道:“随你,可这个决定是由你做的。”他瞅瞅曾高。
曾高拭去泪珠,只哽咽道:“阿秦,你要是和妙仪一样再出事,那就真的不好了。”
罗敷一时间百感交集,眼圈渐渐红了,半晌辄道:“这旨我来抗。”
她微微笑着说:“肯定是口谕,没什么凭证的,你让陈伯伯不要着急。”又叹了口气,“着手准备炼制吧,我再瞧瞧妙仪的脉。”
三人各怀心思地朝楼梯走去,没走两步就呆在原地。
瘦削憔悴的肖夫人站在二楼的阑干边,双目溢着水光,忽地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夫人不必如此,这是我欠容氏的。”罗敷强自镇定道。
肖夫人遂一面啜泣一面踉踉跄跄地回房照顾女儿。徐步阳心道这话虽太沉重,却着实有用,一个人无端接受别人的好意,总是惴惴不安。恐怕对他师妹来说,这才是主要原因——当年卞公和舅母交好,先晏道初一步把寻木华送给了北朝,弄得方氏三代不宁。他这个小师妹年纪轻脸皮薄,一旦欠了别人什么,就浑身不舒服,和舅母一模一样。
罗敷给妙仪做检查时没有露出丁点异样,甚至还安慰了肖夫人几句。刚才三个人都心思纷乱,只见屋里没有侍女,却忽略了楼上的动作,看肖夫人这样子明摆着全听到了,不由尴尬至极。好在她一心系在孩子身上,得知罗敷愿意把药引让出来,除了感激就顾不上应对其余两人。
徐步阳认真钻研起药理,比平常不知顺眼了多少倍,罗敷抛下芥蒂,在茶室里公事公办地与他讨论起来,不知不觉就过了未时。等到他们皆口干舌燥,打下手的曾高敲敲门:
“阿秦,舒桐和万富在外面。”
罗敷差点忘了这茬,联系前因后果一想,赶紧道:“对不住,让他们进来吧,正好有事问舒医师。”
于是屋里又多了三个人,分外严肃地坐在一起。
罗敷抿了口酽茶,理清思绪:“我与万富是一同南下再回京的,都知道颜美早就不在医师队伍中。除夕前我被嘉应城外一户人家叫去出诊,因地方僻远,就带了在药局值班的颜美同去。不料回城路上遭到山匪伏击,他抢了马就跑,我蒙方琼搭救才化险为夷,之后方琼没有提起这事,大家也以为他已经死了,因为他并不会骑马,山匪又人多势众。”
舒桐回忆道:“二月你们在渝州时,有天晚上颜美来敲药局的门,非但蓬头垢面,还瘸了条腿,其余几人最初没认出来,连我都吃了一惊。我们问他遭遇,他说在嘉应那边遇到劫匪,不甚掉下山崖,追他的人便折回去,得以捡了条命,一路风餐露宿摸回洛阳……倒是和秦夫人说的很相似。”
万富道:“颜美能回来就不正常,这人素来胆小,又沉不住气,怕是回来砸生意的。”
“他形容着实凄惨,精神也出了些问题,一直待在房里足不出户。没有南下的医师都是去年新招的,和他不熟,平时没有来往。”曾高插嘴道,“但是如今仔细一想,如果他不是逃回来,便一定有其他目的。”
罗敷等着舒桐的下文,这是要把药局的事往肖府上靠?
果然舒桐握着茶杯,迟疑道:“秦夫人知道,肖小姐曾在陛下抵京前来过药局一趟,那时她刚在容府得了风寒。”
罗敷托着腮点点头,“这个曾高说过了。”
“肖小姐的药罐子是自带的,那天小桦还给她开了副一模一样方子,就在药房里煎。午时快到,我按例到药房找下午病人的汤药,在门口和颜美打了个照面。他刚从里面出来,手里却什么也没拿,跟我说是来看看药煎的如何了——他身上的伤疼的厉害。”舒桐润润嗓子,继续道:“然而我进去的时候过了巳正,他平常吃的药应该已经煎好才对。”
“你们怀疑他进去往妙仪的罐子里加了东西?”
曾高道:“除了这个,也没其他值得怀疑的地方了。徐先生说太医院药库遭窃,失窃的药材在她的药罐上被发现,中间只有司右院判的管家进过药库。如果能查清那位管家同颜美有没有关系,就真相大白了。”
罗敷对颜美本来印象就不好,还是问了句:“要是没有关联呢?”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颜美,”舒桐态度笃定,“这之后没几天他就死在房里,是中毒而死。药局为了不引起百姓骚动,没把这事传出去。”
万富道:“我得知他早就回来,也觉得不对头,但人都死了,再没有什么可追究的。”
所以就是有关系了,罗敷有些埋怨自己没有一回京就去药局看看。她记得吏目们说司福进药库带了一个小厮,下午一定要问清楚具体细节。
“如果的确是他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为什么要针对妙仪呢?”曾高百思不得其解。
被她轻轻一问,罗敷心里无端沉了沉。
徐步阳幽幽开口:“服了海朱砂的可不止楼上那位。夜里我和章院使进宫,陛下让尽快查清丢药的事,就是有定论了。师妹在洛阳交往的人不多,其中和那个小女郎以及陈医师走得最近,现在你们俩一个被某人给阴了,一个在道观里被卫婕妤阴了,我师妹恰从南安至洛阳,不晓得之前发生的事,正好卡在中间。”他摊摊手,“师妹,你除了北边一堆亲戚还招惹谁了?”
被他通俗易懂地说了一通,罗敷更加确信幕后黑手对妙仪没有兴趣,她是容氏的准嫡孙媳妇,此外没有别的价值。
“可是颜美不能保证阿秦会服用那个罐子里的药,他这么做很有可能失败。”曾高评价道。
“他能。”万富抬眼,“不光是他,药局里几乎每个医师都知道秦夫人有开了处方后亲自尝药的习惯,当初颜美和我共事时还私下里提过。秦夫人在药局里待了四个月,夫人之外仅有寥寥几位医师,注意到对方的举止本身就很容易。”
罗敷蓦然记起几天前来肖府,她自然而然就尝了一口妙仪的汤药,甚至尝过了就抛诸脑后,纯粹是个惯例,和她师父学的。设想她听闻妙仪身子不好,肯定会去肖府探望,让她服药的计划就成形了一半……
“他见过妙仪,”罗敷撑着额努力回想,“妙仪第一次来药局,是颜美将她带进来找我。”所以他知道真实存在一个和夫人关系很好、又和容家关系匪浅的女孩儿。
……容氏?
罗敷深切地感到事情的复杂程度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
“暂且这么揣测吧,现在得先救那女郎。”徐步阳干巴巴地道。
罗敷刚欲表扬他两句,就听他摇头晃脑地说:“我师妹别的不行,抗旨的功夫绝对一流,你们放心。”
曾高眯起眼,凑近看她,“秦夫人有手段,佩服佩服。”
“……”